第一章 母亲告诉安利,他父亲得了重病,症状是脸色灰白,呼吸急促。这一年安利只 有九岁。在此之前,他的童年一直无忧无虑。父母也非常恩爱,他想象不出有什么 艰难能把他们俩击倒。然而,父亲的日渐消瘦真的让人很担心。 “爸爸他怎么啦?”安利不安地问母亲。他发现母亲非常疲惫,这是以前从来 没见过的。 母亲先给安利解释了一些有关血细胞的知识。 她说:“你爸爸的病不是白血病。如果是白血病的话,现代医学还可以治。医 生说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病。病情恶化的很快,连骨髓移植都没有用。医生猜想可 能和事故发生那天你爸爸在试验室受到的辐射有关。” 安利点点头。他知道父亲是实验室的设备维修工程师。不久以前,父亲在半夜 被一个紧急电话叫醒,急急忙忙的冲进了实验室。 “但是医生们……” “医生们正在全力想办法。所以你爸爸必须住进医院。” “我能看看他吗?” “明天吧。”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了,“我们明天去看他。” 安利和母亲走进病房的时候,父亲已经虚弱的认不出来他们俩了。父亲的手臂、 嘴和鼻子插满了各种管子。他的皮肤是灰色的,和安利最后一次见到他相比,他的 脸好像更瘦了。安利很害怕,因为他非常爱她的父亲。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 在父亲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几分钟后,医生进来说该离开了。 第二天,安利和母亲再次去医院看望父亲的时候,发现父亲不在病房。医生说 父亲正在进行一种特殊的治疗“程序”。他们单独和母亲谈了一阵。 母亲回来的时候脸色阴沉。“所有的可能性都尝试过了,”母亲说“没有任何 进展。”她的声音令人窒息,词不达意,“没有希望了……照目前的情况,剩下的 时间不多了……” “医生也没有办法了吗?”安利害怕地问。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也许办法根本就没有。可我们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让 时间停滞。” 安利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甚至母亲向他解释了“人体冷 冻”这个名词后他仍然不知道它的确切含义。 “人体冷冻”指的是把病人的身体冷冻起来,当未来医学发展到能够治愈这种 疾病时,再把身体解冻。实际上,“人体冷冻”早在五十年前几已经开始了,但直 到20世纪末期的今天,安利的母亲发现要解释清楚仍然很困难。由于冷冻方法落 后以及冷冻设备经常发生破裂等原因,从前的“人体冷冻”都失败了。但随着时间 的推移,冷冻技术已经得到很大改进,因此,虽然在医学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承认, 但也没有遭到完全的否认。 “那么,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进行”人体冷冻“呢?”安利迷惑地问。 “因为……”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有些人虽然可以被解冻,却永远 不会醒过来了。” 安利意识到母亲对他讲了很多很多,平时她不是这样的。母亲已经把他当成了 一个大人,而安利也想努力向母亲证明他已经长大了。 “有些醒过来的人,新的治疗方法对他们同样没什么效果。”母亲说。 “就不能把这些人再次冷冻吗?”安利更加迷惑。 “冷冻两次就不能存活了。只有唯一一次机会,如果失败的话……”他的眼睛 盯着地板,“这种办法还处于试验阶段,而且风险很大,连保险公司都不愿投保。 我们选择它的唯一理由是你爸爸的实验室愿意支付实施冷冻程序的所有费用。”— —又是那句话——“医生们会竭尽全力去研究治愈的办法。但是,如果真的能找到 什么办法的话,现在已经盖找到了。” 母亲盯着安利的眼睛问:“你说,我们该不该这样选择呢?” “为了救爸爸,我们不得不这样。” “他将离开我们,就像去世了一样。” “去世?” 安利的母亲艰难的点点头。 “但他是不会死的。” “是的,”母亲说“但我们也许再也不会看见他活着时的样子了。医生们或许 永远找不出治愈的办法,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 安利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将不得不面临的其他问题。比如,如果他的父亲真的去 世了,至少父亲的人寿保险赔偿金可以维持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虽然可能性很 小,母亲还是可以再次恋爱结婚。但是如果父亲被冷冻了,虽然对他们来说无异于 去世,打他们不能得到赔偿金,而且母亲也只有先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才能 再次结婚。而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也许在她婚礼后仅一年,父亲就会醒来,并被治 愈。 “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安利说。 “是的,”母亲擦了擦眼睛,呆呆的望着,“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安利希望明天或者后天便会有奇迹发生。但母亲的话不假,如果真的能有什么 办法的话,现在就该有了。当他们把失去知觉的父亲装在救护车里送走的时候,他 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具灰色的躯壳。 这是一幢没有窗户的楼房。他们把父亲放在一具移动轮床上,经过一段弯曲的 灯火通明的走廊,到了一个房间,很多医生等在那里。房间里所有一切都闪闪发亮, 机器装备也发出嗡嗡的响声。一个个穿者制服的男人说,为了使冷冻程序安全,安 利的父亲不得不做些准备,希望安利和他的母亲能在房间外待一会儿。之后,他梦 就可以陪他到他的冷冻箱里去了。 这确实不是安利想看到的。与机器轰鸣的准备室不同,冷冻箱只是一个镶嵌在 墙上的壁冢,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镶嵌了无数个这样的壁冢,每个壁冢都有一个厚 厚的高压金属门。安利看到他父亲那骨瘦如柴的、赤裸的身体被放上一个托盘送进 壁冢。但父亲的背部并没有接触到托盘。穿制服的人解释说是力场使他父亲腾空, 以免背部和托盘冻在一起,在解冻的时候发生感染。同样的原因,父亲的身上不能 有一件衣服,哪怕是一条床单都不行。安利想父亲会多冷啊,他非常希望能有什么 东西让父亲暖和暖和。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到了,那个穿制服的男人和医生都退到一旁。黑衣男人的 脖子上围了一条紫色的披肩。他打开一本书读道:“我是道路,我是真理,我是生 命。”随后,他又念道,“我是复活。”安利的父亲被推进壁冢。门关上了,发出 嘶嘶的声音。 “这么快?”安利的母亲问。 “如果不是立即冷冻就不会有效果。” “但愿上帝会把治疗方法次给我们。”穿黑衣的男人说。 安利的祖父母许多年前就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安利的外祖父母虽然健在,但并 不富裕,但他们还是收留了安利和他的母亲。母亲历尽艰辛,终于在父亲的实验室 找了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但她一个人的薪水实在无法支付房子的贷款,况且对于 她和安利来说,这房子也显得太大了。六个月后,她卖掉了他们的房子,搬到镇上 一个小一点、但价格便宜的住所。但是,实验室的工作是母亲想起了太多关于父亲 的痛苦回忆,她痛恨实验室事故使他失去了丈夫。母亲的痛苦是如此强烈,连每天 走进办公室上班对他来说都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她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去了一家 房地产公司做秘书,但薪水较低。一个好心肠的经纪人帮母亲卖掉了镇上的房子, 没有收中介费。母亲和安利又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了。 母亲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都陪着安利。安利逐渐知道了母亲的感受,以及为什 么她要做出这些决定。然而,只有当母亲去探望父亲的时候才会是真正袒露出自己 的感情。她曾经抱怨说镶嵌着壁冢的走廊就像一个“陵墓”。安利不懂“陵墓”的 意思。她粗略解释了一下,但安利仍然不懂。多年后安利才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只要没有新的病人被冷冻,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都可以探视。刚开始的时 候,安利的母亲每天下午下班后都和安利一块去。渐渐的,探望的次数减到每两天 一次,每三天一次,每周一次。有一年的是间他们都没有触及这个话题。有时,走 廊里也有一些其它探视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个个寂寞的人,一户户部完整的家庭。 他们在壁冢前悲伤的站着,也在走廊中间一个狭窄的小桌子上留下一下有纪念意义 的小物件:笔记本、照片、枯干的枫叶、形状像南瓜的小蜡烛……壁冢上没有姓名, 家属们就在壁冢上贴上一些小纸条,写明壁冢丽的人是谁,她或他的出生年月,什 么时候得的病,什么时候被冷冻。上面通常还有些简单的祝福的活,如“我们爱你。 我们不久就会重逢”等等。安利看遍了每一个壁冢,发现虽然有的只有一个名字, 但大多数情况下,纸条的格式是一样的,内容和书写的顺序也是一样的。多少年了, 已经形成了一些固定的模式。 确实,“人体冷冻”已经有很多年了。安利从壁冢上的纸条中发现有些人已经 被冷冻了二十五年。他很害怕父亲永远不会醒来。每次母亲从医生那里带回消息, 说父亲的病没有任何新的研究进展的时候,他会愈加害怕。后来,母亲到医生那儿 去的时候都会带上安利,随人去的次数日渐稀疏:每月一次,每半年一次,每年一 次。得到的消息毫无例外的令人沮丧。 安利15岁了,读高中一年级。他决心当一名医生,找出治愈父亲的办法。第二 年,安利的外祖父因心脏病去世,留下一小臂人寿保险金,刚好够母亲和外祖母的 生活费以及房屋的贷款,再也没有办法供安利读医科大学了。 这时,母亲正在和房地产公司的那个好心肠的经纪人约会。安利知道她不想永 远一个人生活下去。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父亲仿佛不是被冷冻,而是已经死去了, 她不得不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仿佛死去”毕竟不同于真正死去。因此,当母 亲告诉他自己将要和经纪人结婚的时候,安利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 “爸爸怎么办?你们仍然是夫妻。” “我不得不和他离婚。” “不。” “安利,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不能让时间停滞。这个办法没用。你爸爸永远 不会被治好了。” “不!” “我永远爱你的爸爸,安利。我没有背叛他。他已经死了,可我还得活下去。” 眼泪从安利的双颊漱漱落下。 “他会希望我这样做的。”母亲说,“他理解我。如果是他,也会这样做的。” “爸爸醒来的时候我会去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