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凡事都没有第二次机会,除了后悔。我和胡利安·卡拉斯相识于一九三三年的秋天。 当时,我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卡贝斯塔尼先生在一九二七年的某一趟所谓的“巴 黎出版勘探之旅”中发掘了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里弹钢琴 为生,晚上则致力于写作。酒店的经营者是一位名叫依莲·玛索的女士,大多数巴黎出 版人都和她很熟,因此,在她的请托、恳求,甚至是威胁下,胡利安·卡拉斯的几本小 说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版,只是,销售状况都糟糕透顶。卡贝斯塔尼先生取得了卡 拉斯的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独家版权,包括作者用法文和西班牙文写的原版作品在 内,却只付了极低的版税率。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码会卖个三千本,可是没想到,在西 班牙出版的前两本小说,只能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两部小说大概各卖出去一百本 左右。但即使销售状况这么糟,每隔两年,我们还是会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贝斯 塔尼先生也都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还说打算跟作者签订新的合约,重点并非只图低 版税,只要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促销。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卡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卖得 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持续出版他的书?这样下去,只有赔钱了。为了解答我的疑问,卡 贝斯塔尼先生很慎重地走到他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读一读。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个礼拜之后,我把那本书读完了。这一次,我的问题变成了:这 么精彩的小说,为什么只卖了这么几本? “我也不知道啊!”卡贝斯塔尼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努力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贵情操,和我印象中的卡贝斯塔尼先生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 如天差地别。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他了。同时,我对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人也越来越好 奇。而且,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出版社每个月至少 会接到一两个来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电话。不久,我发现打电话的都是一个人, 只是换了不同的名字罢了。我顶多只能照着小说封底的作者介绍告诉他,胡利安·卡拉 斯定居巴黎。一段时间之后,那个人终于不再打电话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出版社的 作者档案资料中,把胡利安·卡拉斯的地址删除了。我是惟一一个和他通信的人,他的 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几个月之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厂寄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账单。一看才发现,原来, 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费用,都是由另一个人汇款支付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的名字:米盖尔·莫林纳。不仅如此,实际的印刷和发行费用,比米盖尔·莫林纳先生 支付的数字低了很多。数字不会骗人:出版社将印刷好的书直接堆放在仓库里,然后报 假账捞上一笔。我没有胆子去质疑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财务失误,因为我怕会丢了差事。 不过,我倒是从账单上抄下米盖尔·莫林纳的地址,一个位于布塔费利沙街上的大宅院。 我把那个地址保存了好几个月,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最后,我的理智战胜了一切, 于是我去了他家,并且告诉他,卡贝斯塔尼先生骗了他的钱。他笑着告诉我,他早就知 道了。 “大家都为自己分内的事尽力而为吧!” 我问他,那个多次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说不 是,我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才意识到,真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个地址,绝对不行!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谜样的人物。他独居在幽暗的大宅院里,房子已经年久失修, 是他内战时期靠军火制造业致富的父亲留下的遗产。米盖尔·莫林纳的生活非但和奢华 扯不上边,甚至像僧侣一样清苦。他把那些他认为沾满鲜血的黑心钱,都捐作修复博物 馆、教堂、图书馆、学校和医院之用,同时也资助童年的挚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能 在故乡巴塞罗那出版。 “钱,我多得用不完,缺的却是像胡利安这样的朋友。”这是他惟一的解释。 他和兄弟姊妹或其他亲人几乎没有任何往来,而且他也都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他没 有结婚,平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那便是他的书房所在。他天天在里面 狂热地工作,除了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各个报纸杂志撰写散文和专栏之外,他也翻译 德语法语文件、校订百科全书和小学课本。米盖尔·莫林纳是那种用工作狂来弥补愧疚 感的人,对于他人的懒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羡慕,因为那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并 不以辛勤工作为傲,他甚至自嘲,说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 “当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你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生命。”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我们两人有许多共同点,或许是太多了。米盖尔和 我谈书,也谈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还聊音乐,但是说得最多的还是老朋友胡利安。 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见面。米盖尔和我说了胡利安当年在圣加夫列尔 教会中学就读时的种种趣事,他还保存着一叠旧照片,和胡利安少年时期所写的短 篇故事。米盖尔非常崇拜胡利安,凭借他的叙述和回忆,我慢慢认识了胡利安,至少对 素未谋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我们认识一年之后,米盖尔·莫林纳向我表白,说他已经 爱上了我。我不想伤害他,但也不能欺骗他。谁都不可能骗得了米盖尔。我告诉他,我 非常感激他对我的这份心意,他虽然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毕竟不是爱情。 米盖尔说,他早就知道了。 “你已经爱上了胡利安,只是你并不知道罢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 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到巴黎去,因为他要和迦利玛出版社签订几份合约。没想到, 他的痛风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都没好。为了奖励我平日工作认真,他决 定派我去法国签订新合约,顺便也拜访胡利安·卡拉斯,再把他的新作手稿带回来。我 给胡利安写了一封信,谈到了我在九月中旬将有一趟巴黎之行,请他帮我找一家收费合 理的小旅馆。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圣杰曼区的住所,好把旅馆住宿费节 省下来。出发前几天,我去找了米盖尔,问他要不要我替他给胡利安带口信。他想了好 久,最后却告诉我:不用了。 我初次见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奥斯特立兹火车站。当时,巴黎秋意正浓,大 片浓雾笼罩着火车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着,其他旅客都往出口处走去,不一会儿工夫, 月台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接着,我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月台的入口 处,透过烟圈观望着我。在火车上,我不时地问自己,要如何才能认出胡利安这个人? 米盖尔·莫林纳让我看的那一叠旧照片,至少都是在十三四年前拍的。我在月台上左探 右望。除了我和那个男人,月台上已经没别人了。我发现那名男人好奇地盯着我,说不 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样。不可能是他。根据我见过的资料,胡利安当时是三十二岁, 可那名男子看起来却苍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情忧郁而疲惫。脸色太苍白,身 材太清瘦,或许是因为我站在雾中所产生了错觉,也可能是旅途劳顿吧。在我的印象里, 只有少年胡利安。这时,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双眼直视着我。 “胡利安?” 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胡利安·卡拉斯拥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 历经沧桑后惟一没变的地方。 胡利安住在圣杰曼区的一间阁楼上,房间里只有两部分:一边是客厅,加上一个小 到不能再小的简陋厨房,从客厅外的阳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雾中连成一片,远处是 圣母院的尖塔;阁楼的另一边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浴室在 楼下走道的尽头,所有房客一同共享。整个阁楼的面积,还不及卡贝斯塔尼先生的办公 室大呢。胡利安细心地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打算以简单的陈设接待我。我装出一副对这 里很满意的样子,虽然房子还有胡利安用心打扫而留下的清洁剂和打蜡的味道。他刻意 铺上了最好的床单,我记得床单上还印着巨龙和城堡的图案。那是一条儿童用的床单。 胡利安一边抱歉一边说道,这条床单是特价时买回来的,但是品质好得没话说呢!他还 说,没有印花的素面床单,看起来很单调,价钱却要贵一倍。 客厅里摆了一张老式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的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牌 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有两叠十六开的纸, 一叠是空白的,另一叠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酷兹”。 那只猫卧在主人的脚边,疑心重重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除了两 张椅子、一个衣架,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剩下的便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 一列都堆了两排书。当我正观察着屋内的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很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 房间……”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给你和酷兹造成不便……” 酷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 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去卧室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客厅里的那张 折叠床上,那张床是从邻居达梭先生那儿借来的,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 不收费,只要小姐们能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因为旅途劳累,我倒头就睡着了。早上 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酷兹正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 佛一只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他即将被我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的其他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献给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才要翻开第二页的时候,我发现酷兹正斜眼睨着我。我学 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一会儿,胡 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和新鲜的白乳酪。我们在阳台上吃早 餐。胡利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着我的目光。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他看 起来就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了他惟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 的棉质西装,虽然那是旧衣服,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 还讲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的河水中收集 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的传奇故事,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向他 提问。我默默地望着他,偶尔点头回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可以背诵的 作品、也是米盖尔·莫林纳向我描述过无数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 我想,和迦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安排在那天下午。我告 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在巴黎好好地玩一下,然后再回巴塞罗那。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时间啊,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 有分寸吧!”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 看完的。”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的,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你吗?” 与迦利玛出版社签约的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这些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 时间,和我先前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一个不到十三岁的男孩, 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会陪我到门口, 他甚至还会给我一些指点,在哪个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子最好别去,哪 里的景致最美。我在拜访出版社时,他就在大门外等候,无论等上多少时间,他脸上始 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里怪气的西班牙语,偶尔还 混上了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 “卡拉斯先生,他哦,已经给我付了很多钱啦!”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酒店里的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 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星期天,胡利安就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 拜胡利安,无论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是把我带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到 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先生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我只是来拜访 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以后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酷兹则卧在他的大腿上,我见他不是修改 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有一天晚上,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 索性就走到客厅里。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好长一段时间里,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 “佩内洛佩。”他答道。 我希望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 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 佩是他此生惟一深爱过的女人。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 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和几张对折的手写稿。 依莲·玛索读了那些手稿之后,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 等他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玛索的说法, 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里休养了六个月。 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再要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了。当时,他的胃 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乳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 后来胡利安恢复了言语能力,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可是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的。你会干什么?”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 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萧邦的小夜曲,结束后,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只有依莲除外, 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生意的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 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和奥芬巴赫的作品。 “嗯,这样好多了!”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惟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 人。她最喜欢读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 就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那些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 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腾出阁楼给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 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上教堂做弥撒,然后两人再一 同散步。依莲·玛索救了他这条命,她要的回报,除了友谊之外,就是让胡利安承诺她 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里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罢 了。依莲还开玩笑地说,酒店里的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的温存。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 佩?他沉默了许久,我在暗夜里瞥见了他那张脸,竟已泪流满面了。我一时不知道 该怎么办,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 的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这也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的嘴唇和 他的嘴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个星期,我们每个早晨都在地板上沉默地缠 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里,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就知道他是 否还爱着佩内洛 佩,而无须多问。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 我来说,佩内洛 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我学会了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人。在 发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以求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 是否会丢了差事,也对巴塞罗那灰暗的生活无所谓了。我扪心自问了无数次,自己是不 是也像依莲·玛索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 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那两个星期,是我此生第一次觉 得我做回了自己,在那两个星期里,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 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怀里睡着了。前一天下午,我们经过楼下的当铺时, 他特别停下来,向我介绍橱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钢笔,根据老板的说法,那是大文豪雨 果用过的笔。胡利安虽然买不起这支笔,但总是每天来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来到楼 下的当铺。这支钢笔价值不菲,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但是老板告诉我,只要是在巴黎 设立过分行的各家西班牙银行的支票,他也可以接受。我母亲生前曾经替我存了一笔钱, 那是留给我结婚时买婚纱的。雨果的钢笔花掉了我的婚纱钱,我也知道这样做太疯狂了, 但我从来没有把钱花得这么痛快过!拿着传奇古董笔走出当铺后,我发现有位女士一直 跟着我。那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贵妇,一头银发,还有一双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湛蓝的 双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绍。她就是依莲·玛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 导游哈伟和她提到了我。她说,只是想认识我,她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 女人。我无须答复。依莲只是点点头,然后在我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身影慢 慢远去,这时候,我终于明白,胡利安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尚未开始拥有他,却已 经失去了他。我把钢笔藏在口袋里,回到阁楼上时,胡利安已经醒了,他正等着我。他 不发一语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当时,他问我那次为什么要哭? 我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后来,胡利安下楼去打点午餐,我趁这个时候匆匆整理了 行李,然后,把钢笔放在了打字机上。最后,我把小说稿装在行李箱里,在胡利安回来 之前离开了。我在楼梯间碰到了达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换取小姐香吻的老魔术师,他 抓起我的左手,然后哀伤地望着我: “您一定很伤心啊,小姐!”①①原文为法语。 当我正要献上吻时,他缓缓地摇着头,然后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我来到奥斯特立兹火车站时,正好赶上十二点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列车长卖票给 我,并且问我身体是否还好?我点点头,然后就关上车厢门。火车启动后,我望着车窗 外,却看到了胡利安,他就站在月台上,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直到火 车离站了,离开了那个我此生不再重返的缥缈的城市,才睁开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 了巴塞罗那。那天是我的二十四岁生日。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