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利18岁了,父亲已经被冷冻了九年,相当于安利生命的一半,这件事一直 让安利揪心。要不是还留有父亲的照片,安利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但是,安 利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死。一旦发现新的治疗技术,一旦父亲被 解冻并治愈,他又会和从前一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安利竭力回忆父亲的声音,那个曾经在他床头讲故事、教他骑自行车的温暖的 声音。他记得父亲辅导自己做数学作业,每年的“职业节”都到他的学校去,充满 骄傲地介绍自己的实验室的工作。他会记得有一年后院的树枝掉下来砸坏他的手臂, 父亲抱着他飞快的冲进急诊室…… 母亲再婚后和那个经纪人住在一起,安利更加想念父亲了。和母亲结婚后,经 纪人不像当初那样好心肠了。他变得专横,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母亲看起来很不 快乐。安利几乎没和这个男人说过一句话,他拒绝承认他是自己的继父。他尽可能 不呆在家里。去探视父亲的时候,他会撒谎是去锻炼身体或到图书馆去了,因为经 纪人不喜欢他探视父亲,认为是对新家庭的不忠。 经纪人对安利说,他没有那么多钱让安利读医科大学,他希望安利去经商。安 利并不理睬。他拼命学习,每门功课都是优秀,得到了各种类型的奖学金,最后终 于被领州的一所大学录取。他之所以选择这所大学的原因是它有个相当有名的医学 院,安利打算拿到理学学士以后就进这所医学院深造。但付出的代价是不能经常去 探视父亲。这一点几乎使他改变自己的计划。但他提醒自己,治愈父亲的唯一办法 就是他自己成为一名医生。于是,安利告别母亲,他上了求学的道路——让那个经 纪人见鬼去吧。 刚进大学半年,安利就收到母亲的来信。母亲说实验室认为他父亲不可能被治 愈,而且最近大量解冻病人的死亡使公众对“人体冷冻”的方法提出质疑,于是他 们不愿意继续支付父亲每月的冷冻费用。冷冻公司已经来家里催帐了。那个经纪人 也不愿意支付这笔钱款,说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何况安利的父亲有可能在冷冻的过 程中死去了。 于是安利去了一家餐馆里做侍应生,有时候连续做两个班,他要赚足够的钱维 持学业和生活,还得支付父亲的冷冻费用。但二年级的时候,冷冻公司通知他公司 破产了,因为“人体冷冻”现在已经声名狼藉,许多人不愿继续付费。母亲和冷冻 公司签的合同规定,公司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不能因为无法提供冷冻而受罚,破产便 是其中的一种。 一些小公司愿意接受这个冷冻公司的客户,但交接过程非常复杂,而且费用昂 贵。安利不得不停止学业而全天工作。安利在学校里结识了一个女孩。他的日程排 得满满的,即使能挤出一点时间也非常不方便,但女孩仍然坚持和他约会。他本来 已经不相信在生活中还能找到一点亮色,但当他确信父亲已被安全转移后,他又重 新继续自己的功课。完成了二年级和供年级的学业以后,生活终于有了起色,他向 女孩求婚了。 “你知道,我一无所有,但是……” “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文雅,最坚定,最勤奋的人。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很骄 傲。” “刚开始我们不会有很多钱,因为我要支付爸爸的冷冻费……” “我挣钱养家。等你当了医生,就可以有足够的钱养活我们俩,养活我们的孩 子,还有你爸爸。” “你想要几个孩子?” “三个。” 安利笑了,“你这么肯定?” “你笑了,真好。” “是你逗我笑的。” “等你做了医生,兴许就能治好你爸爸的病,你再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真的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安利的母亲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这一年安利刚好进医学院读书。母亲的第二 次婚姻非常不幸,她饮酒过量,把车开出了护栏,栽进了沟里。葬礼上,那个经纪 人几乎没有认出安利和他的未婚妻。那个晚上,安利在未婚妻的怀里哭了很久,他 曾经有过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啊,可自从父亲得了怪病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安利带上他的未婚妻去了那家现在冷冻爸爸的公司。自从父亲转院后,安利只 能断断续续回老家去他探望他。安利很焦虑,因为这家新公司没有老公司好,它看 起来很需要维修:地板不脏,但也不十分干净;墙壁虽说不是非常颓败,但确实很 需要重新粉刷;房间灰暗,照明不足,冷冻的箱子看起来很廉价。温度计也很原始, 不像前一个公司那么精密。但是,只要他们能保证父亲的安全…… 想到这里,安利看了看压力门上的温度计,突然发现了冷冻箱的温度比上次来 的时候高了些,心头不禁一紧。 “怎么啦?”未婚妻问。 他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怔怔的站着。 温度很快又升高了一截他在走廊里狂奔,想找到一个维修公人。当他冲进公司 经理办公室时,只有一个秘书坐在那儿。 “我父亲……” 他慌乱的叫道。秘书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明白他再说什么。他给控制室打了电 话,但没人接听。 “中午了,维修技师们都去吃午饭了。” “天哪,控制室在哪里?” 父亲的冷冻箱在走廊的尽头。当安利那里的时候,发现温度已经升到了十五度。 他冲进控制室。控制板上的灯一闪一闪的,他想弄清楚是哪里出问题了。有八个冷 冻箱的温度再升高,其中一个是父亲的。 他颤抖着按下一个开关。 但红灯仍然闪着。 他又按另一个开关。 还是没用。 他扯下一个控制杆,所有灯都熄了。“上帝!” 他屏住呼吸,推回控制杆。灯亮了,他松了口气,八个闪烁的灯稳定了。 他汗水淋淋的坐在一张椅子上。有人进来了。他转过头,未婚妻和秘书在门口 迷惑不解的望着他。他盯着控制板,直到温度降到原来的位置。他怕温度会再次升 高,于是一直在那儿监控着。一小时后,满腹牢骚的维修工吃完午饭回来了。 事故的原因是一个阀门堵塞,凝固剂无法注入。安利把电源关掉重启之后,阀 门又恢复了正常运转。但现在它随时都可能又出问题。必须换掉阀门。维修工解释 说。 父亲的状况让安利非常担忧。回医学院上课后他变得神经质起来,每天都要给 冷冻公司打电话,确定父亲没有什么问题。后来,他结婚了,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医学院毕业后在家乡找了家医院实习,这样就可以经常去看他的父亲了。他常想, 要是父亲能过醒来,看见儿子已经毕业,看见他那可爱的、孙女,该多好啊…… 一天晚上,他在急诊室接诊了一个昏迷病人,发现他就是和母亲结婚的那个经 纪人。经纪人用枪击中了自己的头部。安利尽全力抢救。当他宣布病人已经死亡时, 喉头一阵哽咽。实习结束后,他在家乡的一家医院做医生。它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赚钱养活妻儿。而前些年都是她在挣钱养家。她说过想要三个孩子,但他们实际上 比预料得来的更快些。她第二次生育的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安利的工作太忙 了,不能花很多时间照顾家里。他的专业是血液病。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就埋头研 究,想找出治愈父亲的办法。 他需要知道父亲的实验室做的是什么实验,父亲受到的辐射是什么类型。但实 验室因为安全原因拒绝告诉他。他请求法院强迫实验室进行合作,但法官驳回了他 的请求。时间飞逝,安利焦急地想到,父亲已经错过了很多家庭盛会:安利的大女 儿开始上学的那一天,双胞胎儿女学游泳的那个下午,以及二女儿在她首次钢琴独 奏会上演奏《筷子曲》的那个晚上,等等。安利三十五岁了,四十岁了。突然之间, 孩子都进了高中,妻子也读了法学院。但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 安利五十五岁那年,大女儿已经三十岁,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女儿。实验室不 小心泄露了一些信息,他们以为那些旧资料不会有用了,但安利却非常需要。发现 这些资料的不是安利,而是远在两千英里之外的一个同事。他因为别的事去查找些 旧资料,发现了那些伤害安利父亲的射线。在同事的帮助之下,安利设计出了治疗 方案,在计算机上进行模拟测试。他还作了试验,让老鼠暴露在同类射线之下,老 师立即呈现出与父亲同样的症状。当他用自己的治疗方案实施治疗后,老鼠的症状 马上消失了。安利非常兴奋。 安利和妻子站在父亲的冷冻箱前,等待他们把父亲解冻。他害怕工人们会出什 么乱子,使父亲永远醒不过来。 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门打开了,发出咝咝的声音。父亲被推了出来。他看起 来和安利最后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赤身裸体、面黄肌瘦、皮肤发灰,因为立场的 原因而悬浮着。 “你们那么快就把他解冻了?”安利问。 “如果不是立即解冻就不会有效果。” 父亲的胸部上下起伏着。 “天啊,他还活着。”安利说,“他还……” 没有多少时间去感叹奇迹了。疾病也会复活,而且会迅速吞噬父亲。安利马上 给父亲注射了药剂。“我们必须把他送进医院。” 他待在父亲的病房里守候,按精细的治疗方案注射各种新药。不可思议的是, 父亲的状况立即便有了改善,皮肤呈现出了健康的颜色。血液测试表明,疾病正在 治愈。 但是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解冻的原因,父亲很多天后才醒过来。安利发现 父亲的一根手指开始抽动,一只眼帘微微抬起,这是快要恢复意识的标志。三天之 后,他送父亲去做脑电图。当父亲被推进机器的时候,突然开始说话,在场的每个 人都惊得呆住了。 “……我在哪里?”父亲问“在医院,你很快就会好的。” 父亲定定的望着他,“……你是谁?” “你的儿子。” “不……我儿子……是一个小男孩。”父亲很害怕。又失去了知觉。 这并不是出乎预料事。安利对这个局面也是早有思想准备。父亲已经很多年没 有见到他了,当然不知道他是谁。父亲没有变老,和安利记忆里的他一样年轻。但 那时安利只有九岁,而现在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三十二岁的父亲看上去和安利的儿 子差不多。 “玛丽安死了?” 安利难过的点点头,“是的,出了车祸。” 安利艰难的说“二十二年前。” “不可能。” “是真的。” “我被冷冻了四十五年?没有人告诉我会这样。” “我们没法告诉你。那时你已经昏迷,快要死了。” 父亲留下了眼泪,“我的天啊!” “我们的房子呢?” “很早就卖了。” “我的朋友们呢?” 安利默默地看着远处。 父亲用颤抖的手捂住脸。 “没有朋友比死更糟。” “会好的。”安利说,“精神科医生说,解冻的病人通常会精神抑郁。你不得 不学会重新生活。” “就想学走路一样。”父亲痛苦的说。 “你的肌肉没有萎缩,由于冷冻的原因,时间也没有在你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但我的思想呢?学会重新生活?谁说我非这样不可!” “你是说当初妈妈和我还不如让你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和现 在一样。不管你是被冷冻还是死了,妈妈还是会死。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除了 一件事,那就是你不会在这里出现。” “可你妈妈没了……” 安利耐心的等着。 “我的儿子没了……” “我就是你的儿子。” “我儿子两周以前才过了他的九岁生日。我送给他一个电脑游戏,我还想和他 一起玩。我没看见他长大成人。” “没有看见我长大成人。但我就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回失去的时光。” “失去的时光。”这个词从父亲嘴里吐出来,就像尘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