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当我走出蒂比达波大道的地铁站时,已是黄昏时刻。蓝色有轨电车已在氤氲云烟中 渐行渐远。我决定还是不等车了,干脆就在暮色中步行吧。不久,“雾中天使”就出现 在眼前了。我掏出贝亚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围墙边的大门。走进庭院前,我先关紧了大 门,看上去像是上了锁,但其实待会儿只要贝亚轻轻一推,就可以开门进来。我刻意提 早来到这里,我知道要至少再等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贝亚才会出现,我想在这栋房 子里独处一阵子,在贝亚抵达之前,或许我会有新的发现。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楼梯。大门有几厘米的缝隙,我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上 次离开前我明明是把门锁上了。我检查了一下钥匙孔,的确没有锁上,我想,八成是真 的忘了锁门了。我把门轻轻往里一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里还有一股混合着燃烧木 材、霉味和枯花腐烂的味道。我掏出一盒在书店里拿的火柴,点燃了贝亚事先摆好的第 一枝蜡烛。一道眼镜蛇似的烛光舞动起来,我看到了墙上满布的泪珠般的霉块,天花板 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每一扇门都松松垮垮的。 我点了第二枝蜡烛,把它拿在手上。我点了一枝又一枝,慢慢地,我把贝亚摆放的 一整排蜡烛都点亮了,琥珀色的烛光照亮了那个阴暗的空间。后来,我走到图书室的壁 炉边,那条沾了烟灰的毯子还摊在地板上。我坐了上去,静静地观望着大厅。我以为屋 里会是寂静无声的,没想到,各种声音都在里面凑热闹:木板的吱嘎声、屋顶的风声, 还有持续不断的撞墙声,它们在地板下穿梭着,在一道道墙壁间流窜。 我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来觉得那儿又冷又暗,开始有了困意。于是,我站起来, 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好让自己暖暖身子。 根据我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的了解,从地下室开始找才是最合理的,因为厨房和火 炉通常就在那里。之后,我花了将近五分钟,才找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和楼梯。我选择了 走道尽头的那扇木门,它看起来就像精致的手工木雕作品,门上雕刻着天使,门的正中 央还有个很大的十字架,而门锁就在十字架的正下方。我试着去转动,却始终转不开, 大概是门锁被卡住了,或者因年代久远而生了锈。惟一能够打开它的方法,大概只能用 木桩把它撞开或者撞碎吧!所以,我马上就决定放弃了。我在烛光下仔细地打量着木门, 心里暗想,这扇门看起来更像一座石棺。我实在很好奇,不知道门后藏了什么东西。 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天使,还是不去研究它了,离开算了。就在我正要打消寻找地下 室入口的念头时,却凑巧在走道的另一头发现了一扇边门,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放 置扫帚和水桶的储藏室。当我试着转动门把时,一下子就打开了。门后就是楼梯的入口, 一条往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然而,这股霉 味却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看着眼前那个无底的黑洞,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童年 的场景,一段躲在恐惧帘幕后的记忆。 一个飘雨的午后,就在蒙洁伊克墓园的东侧,海水隐约浮现在绵延成片的陵墓、十 字架和墓碑之间,还有骷髅般的脸庞和没有嘴唇与目光的儿童,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味 道。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大人,但是我只记得大家身穿黑衣站在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 他抓得很用力,仿佛想借此来忍住泪水。神父空洞的祝祷落在大理石的墓穴里,三个无 脸男子推着一具灰色的石棺。滂沱的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熔化的蜡烛滴在上面。我相 信,我真的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要我把她从那个黑暗的石头监 狱里解救出来,然而,我只是不停地颤抖,用那失了声的嗓子对父亲喃喃地说,不要这 么用力地抓我的手,我觉得很痛。新鲜的泥土,混合着灰烬和雨水,足以腐蚀一切。那 个下午,空气中尽是死亡和空虚的味道。 我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摸黑走下了楼梯,微弱的烛光最多只能照亮周围的几厘米。 到了楼下,我高举着蜡烛,打量四周。我没有发现厨房,也没看见任何一个装满木柴的 架子。在我眼前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尽头是半圆形的房间,那里有一座塑像,雕像 的脸上挂着血泪,还有一双挖空的眼睛,他双手下垂,仿佛一对翅膀似的,身上则缠绕 着一条蛇。我的背脊突然一阵冰凉。过了半晌,我才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 尊挂在小礼拜堂墙上的耶稣基督木雕。我往前走了几米,仔细观望这个骇人的场景。小 礼拜堂的角落里堆了十几具女性的裸尸,她们都是无手无头的躯干,全都被放在三脚架 上。每个躯干各有不同的身形,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不一样。每个 躯干的腹部都留下了炭笔写的名字:依莎蓓、爱邬贺妮雅、佩内洛佩……这时候,我对 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的了解又帮了我一次忙。原来,这些废弃已久的旧东西,其实是以前 的豪门大家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时所使用的模型。虽然耶稣基督正严厉地盯着我,但我 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个写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身体模型。 这时候,我听到楼上似乎有脚步声。贝亚大概已经来了,正在房子里到处找我吧。 我也该离开这个小礼拜堂了,于是我转身走回楼梯口。正要上楼时,我发现过道的另一 头有个锅炉,而且暖气的功能依然良好,和地下室的其他旧设备迥然不同。我记得贝亚 说过,多年来,中介公司为了要替阿尔达亚的旧宅找买主,曾经整修过屋内的部分设施, 可惜,房子还是卖不出去。我走近这个暖气设备,仔细地研究了一番,那确实是个小型 热水炉,我脚边有好几桶煤块、一些碎木片和好几个罐头,我猜里面大概就是煤油了。 我打开热水炉的小炉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炉里的架 子显然用了许多年,虽然令人失望,但我还是往里塞满了些煤块和碎木片,然后再淋上 一大片煤油。这时候,我似乎听见了木材断裂的声音,便回头张望,忽然,沾满了血迹 的刺状物从木材堆里突现出来,而我身陷于阴暗中,真怕那个仅有数步之遥的耶稣基督 会带着一脸豺狼似的奸笑向我扑来! 和烛火接触的那一剎那,火炉里的烈焰突然发出金属般的轰响。我关上炉门,往后 退了几步,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能完成原计划。炉火勉强地延烧着,我决定还是到楼上 去看看成果吧。上楼之后,我在大厅里等贝亚,却一直不见她的倩影。我估计,从我进 来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小时了,我真害怕自己的欲望会落了空,为了平复心中的不 安,我又想去检视一下暖气设备,看看我引火取暖的壮举能否成功。但所有的暖气都让 我大失所望,它们全都凉得像冰块一样,不过,倒是有个例外,有个大约三四个平方的 小房间,像是个浴室,挺暖和的,我猜这应该就在火炉的正上方。我跪在地上,享受着 暖暖的地砖。直到贝亚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是这个姿势:蹲在地上,像个傻瓜似的摸着 浴室的地砖,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 当我回首当时的情景,试着重新拼凑那天晚上在阿尔达亚旧宅里发生的一切时,惟 一能够把我的行为合理化的借口就是:当你才十八岁时,不懂得玩弄什么花样,又没有 经验,一个老旧的浴缸,轻易就能变成极乐天堂。我只花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贝亚,于是, 我们把大厅里的毛毯拿了过来,两个人躲在这间小浴室里——两枝蜡烛,几件老旧的卫 浴用具。贝亚一听我那套气象学的说辞,就信以为真了,地砖散发出的暖气,很快就溶 化了她的恐惧,因为她认为我在炉子里生火实在太疯狂了,说不定会把整栋房子给烧掉! 接着,在红色烛光的映照下,当我颤抖的双手正解着她的衣服时,她笑了,她笑着找寻 我的目光,她的表情告诉我,从此以后,直到永远,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而 她却早已经历过了。 我还记得,她坐在那里,背靠着浴室的门,两条手臂向下垂着,摊开的手掌朝向我。 我还记得,当我用指腹轻抚她的颈部时,她仰起脸,挑逗着我……我还记得,她是如何 拉着我的双手,放在她丰满的双峰上;我也记得,当我无聊地捏着她的乳头时,她的眼 神和双唇微微颤抖的模样。我记得,当我的嘴唇在她的小腹上寻寻觅觅时,她终于在地 板上躺了下来,接着,她那双白皙柔嫩的大腿热情地迎接了我。 “你以前做过这件事吗?达涅尔……” “有啊!在梦里。” “我是说真的!” “没有!你呢?” “没有。可是,你没跟克拉拉·巴塞罗做过吗?” 我噗嗤一笑,大概是在笑我自己吧! “你对克拉拉·巴塞罗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 “我对她的了解比你更少!”我说道。 “我才不相信呢!” 我靠近她,凝视着她的双眸。 “真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做过这件事。” 贝亚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的手滑进了她的大腿间,整个人扑在她的身上,寻找着她 那娇嫩的双唇,我确信,此时此刻,野蛮一定会战胜理智。 “达涅尔?……”贝亚轻声叫我。 “怎么了?”我问她。 她始终没有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间,一阵冷风从门缝底下钻了进来,接着, 忽然刮起的强风吹熄了蜡烛,我们俩面面相觑,刚才那一瞬间的激情,仿佛突然变成了 一年前的旧事。我们不久便发现,有人在门外。我在贝亚的脸上看到了恐惧,一秒钟之 后,我们身陷黑暗。 接着传来了粗野的敲门声,仿佛有人拿着钢球撞门似的。 我在黑暗中摸到了贝亚,马上将她拥在怀中,两个人缩在浴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接 下来,是第二次敲门声,巨大的声响甚至震动了墙壁。贝亚吓得大叫,缩着身子躲在我 背后。忽然间,我似乎瞥见有股蓝色的烟雾正在走道上蔓延,还有蜡烛燃烧时散出的蛇 形烟雾,一圈一圈地往上飘着。门框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颗尖锐的毒牙,接着,我觉得 自己好像在阴暗的门槛上看到了一个有棱有角的身影。 我探头出去,张望着走道上的情形,心里很害怕,或许也很期待那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闯进废弃别墅借住一宿的流浪汉……然而,什么人都没有,连蓝色烟雾都顺着窗户 飘了出去。贝亚缩在浴室一角,全身颤抖,一直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什么人都没有啊!”我说,“说不定只是一阵风而已。” “风是不可能吹出这种撞门声的啊,达涅尔,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回到浴室后,我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 “来,把衣服穿上,然后我们去看个究竟。” “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我们摸黑匆匆穿上了衣服,不到几秒钟,就已重见光明。我从地板上拿起一枝蜡烛, 重新将它点燃。一阵寒风刮进屋内,一时间,仿佛有人打开了所有的门窗。 “看吧?是强风作怪!” 贝亚无法茍同,还是默默摇着头。我们转身走回大厅,一路掩着手上的蜡烛,以免 被风吹熄。贝亚屏息凝神地,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达涅尔……” “只要一分钟就好。” “算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吧!” 于是,我们掉头往大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它,两个小时前走道尽头我 一直推不开的那扇木门,这时居然半开着。 “怎么了?”贝亚问。 “你在这里等我。” “达涅尔,求求你了……” 我跑进那条走道,手上的蜡烛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贝亚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跟 着我。我在木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隐约可见通往楼下的大理石楼梯。我走下楼梯。 贝亚拿着蜡烛,站在门槛上愣住了。 “拜托你,达涅尔,我们走吧……” 我踏着楼梯往下走,一直走到最底下的楼梯口。被我高举着的蜡烛,映照着那个长 方形的房间,每一面的墙壁上都挂满了十字架。这个房间,阴冷逼人,前方有一块大理 石石板,石板上又叠放着另一块,我觉得两块东西很相似,都是白色的,只是尺寸不同。 这时候,烛光摇晃得厉害,我想,那说不定是两块彩绘的木板吧。我往前跨了一步,立 刻真相大白:原来是两具棺材,其中一具甚至不到六十厘米长。我吓得背脊发冷。那是 个孩子的石棺。这里是个地窖。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继续往前,向大理石石板靠近。然后我伸出手, 摸了它。我发现,两具棺材上都刻着名字和十字架。一层厚厚的灰尘把名字盖住了。我 把手放在那具尺寸较大的棺材上。慢慢地,就在我不停地想着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同时, 我抹去了棺材上的灰尘。在红色的烛光下,有一行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小字: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1902~1919 我愣住了。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皮肤,似乎有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正在黑暗中移动。 这时候,我往后退了几步。 “马上离开这里!”有个声音从暗处传出。 我立刻认出了他。拉因·谷柏,那个恶魔! 我立刻冲上了楼梯,到了一楼后,抓住贝亚的手臂,拖着她快速往大门口冲出去。 手上的蜡烛已经掉了,我们只好摸黑往前跑。贝亚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 会紧张成这样。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我无法停下来向她解释,任何时刻他 都有可能从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还好,大门就在通道前方了,门框 上已经出露出方形的亮光。 “大门锁上了。”贝亚在我耳边低语着。 我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找钥匙。每秒钟我都在回头张望,我知道他已经从通道尽头慢 慢往我们这里走过来了。就是那双眼睛。我的手指碰到了钥匙。我紧张地把钥匙插进去, 打开门,一把将贝亚推出门外。贝亚应该已经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她快步从花园 往外走去,直到我们直冒冷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们终于已经回到了蒂比达波 大道的人行道上。 “刚刚在地下室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那里是不是有人?” “没事。” “你脸色苍白啊!” “我是很苍白。好啦,我们走吧!” “钥匙呢?” 我把它留在那儿了,还插在了钥匙孔上。但是,我不想回去拿了。 “我想大概是出来的时候掉在路上了,我们改天再回去找吧!” 我们沿着大道快步往下走,转进了另一条人行道,直到站在距离阿尔达亚旧宅几百 米外的黑暗中时,两人这才放慢脚步。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灰尘,心中暗 自感激着夜色的掩护,因为当恐惧的泪水从我的双颊滑落时,贝亚并未发觉。 我们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下走到了努聂斯德阿塞广场,然后在那里上了出租车。车 子沿着巴尔梅斯街开到了席恩托中心,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贝亚握着我的手,好 几次,我发现她茫然地盯着我发呆。我凑过去吻她,她却紧闭着双唇。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明天或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她说。 “你答应我了?” 她点点头。 “你可以打到我家里或者书店,其实就是同一个号码!你有我的电话吗?” 她还是点点头。我要求司机在蒙塔涅尔街和议会街的交叉口停车。我本来打算把贝 亚送到她家楼下的大门口,却被她拒绝了,她也不让我再吻她,连手都不能碰。她突然 往前跑了起来,我站在出租车旁,看着她。阿吉拉尔家的灯火依然通明,我可以清楚地 看到好友托玛斯,他就站在窗口望着我,在他那个房间里,我们曾经有无数个午后在一 起聊天下棋……我向他挥手致意,努力地咧着嘴笑,只是他大概看不到罢了。他没有任 何反应。他的身影静止不动,贴在玻璃窗旁,冷漠地盯着我。几秒钟之后,他转身离去, 窗口的灯便立刻熄灭了。我心想,他一直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