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幻觉 形势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我们再也不在这里搁浅了。其后果又将如何呢? ……在差不多39 度子午线和89 度纬线的交点上,我们曾经动弹不得。 现在水流又将我们带往南极方向……所以,刚开始时大家感到无比快乐,紧接 着来的便是对吉凶未卜的恐惧心情——而且,是怎样的吉凶未卜啊!…… 恐怕只有德克·彼得斯想到又继续上路而大喜过望。他执意要在这条路上寻到 他可怜的皮姆的踪迹!……可是,他其他的伙伴们头脑里闪过的念头又是多么不同 啊! 确实,兰·盖伊船长对于搭救他的同胞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威廉·盖伊及其五 名水手离开扎拉尔岛不到八个月,这一点确切无疑……可是,他们到哪里避难去了 呢?……三十五天中,我们走过了将近四百海里的路程,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我的 同胞莫利曾经大胆假设,说极地大陆宽约一千里。纵令他们到了极地大陆,我们又 该选择哪一部分作为我们搜寻的范围呢?……如果这地轴尽头沐浴在海洋之中,一 层冰甲即将把这深渊覆盖,“珍妮”号的幸存者现在不是也已为深渊所吞没了么? …… 既然失去了一切希望,兰·盖伊船长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是带领全体人员返回北 方,趁季节还允许的时候穿过南极圈。而现在我们却被带往南方…… 在我上面谈过的初步反应之后,一想到水流将冰山连带往这个方向,恐怖的情 绪又迅速占了优势。 而且,请大家注意如下的事实:虽然我们不再搁浅,但我们仍然必须忍受漫长 的冬季,与在奥克内群岛、新乔治岛和桑德韦奇地群岛之间从事捕猎的捕鲸船相遇 的机会,也必然要错过了。 这次撞击使我们的冰山又浮动起来。可是相撞的时候,很多物品都被抛进了大 海:“哈勒布雷纳”号的石炮、锚、锚练、一部分桅具及桅桁圆材。 船上所载物资,多亏前一天采取了预防措施库存起来,经过清点,几乎可以说 损失无几。这次相撞,如果将我们的储存物资全部毁掉,我们的境况该是多么不堪 设想啊!…… 上午进行了测定方位,兰·盖伊船长得出结论说,我们的冰山正向东南方顺流 而下。看来水流方向没有任何变化。移动的其他巨大冰块从未间断沿这个方向前进, 撞了我们东侧山腰的正是其中的一块。现在,这两座冰山成一片,成了一座冰山, 以每小时两海里的速度移动着。 耐人寻味的是水流方向一直不变。从大浮冰开始,它一直将自由流动的海水引 向南极方向。按照莫利的见解,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南极大陆。如果确实如此,那么 这水流就是环绕大陆而行。 或者,一条宽阔的海峡将大陆一分为二,给如此大量的流水和飘流在水面上的 大块浮冰提供了一条通道。是不是这样呢?…… 我认为对这一点,我们很快就会有定论。照现在每小时两海里的速度前进,估 计三十小时就足以抵达地球子午线相会合的轴点了。 至于水流是否正从南极经过,还是那里恰好有一块陆地我们可以登上去,这就 是另一个问题了。 当我与水手长谈及此事的时候,他回答我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杰奥林先生?如果水流经过南极,我们也就经过南极;如 果水流不经过南极,我们也就不能经过南极!…… 我们已经身不由主,不能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了……一个大冰块不是一艘船,既 没有帆也没有舵,水流把它带到哪里就算哪里!” “这我同意,赫利格利,所以我有一个主意,叫两三个人上到小艇上……” “你总是那个主意!……你就是抓住小艇不放!……” “当然。如果在什么地方果然有一块陆地,‘珍妮’号上的人不是很可能……” “在这里靠岸吗,是不是?杰奥林先生……这里距扎拉尔岛有四百海里啊!… …” “那可不一定,水手长!……” “算了吧!请你允许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陆地会出现,那也要等它出现了, 你这些推理才有用。我们的船长会考虑怎合适,而且不要忘了时间紧迫。我们不能 在这一海域滞留过久,总而言之,这个冰山既不会把我们带往福克兰群岛方向,也 不可能带往克尔格伦群岛方向。这没关系,只要我们搭上另一座冰山能出去,不就 行了么?最要紧的,是要在冬季尚未将极圈变成不可逾越的天堑之前,跨过极圈!” 我应该承认,赫利格利说的这番话,真可谓极有见地。 按照兰·盖伊船长的命令,在大副监督之下,进行过冬准备工作。这过程中, 我数次有机会攀上冰山顶峰。我坐在冰山最高点上,望远镜不离眼睛,不停地巡视 春天际。不时有漂浮的冰山经过,将环形地平线遮断。有时它又被几片云雾遮掩, 变得模糊不清。 我占据的位置高出海平面一百五十法尺,我估计视野范围可达十二海里以上。 在辽阔的天幕上,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遥远物体的轮廓勾画出来。 兰·盖伊船长有两次也登上这个高峰来测量日高。 一月三十日这一天,方位测定结果数字如下: 经度:西经67 度19 分。 纬度:南纬89 度21 分。 从这个测定的数据中,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自从我们上一次测定经度位置以来,水流使我们向东南方向移动将近24 度。 第二,冰山现在距离南极只有四十海里左右。 这天白天,大部分货物被运进一片宽大的凹地内。这个地方是水手长在东坡上 发现的,即使再发生新的碰撞,箱子及大桶也会安全无恙。炊事炉灶,水手们帮助 恩迪科特将它安置在两大块冰之间,以使炉灶牢靠稳妥。又在附近堆了好几吨煤炭。 各种工作顺利进行,没有人指责挑剔,也没有人嘟嘟哝哝。看得出来,船员们 故意保持沉默。他们之所以服从兰·盖伊船长和大副的指挥,是因为命令他们干的 活,没有一项是不需要立即着手干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灰心丧气的情绪不是 又会控制他们么?……现在对他们上司的权威还没有提出争议,但是过几天难道就 不会提出争议么?……对水手长可以放心,这是不言而喻的。还有哈迪师傅;如果 不算马尔丁·霍特的话,可能还有两三个老船员……。至于其他人,尤其是在福克 兰群岛招募的人,他们看到这损失惨重的远征无尽无休,难道能够克制住强占小艇 私自逃跑的欲望么?…… 在我看来,只要我们的冰山在漂移,就无需担心出现这种可能,因为小艇的速 度不会超过冰山。但是,如果冰山再次搁浅,如果冰山碰到了大陆或岛屿的海岸, 这些无耻之徒,为了逃避可怕的过冬生活,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这正是午饭时我们交谈的话题。兰·盖伊船长和杰姆·韦斯特都同意这个见解, 即只要漂浮的巨大冰块继续移动,渔猎手及其伙伴是不会进行任何尝试的。当然, 最好还是时刻不要放松警戒。赫恩实在使人放心不下,而且有根有据,一定要每时 每刻密切注视他。 下午,船员休息时间,我与德克·彼得斯又进行了一次谈话。 我又来到冰山之巅,坐在我的老地方。兰·盖伊船长和大副到冰山底层浮力线 上测定水准点去了。二十四小时内,要测定两次水准点,目的在于确定吃水深度是 升高还是降低。也就是说,要确定是否重心升高有引起再次翻个的危险。 坐了半个小时的光景,我远远望见混血儿快步爬上冰坡。 他也是来观察地平线,直到最遥远的地方,希望能辨认出一块陆地么?……或 者——看来这点可能性更大——他想将关于营救阿瑟·皮姆的一个设想告诉我? 自从冰山重新移动以来,我们相互只交谈过三四个字。 混血儿来到我的身边,停住脚步,向四周大海环视一遭,寻找我也在寻找的东 西。当然,这个我还一点都不曾找到的东西,他也没有找到…… 两三分钟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和我说话。他心事重重,我怀疑他是否看见了我 …… 最后,他倚在一块冰上。我以为他又要跟我谈他的老话题了。并非如此。 “杰奥林先生,”他对我说道,“你还记得吗……在‘哈勒布雷纳’号上你的 舱室里……我将那件事告诉了你……‘逆戟鲸’号事件……”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他是主要演员。他给我讲述 的一切,一字一句都不曾从我记忆中消失。 “我对你说过,”他继续说下去,“帕克并不叫帕克……他叫内德·霍特…… 是马尔丁·霍特的哥哥……” “我知道,德克·彼得斯,”我答道,“可是为什么又重提这个令人心酸的题 目呢?……” “为什么吗,杰奥林先生?……可不是……你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一点点 吗?……” “没跟任何人谈过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怎么会那样不加考虑,冒冒失 失,泄露你的秘密呢?……这个秘密永远不应该从我们嘴里说出去……这个秘密在 你我之间已经死亡……” “已经死亡……是的……死亡!”混血儿喃喃自语着,“那……可是…… 请你明白我的意思……似乎……船员中间……有人知道……有人大概知道了什 么……” 顿时我想起水手长曾经告诉我,有一次赫恩正在与马尔丁·霍特谈话,被他撞 上了。谈话中,赫恩极力鼓动马尔了·霍特去问混血儿,他的哥哥在“逆戟鲸”号 上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死去的。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难道这个秘密有一部分已 经透露出去了,或者只是德克·彼得斯想当然这样担惊受怕呢?…… “你说说清楚。”我说。 “请你明白我的意思,杰奥林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是的……昨天 ……从昨天起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昨天,马尔丁·霍特把我拉到一边……离开别 人老远……跟我说,他要和我谈谈……” . 逆戟鲸’号的事?……” “对,‘逆戟鲸’号的事……和他哥哥内德·霍特的事!……这是第一次…… 他在我面前说出这个名字……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我们一起航行已经快三个 月了……” 混血儿的声调大变,我几乎听不清了。 “请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接着说道,“我似乎觉得,马尔丁·霍特思想中 ……不!……我绝对不会搞错……似乎有怀疑……” “说下去呀,德克·彼得斯!……”我高声叫喊起来,“马尔丁·霍特问你什 么?” 我清楚地意识到,马尔丁·霍特的这个问题,是赫恩提示给他的。然而,我考 虑到,对渔猎手这种令人不安而又无法解释的介人,混血儿还是一无所知为好。我 决心一点也不向他透露。 “他问我什么吗,杰奥林先生?……”他回答道,“他问我……是否记得‘逆 戟鲸’号上的内德·霍特……他是死于与暴乱者的搏斗之中,还是在船只失事时遇 难……与巴纳德船长一起被抛弃在海上的人当中有没有他…… 最后……我是否能告诉他,他哥哥是怎样死的……啊!怎样……怎样……” 混血儿怀着极大的厌恶道出这些字眼,表现出他对自己的深恶痛绝! “那你怎么回答马尔丁·霍特的呢,德克·彼得斯?……”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你应该肯定内德·霍特在双桅横帆船失事时遇难了……” “我说不出口……请你理解我……我说不出口……这两兄弟长得那么相象!… …见到马尔丁·霍特……我仿佛见到了内德·霍特!……我很害怕…… 我逃掉了……” 混血儿猛然动了一下,挺起身躯。我则两手捧住头,开始沉思起来…… 马尔丁·霍特关于他哥哥这些姗姗来迟的诘问,我毫不怀疑是赫恩唆使他提出 的……既然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到过一个字,那么,在福克兰群岛的时候,渔猎手就 掌握了德克·彼得斯的隐私吗?…… 归根结底,赫恩鼓动马尔丁·霍特盘问混血儿,其目的何在?. 其真正意图如 何?……他只是为了解解对德克·彼得斯的心头之恨么?因为德克·彼得斯在福克 兰水手中,是唯一的始终站在兰·盖伊船长一边的,而且他阻止了赫恩的同伙及赫 恩本人夺取小艇……他挑动马尔丁·霍特,是否指望将帆篷师傅分裂出去,拉他成 为他自己的同谋?……事实上,驾着小艇穿越这一海域的时候,他不是需要马尔丁· 霍特吗?马尔丁·霍特是“哈勒布雷纳” 号最优秀的水手之一;在赫恩及其同伙,如果仅仅他们几个人,可能就要搁浅 的地方,马尔丁·霍特则会驾驶成功…… 你们看,我的头脑就这样陷入了一系列的假设之中。情况本来已经够复杂的了, 现在却又偏偏节外生枝。 我又抬起头来,德克·彼得斯已不在我身旁了。他说了要说的话,同时也肯定 了我并没有泄露他的秘密,然后就溜掉了,我竟然没有发觉。时候不早了,我往天 际最后望了一眼,便走下冰山。我心中万感交集,和每天一样,焦急地等待着第二 天的到来。 夜晚来临,仍采取平时的安全措施,任何人不准呆在营房外——混血儿除外, 他仍留下看守小艇。 我精神上、体力上都疲惫不堪,倒头便睡。大副在外面警戒的时候,我睡在兰· 盖伊船长旁边。等到兰·盖伊船长去接替大副,我就睡在大副旁边。 第二天,一月三十一日,大清早,我推开帐篷的帆布…… 多么令人沮丧! 漫天大雾——而且不是那种初升太阳的光辉就可以驱散的薄雾,不是在气流影 响下便会消散的薄雾……不!这是一种颜色发黄、散发出霉味的浓雾,似乎这南极 的一月成了北半球的雾月。加之,我们测出气温显著下降,这可能是南极冬季来临 的前兆。从雾样的天空中渗出浓重的水汽泡泡,我们的冰山之巅消失在汽泡之中。 这种浓雾不会分解为降雨,而是一种粘在地平线上的棉花…… “要命的意外,”水手长对我说道,“如果我们经过的海面有陆地出现,可能 会看不见的!” “我们漂流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比昨天更快了,杰奥林先生。船长让人探测了一下,他估计速度不会低于三 四海里。” “那么,从这里可得出什么结论呢,赫利格利?……” “我得到的结论是:既然水流得到了这么大的力量,我们大概是漂到海面变得 狭窄的地方来了……如果再过十海里或十五海里,在我们的左舷或右舷出现陆地, 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这大概是将南极大陆一分为二的宽阔海峡吧?……” “是的……至少我们船长是持这种见解的。” “既然有这个见解,赫利格利,他不打算尝试一下,在这海峡的此岸或彼岸靠 岸么?” “怎么靠呢?……” “用小艇……” “这漫天大雾中拿小艇去冒险!”水手长失声大叫起来,叉起双臂,“你想想 看,杰奥林先生!……我们能抛锚等它么?……不能,是不是?所以,最大的可能 就是再也见不着小艇了!……啊!……若是‘哈勒布雷纳’号还在,该多好啊!… …” 唉!我们的“哈勒布雷纳”号是不会失而复得了!…… 在这半浓缩的水汽中上山,十分艰难。我不顾一切,登上冰山顶端。谁知道, 也许在放晴的瞬间,我会隐约望见东方或西方有陆地吧?…… 无法穿过的灰色外罩覆盖着这一海域。我站在山顶,目光极力想穿透这外罩, 但是无济于事。 我站在那里,东北风拂面。风有加大的趋势,可能会撕破浓雾吧…… 然而,自由流动的海面上,强劲的海风推动着新的雾气积累起来。在气流和水 流的双重作用下,我们漂流的速度越来越大,我感到似乎冰山在颤抖…… 这时我突然进入幻觉的王国——这奇异的幻觉也一定曾使阿瑟·皮姆头脑混乱 ……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在与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融为一体!……他曾经见到的景色, 我觉得自己也终于见到了!……这无法撕裂的浓雾,在他狂人的眼里,不就是张在 天际的雾幕么!……我寻找着从东方到西方点缀着天空的光彩夺目的光束!……我 寻找着光束顶端不可思议的红色光焰!……我寻找着闪闪发光的空间和闪闪发光的 水面,大洋深处放射出的光芒将海水照亮!……我寻找着无边无际的瀑布,从直插 云端的巨大高墙顶上静静地腾空飞流而下!……我寻找着宽阔的缝隙;缝隙后面, 强大的气流下,晃动着飘浮无定、模糊不清的一片混沌景象!……我寻找着雪白的 巨人,南极的巨人!……” 最后,理智又占了上风。想入非非,视觉错乱和神经错乱逐渐消失,我下山回 到营房。 整整一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中度过。雾障没有在我们眼前张开一次。冰山从前一 天起,已经移动了四十海里左右。如果它已经越过了地轴的顶点,我们大概也永远 不会知晓的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