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夜的歌者 ——金·斯沃·盖亚的心路历程之二 当夜明月当空,身在清冷幽暗的比哈提古城遗址,与一般人完全相反,我却感 觉头脑清醒,精神好了许多。 “就是这个吗?” 在我面前的地面上,平躺着一块巨大的石板,如果直立起来,大概会比盖亚王 宫的宫门还要高吧。 “能感受到这上面的魔法力吗?”布拉德俯下身,把右手按在石板上面,“很 奇怪,十分微弱但并不坍缩和消减。这种状态能够保持数百年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吗?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多一点,人生起码不会象现在这样无趣吧— —能译出那些文字的含意吗?” “有些字我也不认得,似乎是一篇预言,根据上面的说法,大陆的战乱与安定、 分裂与统一,全都是人类及各种族为了走向某个结果而必经的过程,而且……还有 一些我根本无法明白的章节。” “什么各种族走向某个结果的必经过程?结果,那是什么?” “不清楚……所以要进一步破译这些魔法图案和文字。”布拉德直起了腰,从 背包里掏出厚厚一本硬皮古书,在随从的帮助下开始翻找些什么。 我凑过去看,书上全都是曲里拐弯的古文字,十个词里我还认不到三个。望望 布拉德聚精会神的面孔,我只好无聊地走开了。希尔维拉和奥莉亚丝在草地上铺开 了一块华丽的地毯,让我盘腿坐下。 布拉德站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把古书放在大腿上,不知疲倦地翻阅。逐渐 的,黑夜的寂静和神秘,被沉闷与无聊所击败了,我开始神智模糊,打起瞌睡来。 月亮向西方滑了下去,东边的天空开始显露出一线曙光。我几次醒来,走过去 询问,可是布拉德的研究似乎一直没有更多的突破。我开始沉不住气了——这么长 时间才开始心烦,好象也是很罕见的现象耶。嗯,也许我的个性真的在进步呢。 “喂,最后问你一次啊,有什么新进展吗?” “似乎吧……令人吃惊的进展……”布拉德没有从石板及书籍中移开视线, “希望是我理解错误,但若不是,在近数十年内,这块大陆上各种族间又将发生一 场大规模的战乱。” “有这种事?”我的兴致突然又高了起来,“说得详细一点?” “详细的状况我也不明白,剩下那些文字对我来说,要凭一己之力理解它们太 勉强了——老师如果在这里的话就好了。我来试试看,能不能从那些魔法图案中找 出答案。” 就这样,又是漫长的无聊时间过去了。眼看已近中午时分,我正在和希尔维拉、 奥莉亚丝玩新流行的纸牌游戏,布拉德突然站起身来。 “真是麻烦的事情……” “怎样?”我放下牌,急忙问道。 “恐怕真的要去请教老师,才有可能解决这里的问题——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 才会回来,”布拉德解释,“不过石板上的古文字有些矛盾的地方,我就没有什么 可拜托的人了,那不属于魔法的领域。” 他叹口气——这家伙最近怎么老是叹气——向我一躬身:“我也许要在这地方 呆上好几天工夫,殿下你请……” “好吧,好吧,我不给你添乱了,”我笑着重新拾起牌,“反正我也帮不上忙, 打完这一局,我就回王宫去。这样吧,既然你还要逗留几天,我回去的时候多叫几 个佣人来服侍你。” ※ ※ ※ 回到王宫,意外地遇到了希格蒙德·布隆姆菲尔德:“咦,你怎么追到这里来 了?” “说什么呀,我又不是讨债的……” 原来这个雇佣兵,最近干了一票大买卖,手下都告假去衣锦还乡了,他反正没 有家乡可回,又暂时不想去雇佣兵的大本营艾尔帕西亚,就到盖亚来找我喝酒。 “可惜,你晚了半天,否则我就领你去布拉德家里喝好酒。”我拉着他的手, 走进王宫。 “好酒吗?为了让我喝到好酒,而被你糟蹋掉一半,酒的主人会伤心得哭泣吧。” 这家伙,平时不大讲话,为什么偏偏见到我却妙语如珠,以臭我为最大的快乐? 随便他怎么说,我还是搬出了王宫里最好的酒来招待他。两个人整整喝了一个 下午,我向他诉说了在紫森林碰到契彭的事情。 “契彭也是人吧,不到三十岁就拥有了晋级龙骑士的实力——你如果努力一点, 也不至于直到现在还仅仅停留在魔法剑士的等级上吧。”“喂,不要为了臭我就不 顾事实和公理呀,你想想三十岁以下就达到任何职业第三级的,全世界才有几个人?” “那你是承认自己的天赋太低喽?”他斜着眼睛望我,“何况公理也从来不是 一成不变的。”“我的天赋啊,只是中间偏上吧,”我突然想到了对方的弱点,故 意一本正经地反击,“可是总比年纪比我大,却连职业也没有的某些人要高一点点 吧。” 希格蒙德这种久经战场的雇佣兵,其心智肯定要比本身相貌坚强许多倍,这种 揭人痛脚的话说出来,换了一个人怕会当场翻脸吧,可他只是嘻嘻笑着,象在看一 个明知不是对手却口头充英雄的敌人一样望着我:“是啊,是啊,我年纪一大把, 却毫无能力——就请王子殿下指点一下我的武艺如何?” 开玩笑,和这家伙对打,别说本身实力的差距,光比战斗经验,一场赌一枚银 币,就有一万枚金币也不够输的!“好,好,你和我的侍卫较量吧,我在边上指点 你就好了。” “嘿,”希格蒙德摇头,转变了话题,“其实说到职业嘛,我已经有了呀。疾 风使者你听说过吗?” “咦?真是个奇怪一如你本人的名字呢。” ※ ※ ※ 当天晚上,我们两人喝到半醉,希格蒙德突然提出要出城去看看夜景:“你不 是喜欢夜晚吗?——说起来,赫尔墨的气候真是不错,每年晴多雨少。我还是喜欢 晴天,无论万里无云的白昼,还是星光满天的夜晚……” “稍微干燥了一点,”我回答他,“种地人可不会有你这种闲适的志趣,他们 经常盼望和乞求多降点雨水呢。” “这与你们贵族无关吧,不管干旱洪涝,不是照收同样高的地税吗?” 这话多少有点让我生气。我不否认事实确实如此,可是——“拜托,不要在我 面前提‘你们贵族’这种字眼!” 希格蒙德笑一笑:“好吧,不提。不过恐怕,你这辈子也难逃这种归类了……” 说着话,我们已经并骑走出了王城南门。本来这样的深夜,是不会放人出城的, 好在我的夜游行径,守门官兵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臣不敢拦挡殿下,不过请殿下尽快回城,以免招致不好的风评。” 想不到这种地方也有所谓的“忠臣”,我多少有点哭笑不得。 “风评吗?”走出一段距离,希格蒙德突然说道,“不好的风评对于你来说, 不是已经累积到成千上万了吗?” 我不说话,只望着他——难道连这家伙,也想装模作样地搞什么“劝谏”吗? “我知道你讨厌那些贵族,更讨厌那些形式化的所谓礼仪。但是,既然身为王 子和王位继承人,总该多少装装样子吧。我来的时候,到处都有准备废黜你而改立 第二王子克拉文的谣传呢。” 又是这种烦心的话题。这话题最烦心的地方,其实是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理 清自己的思路,没能作出最后的抉择:“你以为我那么想得到国王的位置吗?” 希格蒙德冷冷一笑:“你在自己欺骗自己。对,你并不在乎国王的称号和权力, 可是你会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平庸的贵族吗?你在内心深处构造自己华丽的未来,不 会仅仅是指待在亲王府里倚红偎翠吧。” 我无言。想不到这个家伙竟然会对我有这样的看法。他所说的,究竟是对的呢? 还是错的呢?为什么连我自己,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呢? ※ ※ ※ 远远的,我们望见一点明亮的篝火。向着那篝火走去,原来是一群乡下人,正 围着一位吟游诗人,在听他歌唱。那诗人弹着琴,娴熟的技巧换来是悠扬的乐声, 还有他略显沙哑的歌声—— ……你玉兰花瓣般美丽芬芳的面庞,闪烁着黎明晶莹的露珠, 那是我的热泪,亲爱的,怎忍心看你长眠于泥土。 回忆中,你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回旋, 就是北方森林中最轻盈的精灵,也不象你这般使我心醉, 你的笑靥斟满生命之美酒,你的眼波流溢快乐的清泉, 回忆中一切都这样美好,难道一切都将永远成为回忆…… 那是八百年前大诗人海维赛德描绘世界创造的史诗《生命之光》,这一段正说 明一切美丽都将按神的旨意最终走向灭亡。但是,我并没有在意诗句中的深意,我 只是反复品味这一句歌:“回忆中,你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回旋,就是北方森林中 最轻盈的精灵,也不象你这般使我心醉,你的笑靥斟满生命之美酒,你的眼波流溢 快乐的清泉……” 我突然想到了她,我美丽聪明的露西娅。 “在想你的情人吗?”希格蒙德这家伙还真是敏感——或者,因为我的心情不 由自主地表面化了呢? “对了,希格,”我赶紧岔开话题,“你没有所爱的人吗?……我是指,女人。” “还没有。我当然不象你,见一个爱一个。” “其实呢,没有心爱女性在怀的男人,心理上是不完整的。”我决定打破这虽 然幽雅静谧,却略嫌沉闷和伤感的氛围。 “也许吧,”那家伙这次竟然没发现我是在说笑,“可是不完整又怎样?完整 了又有什么用?” 我突然想起他一直在追寻的那个传说了:“有线索吗?你的‘心之光’?” “就那些,都告诉过你了。安德鲁斯的魔法杖……传说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 也许追寻虚无缥缈注定是我的命运吧。” “有个建议。” “什么?” “去找一个美女,把她抱在怀里的一刹那,说不定你会领悟到‘心之光’呢。” 希格蒙德终于发现我是在说笑了,于是他也“嘿嘿”地笑:“有好的人选吗? 介绍我一个?” “对了,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塔比奥拉侯爵千金。她不但是人间绝色, 而且武艺也非常棒,应该已经达到骑士以上的水平了吧。” “对,我听说过,”希格蒙德回答,“对于她的武艺,想必不会是讹传,至于 她的美貌嘛……” “我见过的,我敢保证,真的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就因为你见过啊,”才明白那家伙是又想臭我了,“我实在难以高看你的审 美能力。哈哈。” “混蛋……我身边那些,难道你认为都不是美女吗?” “啊哈,真正具有高度审美眼光的人,不会穿着如此没有品味吧。” ※ ※ ※ 悠扬的歌声就在耳边,关于美女艾琳娜的死亡那一段第三次被重复。“回忆中 一切都这样美好,难道一切都将永远成为回忆……”突然,希格蒙德跟随歌者,轻 轻哼了起来。 “不会是对死亡感触良多,所以不肯寻找心爱的女性吧?”我嘲笑他。 他淡淡一笑:“好了,你就送到这里吧。” “送?什么意思?” “我正好就此离开,趁着这美丽的夜色,去东方山脉附近办一点事情。” “喂,咱们见面还只有半天啊,”我有点舍不得让他离开,“你不是说要大醉 三天的吗?” “我现在的心境呢,”他望着我,“非常的恬静。这种心境恐怕以后很难再找 到吧……不,刻意地去寻找,本身已经落了下乘了。趁着这种心境,我想正好一个 人上路。” “总得回旅馆取行李吧。” “我四海为家,没有行李。”说完话,他催动坐骑,漫步向南方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知道无法挽留。不,他说的对,这种氛围不是可以经常遇到 的,我倒也正想一个人静一静呢。 听着吟游诗人的歌声,我早就分辨出,那是著名的阿尼·帕沙,是已故达克男 爵之子潘的好朋友,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被介绍而认识,本来应该上去打个招呼的, 可是现在的心境,只想就这样立马于旷野中,静静地倾听—— 唯一的主体就是“我”,于是“我”从光明中诞生, 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唯一创造万物的真神。 拉尔夫啊,你是生命的源泉,你是生命的本身, 从龙之沙漠到魔族的领地,从北方的日出到南方的黄昏…… 不知道什么时候,歌声结束了,而我依旧驻立在原地,让深夜的寒风缓缓掠过 面庞。神创造了这个伟大的世界,伟大世界中的万事万物何其渺小,作为渺小的一 员,也许纵情高歌,声色犬马,虚度一生,反倒是最划算的吧。 宫廷里的人们,都把我看作傻瓜,也许真要是一个傻瓜,反而来得惬意一些。 那样父王也不会喜爱我,大臣们可以明正言顺地废黜我,克拉文即位以后,将一如 既往地亲近我,而不会把我当成一个潜在的威胁。 潜在的威胁?!我突然心头一凛,是啊,即使拱手让出王位,我仍然会是下任 国王和他属下那些“忠臣”们的潜在威胁。唉,我竟陷在一种怎样的处境中啊,有 时候甚至会想,不如和阿尼·帕沙他们一样,放弃一切去做一名吟游诗人,会自由 和开心得多呢。 “喂,傻王子,一个人站在这里干嘛?” 低下头,那正是阿尼·帕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的马前。我现在 的心情,实在不适合开玩笑:“对你未来的国王尊敬一点好吗?” “哈,未来的国王,”阿尼笑了,“半个盖亚国都赞成废黜你而改立第二王子 为储君,你有没有机会当上未来的国王还很危险呢。” “那请对未来的亲王尊敬一点。” “先不管你是不是有命当亲王。我们吟游诗人无拘无束,游历天下,把贵族所 不具备的知识和美德传播到人民中间。我们是真正这块大陆上的无冕之王,为什么 要尊敬不劳而食的无耻贵族呢?” “算了,对你的朋友尊敬一点吧。”我叹口气,跨下了坐骑。 “这话还象个样子,”阿尼问我,“傻王子竟然会叹气,倒真是奇事一桩。我 听说傻子是最无忧无虑的。” “唉,这正证明我的大脑充满智慧呀——所以烦恼也多,要能和你一样成为吟 游诗人,才会快乐吧。” “你在开玩笑吧?就你那蹩脚的文采和乌鸦嗓子,还想当吟游诗人?” “喂,给我保留一点自尊好不好?”我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 “说什么?自尊这个精灵,是不会因为别人的批评而自己跑开的呀,只有当你 本身丧失了自信的时候,他才会消失呢。”阿尼拉我就地坐下,轻轻拨动他的琴弦。 “果然,吟游诗人多是哲学家——对了,阿尼,从哪里来?下个月我可能要去 沙思路亚,参加潘的继承仪式,要不要一起去?” “不用了,”他停止弹琴,伸手捋了捋美丽的胡须,“潘那小子,上次交给他 的诗章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在没有完成前,就算我去了,他也不敢见我。” “他就要继承为领主了,以后恐怕没有时间完成你交代的作业吧。” “不。如果是你,傻王子,也许会的,但潘不会。精灵鸟习惯于自得其乐,即 使把它关进笼子里,它照样放声歌唱;狮鹫就不一样,没有战斗它会自己去寻找战 斗,永远也没有空闲。” “把我比作狮鹫吗?哈哈哈哈,你终于也不得不承认我当世无双的价值了吗?” 我惯于用自我吹嘘来驱赶心中的烦恼。 阿尼微微一笑:“傻瓜。我再唱一段,你仔细听吧。”他再次拨动琴弦,轻轻 唱道—— 时间就象汹涌的尼伦河一般永远流淌, 它的源头在无法探寻的圣山之南方。 无数生命溯流而上,追求传说中的圣境, 结果都被时间消灭,为他们本身的欲望做殉葬。 朋友,还是顺流而下吧,延着时间所指引的方向, 也许圣境正在彼方,而非相反的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