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本小说写出这么远还没出现爱情,真应该向那些有耐心读到这里的人表示 敬意。 程咬金赢得“俊达杯”之后,回家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当他醒来的时候,他 已经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须,脸色变得焦黑,声带变得像粗糙的水泥管子。这种兴 奋剂有强烈的副作用,可能和小程选用的乌龟肾来自雄性乌龟有关。小程不太照 镜子,就是照,大隋的铜镜也只能照个影影绰绰,所以小程对自己的变化并不太 关心。他晕晕乎乎地进到老妈的房间,心里还纳闷门槛哪儿去了,这时就听到一 片惊叫,一大群媒婆夺门而出,还有几个晕倒在地。 程家的门槛,就是被这些媒婆磨平的。她们乍一见到小程的新形象,还以为 是见了鬼。亏得莫氏还认得自己的儿子,否则小程真可能被告个“私闯民宅”什 么的。 程咬金目前已经是当红的体育明星,而且还是灭了鬼子锐气的民族英雄。山 东省已经决定授予他“省级体育模范”的光荣称号,同时得到这个称号的还有 “俊达”队的队长秦叔宝。山东省还向全省发出了“向程咬金、秦叔宝学习”的 号召。现在,全山东的女学生都在给小程写信呢! 小程的婚姻问题,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 人类社会的特点之一就是自己的问题由别人做主,婚姻是一个重要方面,另 一个重要方面是鼓励你选择一种高尚的死法。大隋是一个消费社会,所以大隋是 鼓励晚婚的。就是说,一个人要把自己消费得差不多了,才欢迎你结婚。后来大 唐建立之后,很多制度都和大隋拧着劲,在婚姻的问题上也不例外。结果大唐的 婚姻政策使绝大多数男性从小男孩一下子就变成了小老爷们,喜欢当兵打仗的小 青年变得很少见。后来安禄山领着一帮靼子兵造反的时候,大唐的征兵工作遇到 了困难,导致杨贵妃不得不偷渡到了日本。这个例子证明:每一段悲戚的感情故 事背后,都有一项愚蠢的规矩在作怪。 众媒婆逃掉之后,莫氏向小程表达了自己抱个大孙子的渴望。小程听了老妈 的话,觉得老太太确实不容易。经过短暂而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义无返顾地说: “您老要是实在太着急的话,就再生个儿子吧,那样还能快点。”莫氏听了挥舞 着大烟袋向小程扑过去:“——那你那个死爹就得当王八!” 小程边逃边想,至于吗把你急成这样?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想要个孙子,我 为这事得费多大劲啊! 由于跑的时候思想活动太多,小程没太留神脚底下,出了家门没跑几步就给 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小人书里的程咬金狰狞可怖,有一半原 因就是这次摔得破了相。小程的鼻子摔塌了,血水和着泥土粘了满脸。他趴在地 上想,完了老妈,这次你的大孙子真要泡汤了。 这时一只脚勾起小程的下巴,一个女声说:“走路也不注意点。我说小黑子, 打听点事儿,那个程什么金的家是不是住这儿啊?” 小程抬起头,看到了一套夜行衣,夜行衣的上方是一张傲慢的粉脸。小程是 在该人前胸的两个凸起之间看到这张脸的,隐约觉得也可以用桃花李花之类的来 形容,总之不算难看。大白天穿夜行衣虽然有悖常理而且容易招来捕快,但如果 能透露出一点三围上的信息,倒也能够让人接受。 “好像是住这儿——找他有事儿啊?”小程仰着下巴颏说。 “——没事儿!瞎问什么呀。”随着那只脚移开,小程的脸又落到了土里。 程咬金心想,也不知道谁在“瞎问”。 该女似乎不懂敲门的规矩,推开门就进去了。程咬金从地上爬起来,寻找绊 倒自己的物件,可偏偏一无所获。今天的路上比思想家的口袋还要干净,人少得 像在欢迎敌国的谈判密使,根本没什么可绊的。小程奇怪了一阵,恍然大悟:自 己刚才一定是被那个颠倒生物钟的小丫头放倒的。至于她为什么要绊自己,多半 只是为了问路。小程自打会走路以来,从来只有自己暗算别人,没想到今天在酒 盅里翻了船,心里觉得很窝囊,气得鼻子多流了不少血。 栽在一个女人的手底下——不,脚底下——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程咬金 想到了这一点,决定忍气吞声。男女如果真正平等该有多好,男人会少受很多折 磨。最起码的,打架可以还还手,平时也不用搞什么“女士优先”了。不过这样 一来,很多礼节就要废止,保护妇女的法律也会失效,竞技场上的男女差别会被 取消。到那个时候,男人会抛弃虚伪的礼貌,代之以真诚的野蛮,社会将会由于 缺少装模做样的人变得一团糟。弱者的存在是产生道德的根源,是诞生审美情趣 的基础,没有了佩带“弱者”符号的女人,一切都会乱套。 当秩序由强者来维持时,秩序本身早已经死亡了;只有当它由对弱者的恐惧 来维持时,秩序才称其为秩序。所以说,男女不应该平等,女人应该说了算。 程咬金用袖子揩干净脸上的血,正准备上街去偷点日本仁丹回来喂兔子,背 后有个女声喊着“师父”追上来。小程听着声音近了,连忙跳起来,免得再被绊 一下。夜行衣追过来,把停在空中的程咬金拉回到地面上说:“师父,你干嘛去 啊?” 小程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收过徒弟,收的是什么徒弟,又怎么会是女徒弟。这 时他的“徒弟”开口说:“别人都知道我是你徒弟,就差师父你不知道了。” 小丫头是来拜师的。 在中国做老师是最有面子的,而且这面子里有很多病态的成分。中国人不仅 叫“师”,而且叫“父”,就是说,教你认了两个字或者修个自行车什么的,你 就得管他叫爹。传授经验的过程变成了×××的过程,改造变成了创造。 上文的“×××”,是我们中国的国骂,同时也是中国人的最爱。人们在教 训别人时都在嘴上说这三个字,人们在受别人教训时都在心里骂这三个字,可见 受欢迎的程度之深。中国传统文化并非只有孔孟老庄,该“三字经”也是一个重 要组成部分。其实作者在行文到“×××”的时候颇有一番思想斗争,因为本文 的目的是要得“懦辈”奖的。作者斗争了半天,心想“懦辈”奖不得也罢,只要 写了实,得不得奖都无所谓,于是就把自己又恢复到了肥皂剧爱好者的水平。 小丫头自报家门,说名字叫艾程。那天她看了“俊达队”和“偷呀偷”队的 比赛,对程咬金的球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是特地来拜师学艺的。小程这才明 白,原来她身上那套夜行衣,是作球衣用的,并不是什么盗贼装备。 程咬金自幼惯于和各种老师作对,并不觉得有权力说三字经有多舒服,所以 对艾程的话只是感到很有趣。艾程那天看了程咬金的比赛和那几个漂亮进球,觉 得非常精彩,但印象深刻的还是小程光着膀子瞎跑的场面。第二天市面上突然摆 满了表现程咬金球场英姿的《弯弓射日图》,图画上的程咬金眉清目秀、齿白唇 红,简直像照着罗成画的。这些画上午上市,下午已经挂遍了每个小姐的闺房。 当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小姐们已经开始穿着“胡服”踢足球了。大唐壁画里的 踢球场面并不足以表现我国妇女自古对足球运动的热爱。 小姐们喜欢踢球之后,艾程就开始很有面子,因为她早就会踢几脚。大家赞 她“好功夫”。她美得嘴没了遮拦,得意地说:“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大家 急着问,她卖了几回关子之后说:“我师傅就是……程—咬—金!”小姐们兴奋 得大叫,也有心生醋意的,因为《弯弓射日图》里的小程实在太帅了。 艾程吹过牛之后,小姐们大都信了,有不信的说些风凉话,艾程底气十足地 说:“哪天领来给你们看看就知道了。”一个人说过的大话是对自己最有力的鞭 策,所以艾程今天来拜师,求小程收了自己这个徒弟。 小程其实很想刮一下艾程的脸,看看她脸上是涂了胭脂还是天生的粉里透红。 可是记住了,小程的老爹是商人出身,所以小程知道凡事都需要交换,而且不能 亏本。如果刮一下脸的代价是教对方踢足球,小程觉得不太上算,于是就忍住了。 小程现在并没有当教练的计划,将来也未必能有当教练的冲动。 程咬金不说话,只是盯着艾程的脸蛋出神。艾程上街时总被盯着看,但看的 人一般都流点口水,和小程的眼光不大一样。她并不知道小程看她的眼光和看一 只长了稀有花纹的癞蛤蟆没有区别。艾程刚开始独自上街的时候,总有人上来搭 讪:“妹子,干哈去呀?”这么问的一般是渤海国的移民,说话还带着渤海国的 口音。艾程总是有问必答:“我不上哪儿去,瞎溜达。出来的时候我爸告诉我, 要是有人和我说话,就回答他‘滚一边去’。我不好意思说——这话不太礼貌吧?” 这个回答总是博来满堂彩,所以艾程很高兴,认为大家很欣赏她。有时候会有人 和艾程撞个满怀,或者碰她几下,艾程总是关心地说:“我爸说了,要是有人碰 到我,让我打得他满地找牙——你今后再遇到我,可要小心啊。” 父亲的话只有在自己成为父亲时,才发现是对的。艾程算成熟得早,上街的 次数多了之后,终于懂得执行老爸的教诲。后来艾程再上街,如果有人说:“老 妹……”,没等说完艾程就说:“滚一边去!”要是有人不小心碰到她,下一个 动作肯定是趴在地上清点刚才少了几颗牙,边点还要边想:这丫头过去确实没开 玩笑。 “教不教?给个痛快话!”艾程见程咬金不回答,有点着急。 “呃……”小程在想当教练可是个麻烦事,不会有自己踢着玩那么开心。爱 好最好不要成为工作,因为工作会扼杀爱好。 “我就知道还得说钱的事儿——你们这些人呐!——你想要多少钱?五百两? 一千两?”艾程问,以为小程正在琢磨该怎么宰她。 艾程傲慢的问话让小程想起了自己刚才那重重的一跤,也让小程发现自己的 犹豫纯属多余。他对艾程说:“你师父我不喜欢钱,也不喜欢收徒弟——回家自 己玩儿去吧。” 只有有钱人才不喜欢钱,就像只有得了爱滋病才真的不喜欢爱滋病。小程边 说边想,幸亏自己有钱,否则即使说出这么有力量的话来,外人也不见得会佩服, 多半会嫌他浪费机会。一个人错过的机会,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有份儿。 艾程被程咬金搞得有点不会了,小程的话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不行,你必 须教我!”艾程说。 “——我必须什么我必须?你又不是我妈。”小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留下 艾程在那里发愣。 小程走在大街上,发现人们都对他指指点点,这让他感到很奇怪。有时会有 些半大小子把纸笔递给他,其实是想请他签个名,但小程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些人没有得到签名,觉得程咬金太傲慢,就在他走过去的时候,拿毛笔蘸着墨 汁在他的背上乱甩一气。小程的后半身很快就变得班驳陆离了,这使他吸引了更 多的眼球。当地的报纸后来登过一篇文章,上面批评有些明星“出了名就开始瞎 穿”,指的就是这件事。 明星的社会功能就是供人们羡慕和诅咒,至于事实,让它见鬼去吧。 程咬金这次上街,其实是想偷点日本仁丹,这种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是没法得 手的,所以小程最后怀着沮丧的心情空手而归。名声确实能带来烦恼,因为它会 把一个人逼成一个正人君子。 小程走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艾程在后面喊:“师父,你是不是要这个?”小 程跳起来回头一看,艾程正拿着仁丹在他身后站着。艾程发过愣后,就开始跟踪 程咬金,看到那些小青年甩墨汁感到很解恨。小程进了仁丹药店后开始表现得贼 眉鼠眼、鬼鬼祟祟,不过那些日本人都认得他,跟在他后面点头哈腰的,一个劲 地问“程桑”要点什么,大有白送的意思。小程想老子是来偷东西的,白要你的 多不好意思,只好含恨离去。艾程想小程多半是为仁丹来的,就趁乱揣了一包。 小程看见仁丹眼睛一亮,但一想到艾程五百两一千两的都没打动自己,一包 仁丹也不值几个钱,于是就忍住了。后人在讲到这一段时,总说小程有民族气节, 讨厌外国货,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外国货一旦牵扯上民族气节,就很难对其功用 有个客观结论了。娶了外国人算为国争光,嫁给外国人就算崇洋媚外,其实用的 都是外国货。 小程装傻充愣说你拿的这是什么呀,艾程说师父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小程 说我要什么了,我不过是出来给兔子找点食吃,没找着就算了。艾程说算什么算, 别装蒜了,算我服你了,教我踢球行不行? 小程想什么叫算你服我了,这不还是不服吗? 艾程和程咬金交涉的结果是:那包仁丹在小程的脸上开了花,然后艾程就气 哼哼地走了。小程想这样也挺好,证明这段麻烦正式结束了,于是兴高采烈地回 家了。 除了相互勾引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