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很少有机会去想像见父亲的情景。处理¨绿色星星“的 日常琐事就耗去了我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而只要我有几分钟喘口气的时间,昙就 会去填满它们。因此直到我们到达平圻,我还不太能接受很快就要与那个害死妈妈 的人面对面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平圻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完美的表演地点,因为这个镇子也被人为建 成具有上个世纪的风范,镇上的人对马戏团的印象仍停留在幻想阶段。平圻位于长 山山脉罩的洋云关附近,在岘港以北四十公里,大多数住家都能看到斜伸向滨海平 原的绿色山丘的美景。我们抵达的那个早上,那些小山半掩在浓重的白雾问,平原 上却完全是一片艨胧,苍白的薄雾渗人狭窄的街道,在这个地区上方投射出一种不 祥的气氛。这里就连摄老的房子的建筑年龄都没有超过五十年,然而它们都很像河 内仍存留下来的十九世纪的房屋:两到三层小楼,举架很高,配以石饰,涂着晦暗 的黄色、灰色以及其他冷色,尖耸的屋顶铺着暗绿色瓦片,院子隐藏在高高的墙后, 被九重葛、番木瓜和香蕉树掩映着。要不是广场上有绚丽的街灯和穿着鲜亮服饰的 行人,我们几乎有种穿行在一个十九世纪的山中避暑胜地的错觉。但我知道掩盖在 这种陈旧表面背后的是,许多屋内有最高级的安全系统,能在我们未得到许可就进 入时将我们蒸发掉。 平圻最不寻常之处就是它的静寂。我从未到过哪个地方像这个小镇,包容了如 此之多的人,却如此安静,全无那种对人类聚集地来说很自然的喧闹之声。没有母 鸡咯咯的叫声或者群狗吠叫,没有嘎嘎作响的小摩托车或者嗡嗡叫的汽车,没有孩 子在玩。只有一个地方有些近似正常的活动和声响:市场。它占据着从广场开始的 一条未铺砌的街道。戴着帽子的苦力有男有女,他们盘坐在篮子旁,里面盛有木波 萝、红辣椒、大蒜、番荔枝、榴莲、壁虎和干鱼;肉类、宠物狗、猴子以及数不清 的食品在帆布顶的摊子里贩卖。购物者大多是男性,与卖主们讨价还价,偶尔流露 出他们对价格的惊讶……实际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买下市场上所有的东西。 虽然马戏团的人和村民一起,沉浸在这人造的身处过去时空之中的情绪,但我能发 现镇上的人深藏在心中的担忧,以及几分反常。当我谨慎地开着卡车穿过人群时, 他们淡漠地透过车窗看着我——脸孔上因刺青、移植而变得怪异莫名——我觉得自 己能感受得到他们因为戏团能提供给他们更美妙可行的幻想而兴奋不已。即使我不 是因为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和同类而早对他们怀恨在心,我也会因他们把与贫穷的 卖主讨价还价当做时髦的游戏,因为这些琐事所表露的刻薄灵魂而憎恨他们。 街道的尽头,最后一栋建筑前,有一块用低矮的石灰墙围起来的草地,成串的 灯泡系在生长在围墙附近的香蕉树和棕榈树上。我注意到有几条小路直通丛林,有 一座表面全是陡峭岩石的小山,山顶的雾气中浮现出一座古老寺庙的遗迹,隐约处 于原野之上。若迷雾完全散去,这会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每一片棕榈叶都清晰 可见,蔓生藤蔓缠绕着石缝和深颜色的小丘,褪色的石头显得十分洁净。我不禁惊 讶万分,想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巧妙的映像,是装点平圻的另一要素。 我们花了大半天来安装帐篷,我把事情都做完,并十分满意后,就去找昙,想 两个人散散步,但她忙于修改姬表演用的服装。于是我逛进主帐篷,为了确保锯屑 铺得均匀又忙碌起来。姬在系在帐篷顶端金属环的绳索上摇荡着,一只微型变异虎 爬上了另外一条绳索,用它长毛的手紧抓着绳索,姬就荡到它附近去和它玩。川和 梅在看台上打着扑克,金则牵着那只会说话的猴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好 像这只动物能听懂她的话似的。猴子会偶尔扭过它的白脸,冲她尖叫,说些“我爱 你”、“我饿了”以及其他不着边际的短语。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是一位父亲, 正看着聚集在灯光下的一个家庭。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拖车去看看昙做完事情没有,一个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漉,“我在哪儿能找到范凯?” 我看见我父亲站在几叹远的地方,双手插在衣袋里,穿着黑色长裤和一件用某 种有光泽的材料制成的灰色衬衫。他看上去比照片里更温和,也更胖,脸颊上的飞 鱼刺青现在被超过半打的小符号围绕着,这表明他的关系网越来越大了。他的脑袋 很大,头皮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看上去就像缺乏生命力的类似于纪念碑式 的东西。 在他身后,站着一名比他矮一英尺多的外表惹眼的越南女子,她有一头长长的 直发,身穿紧身黑色女裤和一件配套的柬腰外衣。是冯安阮。她正盯着我看。 我愣了一下,然后控制住自己,对他说范不在马戏团了。 我父亲问道,“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老板吗?” 最开始的震惊正在被愤怒所取代,这种愤怒是那么强烈,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它。我双手颤抖着,要是有把飞刀在手的话,我很可能会不假思索地把它插进他的 胸口。我尽力遮掩着自己的情绪,告诉他范生病了。随着我在他脸上和身上看到更 多的以往不知道的细节——蹙起的额头纹、红红的耳垂、多肉的脖子上的皱痕—— 我感到有一小瓶狂暴的药剂被打翻了,混入我的血液。 “该死!”他说道,把视线投到帐篷上,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妈的!”他 盯着我说道,“你有密码吗?一旦去了‘天堂’,他就会变。我不敢确定他还记得 一些事。但估计见见他是我惟一的选择了。” “我怀疑他不会同意我把密码交给一个陌生人。”我对他说。 “我们不是陌生人。”他说道,“范是我岳父。我们在我妻子死后闹翻了。我 希望让马戏团来这儿待一周,这样我就能说服他坐下来谈一谈。我们不应该成为敌 人。” 最令我震惊的就是他说范是他的岳父,那么范就是我的外公。我不知该如何面 对,我想他没理由撒谎。可这些事实引发出了一系列的麻烦问题。而他最后的话等 于完全否认了他应该为我妈妈的死承担责任……他这么轻松就否认了!仇恨在我的 体内生根发芽,这也让我冷静下来,让我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冯走上前来,一只手按在我的胸前。我的心脏在她手掌的压力下怦怦乱跳。 “你怎么了?”她问道。 “我……很惊讶,”我说道,“就是这样。我并不知道范有个女婿。” 她脸上的妆是冷色调的,嘴唇涂成了暗紫色,眼睛也涂成同样的颜色,但其相 貌的优雅和椭圆的脸庞,与昙颇有几分相似。 “你为什么生气?”她问道。 我父亲悠闲地站在她身边,说:“没关系。我来得过于鲁莽——他有生气的权 利。为什么我们两个不……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戴特。”我说道。我可不打算对他说真话。 “戴特和我要单独谈一谈,”他对冯说,“我稍后回来找你。” 我们走到外面,冯则带着怒气朝拖车方向走去。日近黄昏,雾气围拢上来。拴 在墙旁的树上和小径上方的彩色灯泡,全都亮了起来。每个灯泡都被一团模糊的光 晕裹成球状。一种怪异的喜庆气氛逐渐浸透蚕食了丛林,灯泡仿佛是一群迷失在绿 色雾气中的魂灵在开party.我们站在墙边,在那座云雾缭绕露出峥嵘的大山下,我 父亲试图说服与我交换密码。 当我拒绝了他的出价时,他对我怒目而视,说道:“也许你不理解。我真的需 要这个密码。怎样才能让你把它给我呢?” “也许你不该得到它。”我说道,“如果范想让你得到密码,他会给你的。可 他把密码给了我,而不是别的人。我认为那是一种信任,我不能破坏它,除非他示 意我该那么做。” 他扭头盯着丛林,伸手挠了挠脑袋,发出失望的声音。我估计他没有过被拒绝 的经历,尽管这并不能平息我的怒气,可拒绝他仍令我高兴。 最后,他笑了。“你要么是个该死的生意人,要么是个高尚的人。或许你两样 都是——这想法可令人害怕。”他点了点头,似乎是一种亲切赞同的方式,“为什 么你不现在就和范联络一下呢?问问他是否介意和我聊一聊。” 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你有什么样的电脑?”他问道。 我告诉了他,然后他说,“那个过时货没法做这种事。这么跟你说吧,今晚你 表演过后到我的住处来。你可以用我的电脑联系他。我会为你支付费用的。” 我突然有些怀疑。他看上去是给我机会攻击他。我无法相信那是他的本意。他 联系范的要求也许是个荒谬的借口。他是否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打算诱我进一个 圈套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抽出空来。”我说道,“或许明早还可以。” 他看起来不大高兴,但是最后还是说:“很好。”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 了我,“这是我的地址。”然后仿佛我手中有个透明的按钮似的,他在上面按了按, “别弄丢了,无论何时你来都要带着。要是你没带,你会被扔到街上,无论在哪里 发生这种事,都是很不愉快的。” 他刚一离开视野,我就赶紧奔向拖车,打算和昙讨论一下这些事。 她在拖车外面,坐在一张折叠凳上,一抹从门口透出的朦胧黄光笼罩着她。她 的头低着,衬衣被撕破了,最上方的两颗纽扣不见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她摇着头,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在我的坚持下她说道,“那个女人……为你父亲工作的那个……” “冯?她伤害你了?” 她依旧低着头,但我能看到她的下巴哆嗦着。“我来找你,结果撞上了她。她 开始和我谈话。我本以为她很友好,可随后她试图吻我。我拒绝时……”她给我看 有泪痕的衬衣,“她就撕破了这个。”她缩紧身子,“她想要我今晚陪她。如果我 拒绝,她说会找我们的麻烦。” 对我来说,本来不大可能有什么能让我更恨父亲的了,但这是个新的侮辱,对 昙的威胁为仇恨补上了最后的色彩,就像画龙点睛的一笔,我对他的恨意又深了一 层。我果立片刻,远眺着小山——我体内似乎出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它既无情又 强大。 我把昙领进拖车,让她坐在桌上,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我重复了父亲所说的所 有话。 “范是我的外公,这可能吗?”我问道。 她双手捧着茶杯,吹了一下水汽,呷了一口。“我不知道。我家里总是有些不 让我们知道的秘密。范曾经是个拥有幸福家庭的有钱人,可后来他失去了一切—— 这就是父母告诉我的全部了。” “如果他是我外公,”我说,“那我们就是表亲了。” 她放下杯子,悲伤地盯着杯中的茶水,仿佛她从中看到了那道不町逾越的障碍, “我不在乎。即便我们是亲兄妹,我也不在乎。” 我拉起她揽在怀中,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觉得一切都混乱不堪。如果范是我外 公,为什么他要那么冷酷地对待我?也许妈妈的死伤透了他的心,或许这就是解释。 但既然知道昙和我是表亲,当他见到我们越来越亲近时为何不告诉我们真相?或许 因为他是老古董,认为这种表亲之间的族内联姻并不是禁忌?不!最合理的解释是 我父亲在说谎。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都清晰明了起来。如果他是在说谎,他很可能 知道我是谁。假如他真的知道了我是谁…… “我必须杀了他,”我说道,“今晚……必须在今晚。” 我准备向她证明弑父的决定是正确的,跟她解释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更为危险, 摆出所有针对昙的潜在威胁进行分析,让她不要阻止我。但昙却看着我的脸说道, “你不能单干。那个女人是职业杀手。”她将前额抵在我的额头上,“我要帮你。” “太荒唐了!要是我……” “听我说,菲利普!她能读出别人的生理信号,能判断来人是否生气,是否忧 虑。不过,她早应预料到我见到她会生气忧虑。她会认为那只是怨恨……紧张。我 能接近她。” “然后杀了她?你能杀了她吗?” 昙从我的拥抱里挣脱出来,走到门口站了下来,望着外面的雾气。她的头发没 有盘起来,铺散在肩头和后背上,系着的发带就像一条发亮的蓝色小河在黑色的丝 绸上蜿蜒而过。 “我会让梅给我点儿东西。她有能催眠的草药。”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这样一旦你父亲死了,你就能有时间保证我们的安全了。我们现在应该讨论一下。” 我被她的冷酷吓了一跳,她那么容易就从心绪烦乱中摆脱出来,我有些疑心。 “我不能让你做这个。”我说道。 “你没有要求——是我自愿的。”我发现在她的声音里有种悲伤、焦躁的口气, “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的了。” “当然,可这要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卷入这件事的。” “要不是为了你,”她呢喃道,声音里的悲伤更加明显了,“我绝对不会被牵 扯进来。” 晚上,我们的表演开始了。戏团配合着音乐从入口走进场内,梅在前带路,身 穿红白两色的鼓乐队指挥制服,挥舞着一根指挥棒(还经常把它们丢向空中),老 虎紧跟其后;接下来是两出滑稽剧;接着是姬和金的表演,她们身着缀有金片的服 装在高处旋转腾越,翻着跟头穿过空中,如鸟儿般欢快;然后是另一出滑稽剧,是 川的滑稽戏法,他假装喝醉了,做着各种颠三倒四的动作,跌跌撞撞、满地打滚、 晃晃悠悠…… 所有这些只换来了占大多数的男观众一番冷嘲热讽。他们嘲笑梅;他们在闹剧 表演期间窃窃私语,哈哈傻笑;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金和姬;他们嘲弄着川。很明 显他们轻视我们,这证实了他们的高傲。 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全神贯注于我的飞刀表演。此时,我不再关心他们的反 应,而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表演上。但是,这场表演被一柄从我身后掷出 的飞刀打断了,它一下子扎在昙的腿缝间。这下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我转过身,看到冯站在看台上,大约离我三十英尺远的地方,面对观众鞠躬答谢— —肯定是她掷出的飞刀了。她看着我耸了耸肩,做了个瞧不起我可怜技巧的手势, 举起双臂接受帐篷内的欢呼。我想在她周围找到我父亲,但到处都看不到他。 观众们继续嘁嘁喳喳,对他们中的一员达到了如此功力而感到兴奋,但当少校 在梅和川的引导下进来时,看到他抽搐着的黑色身躯,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少校 倚着他的手杖,沿着看台边蹒跚前行,审视着各种各样的脸,仿佛希望找到熟悉的 面孔,然后,他走到了场地的中央,开始讲“基地”的故事。我起初有些惊慌,他 的演讲亍舀滔不绝、热情洋溢,完全没有他原来讲述故事时那种简洁的风格,观众 们都沉醉其中。当他讲到给妻子写信,详细阐述他对越南所有东西都十分憎恨时, 一阵不舒服的嘀咕声从看台上传来,全神贯注的表情都变成了怒目而视;不过当他 讲过了这一段,开始描绘越共的进攻时,他的听众们坐了回去,看样子再一次被他 的话吸引了。 “在刚刚升起的启明星的照耀下,”他说道,“我看到在我面前延伸的血红的 地面。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墙外,黑色装束的男男女女从树林中冲出来,如蚂蚁般迅 速;在铁丝网内,他们从隐秘的藏身处窜出,更多的则从地底下快速地冲出来,就 像从恶魔之雨中生出的魔鬼。这一切包围着我,我的同伴都死了。我满怀恐惧,觉 得自己只是一个伟大仪式中的一份供品,就像佛像中微小的念珠。敌人们在进攻时 紧闭嘴巴,以便能够支持住他们瘦骨嶙峋的躯体,爆炸闪光之上的某个地方,一张 巨大的脸从天空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用平静的赞许态度向下凝望着。 “我们无法再坚守阵地,很明显。但我没有投降的念头。在威士忌和肾上腺素 的麻醉下,我忘却了死亡,不再顾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没错,我很 害怕,但我此刻的一切行为并非只是出于恐惧,更多是来自战争的疯狂和与死亡的 交流量一种制造死亡的期望逐渐滋生,并最终在心中扎根。我撤进通信地堡,命令 负责联络的下士呼叫连部,要求进行一次针对‘基地’坐标上的空中打击。他犹豫 时我用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直到他顺从。然后我冲着发报机打光了一匣子弹,这 样就没人能撤销我的命令了。” 少校低下头,伸开了胳膊,仿佛准备展现那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时刻。然后他洪 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洞穴中撕裂了喉咙的野兽粗糙的吼叫声。他的眼中现出腐 烂树皮自燃时的那种磷光。 “当爆炸开始时,我正从通信地堡顶上的沙袋掩体里开火。从树林里拥出的越 共减慢了他们的前进速度,四处乱窜,那些在铁丝网中的贝小晾恐地仰望着从头顶 呼啸掠过的飞机,它们飞得非常低,我都能分辨出机翼上的空军标志了。这些胜利 女神拖着明亮的尾迹在空中穿梭。持续不断地发射炮弹。团团烈焰掀起红色砂土, 把地道都炸开了。爆炸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面震动得就像在铁锤重击下的一张薄 板。浓云般的浓烟笼罩了地面,在头上形成了一片黑色的可怕天空,我呆立在那里, 既害怕又高兴,被我召唤来的巨大毁灭震惊了。后来我无力地跪了下去。沙袋压住 了我的腿,天知道从哪里抛出来的尸体砸在我背后,压得我喘不过气,在我失去知 觉的前一刻,我闻到了浓重的凝固汽油弹的恶臭。 “早上我苏醒过来时,看到一张血淋淋的、没了下巴的脸,圆睁着蓝色的眼睛 压在我的脸前,那样子好像逐想表达最后绝望的信息。我从横七竖八的尸体下爬了 出来,发现自己成了这块杀戮之地的惟一幸存者,烧成了木炭的树林中杂乱地堆满 了皮开肉绽、有着鲜红伤痕的尸体。我从地堡上走下来,穿行于死人中间。从四面 八方传出苍蝇的嗡嗡声。到处都有我已无法识认的胳膊、大腿和可怕的残肢。我惊 呆了,除了幸免于难的些微庆幸外毫无感觉。然而当我在死人中间走过时,我注意 到这场被强加的屠杀的可怕秘密:大量孩童一样的尸体蜷缩在弹坑内,就像一窝被 烧焦的昆虫;一具臀部露在外面的被烧焦的女子,伸出的一只爪子般的手按在空洞 的头骨上嘴唇的位置——这一切以及上百个类似的场面让我逐渐意识到,我是它们 的创造者这个事实。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是犯罪。罪行与我无关。所有人全都在犯罪, 死者和生者,好人和抛弃了上帝的人。犯罪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有麻烦中一个不可避 免的部分。可是,在我知道战争失败了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犯罪——至少 我参与其中一一我没有选择无视我的过错,而是将我与一种非常卑鄙、颓废的力量 联系在一起。人类拒绝承认这种力量在人的个性中的地位,给它穿上了神秘的外衣, 称它为撒旦或者西瓦,使得它与我们本身分开。也许这种选择是士兵的天职,但我 无法在光明下看待它了。”他用手杖的一端轻轻敲打着胸部,“虽然我从未说过我 的敌人是正义的,可从那天起我一直在正义法庭的审判中煎熬。所有人都有罪,所 有人都作恶。邪恶就在我们的脸上呈现出来。”说到这儿,他用手杖指着观众,从 一张张脸上滑过,仿佛这些罪行在每张脸上都留下了烙印,“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我 并不是我原来的样子,而是在我做出选择的一刹那变成了这样。从我的故事中你们 会得到些东西,不过要好好理解这一点:我在有生的日子里所做出的独一无二的判 断就是不仅要记住我的脸,还要记住我身体的分分寸寸。我们所有人都是在等待被 一瞬间的疯狂和傲慢所召唤出来的妖怪。” 当川和我把少校从帐篷里领出来,穿过潮湿的草地时,他仍非常兴奋,几乎语 无伦次,这并不是被他得到的喝彩所影响,而是困为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故事。他扯 着我的袖子,胡言乱语,晃动着脑袋,但我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而是想着昙,我 刚才看到她正在看台上和冯谈话。当她从主帐篷里跑出来时,只在表演服外面套了 一件风衣,一看到她,我便完全把少校抛在脑后了。 “我们不直接回住处,”她说道,“她想带我去广场上的一家俱乐部。我不知 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到你父亲家。”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我们应该等到早晨。” “没问题。”她说,“去他家吧,一旦干掉了你父亲,你就完全按照我告诉你 的去做。你听到我们走进屋子,就躲起来。别做任何事,直到我来找你,懂了吗?” “我不明白。”我说道,被她策划的方案弄得困惑不已。 “求求你!”她紧紧抓住我的衣领,“答应我你会按我说的去做!求你了!” 我发了誓,可当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时,那种混乱的感觉又来了。虽然我没 有认真听少校的故事,而是想着自己的麻烦事,但他在我身后咕咕哝哝和咯咯窃笑 的声音,沾沾自喜于他宝贵的复苏记忆或者他的编造——不管它是什么,都使得我 在那一刻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疑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去讲故事吧。 我父亲的房子坐落在叶铺街上。那是一栋麻灰石建的两层小楼,绿色的百叶窗, 一扇带有刻着水牛头形状门环的绿色大门。我于午夜后不久到达了那里,站在刷着 石灰水的高墙下的背风处,围墙周着他的庭院。雾气被连绵的细雨驱散,四周没有 任何行人。从楼上窗口的百叶窗中透出的灯光洒落下来,下面停着一辆自行车,车 筐里放着一打白百合,花茎包在粗绸纸中。我猜是我父亲骑车去市场购物回来,拿 走其他物品后忘记把花带进屋了。花瓣光润的洁白中好像透露出某种征兆,似乎预 示着在前方有一个毫无意义的血腥事件。 杀死我父亲的念头并没令我害怕——在我的脑海里早已上百次地演练过这一行 动了,我设想了每个环节。当我站在这里时,我感到十八年来的往事都堆积在我的 背后。所有以往令我痛苦的疑虑都消失不见,如同雨前的雾气。我心怀对父亲的仇 恨之情,但并不感到有任何罪恶感,我还认识到我别无选择,因为父亲是永远不会 消失的威胁。 我穿过街道,敲了敲门,片刻过后父亲来给我开门,领我走进一个灯光明亮的 凹室,右侧有一道拱门,通往一个昏暗的房间。他身披一袭宽松的绿丝长袍,当他 领我走上凹室左侧的楼梯时,他钟状的体形和箍有银盘的光头落入眼帘……这些东 西伴随着茉莉熏香的气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仿佛正由一位僧侣领路,去拜见 某位神秘的高僧。在楼梯的顶端有一间狭窄的白色房间,里面置有两把铬合金椅, 一张挂在墙上的幕布,房间最里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文件、一个装饰性的花瓶、 一把老式开信刀和一尊寸把高的镀金青铜佛像。 我父亲坐在一把椅子上,用光束笔触发了壁幕的电脑模式,开始访问索尼人工 智能公司。 他操作着各种菜单,同时不停地和我聊天,说他很抱歉错过了我们的演出,他 希望明晚能够出席,并问我逗露期间对平圻感觉如何,通常它似乎是个对新来者不 大友好的地方,不过到这个周末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宾至如归了。 我没有带武器,因为料想到他的保安会发现。我觉得开信刀也能干成这件事。 随即我的手碰到了佛像。我确信用它能干得更顺手,便于干净利索的一击。我拿起 它,举了起来。我本以为当这个时刻来临时,我会告诉父亲我是谁,好体味一下他 的震撼和惊慌。但现在我意识到那不再重要了,我只想让他死。总之,既然他很可 能知道关于我的真相,那么我真实施了所设想的这个戏剧性场面,效果可能并没我 想的那么强烈。 “那是泰国货,十五世纪,”他冲着那尊雕像点点头说道,然后又把注意力转 到屏幕上,“很漂亮,是不是?” “非常漂亮。”我说道。 所有必要的考虑早已成熟,行动本身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只是十八年来所积蓄 的力量的最后爆发,我毫不犹豫地走到他身后,抡起雕像砸到他的脑后。 我满以为会听到破裂声,但撞击的声音却是厚重压抑的,类似拳头无力地打在 枕头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他发出一声惨叫,歪歪斜斜地倒在墙边,脸朝外靠在那里 一动不动了。 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我相信他肯定死了。可他又呻吟起来,眼睛眯缝着,挣扎 着要跪起来。 我看出自己击中了他头骨上的银盘。血液从银盘四周流出来,那银盘保护他躲 过了致命伤。 他的长袍敞开了,苍白又带有斑纹的腹部从绿绸中露了出来,鲜血在他的脖子 上淌下,他的脸孔因疼痛而扭曲,满脸茫然困惑,看上去令人恶心又滑稽可怜。他 颤抖着抬起一只手要阻止再一次的击打。他的嘴嚅动着说“等我……”或是“什么 ……”,我无法确定。但我没心情去等或者解释什么。干净利落的死亡也许不会让 我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然而我并不能接受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它侵入了我的 道德根基,骇人的直接的杀戮行为褪去了复仇的浪漫色彩。 当我双手紧握塑像,再次猛地击中了他的头骨顶部时,我被恐惧责骂,当一个 孩子多少有些偶然地用石头打伤小鸟,他也能感受到这种恐惧。我父亲仰面跌倒, 血从他的口鼻涌出。 我闻到一殷淡淡的粪便味,于是扔掉佛像踉跄着离开了。现在我的计划已经完 成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刺过敌人、即将死去的蜜蜂,排净了体内毒素,全身充 斥着一种有些麻木的新奇感。 光束笔滚落到了第二张椅子的下面。我捡起它,然后按照昙的指示,用电脑联 系了岘港的一家安全机构。 一名态度冷淡的金发女子出现在屏幕上,问我有什么事。我解释了我的境况, 不耐烦地描述了凶杀案的所有细节,除了罪犯——我得到的遗产数量会确保我拥有 法律豁免权——我又给了她范的律师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些关于遗产的细节,从而 确定了我的真实身份。 这名女子突然消失了,她的影像被一幅变化着的彩色图案所代替,几分钟后, 一份带有闪烁的蓝色提交按钮的合同表格出现在壁幕上,我在上面按上了指纹。 那名女子再次出现,现在她明显热情多了,谨慎地警告我继续待在我所处的地 方。她向我保证一支武装部队将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大屋。随后她又建议我从脸上 擦去血迹。 尸体的存在——真实的肉体——让我很不舒服。我捡起开信刀,走下楼体,摸 索着穿过凹室旁无灯的房间,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椅子,从那儿我能看到门口。独自 坐在黑暗中增强了已遍及我全身的麻痹感,虽然我感觉到某种令人坐立难安的不和 谐音萦绕在刚发生事件的地方,我仍然没有去多想。 我在那里坐了大约十分钟,这时门开了。冯笑着走进了凹室,身后带着身穿蓝 色裙子和格子短衫的昙。她踢了一下门,把它关上,然后把昙推在墙上,开始吻她, 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裙子。突然,她的头猛地转了过来,尽管我不相信她能在黑暗中 视物,可我看见她确实在直勾勾地盯着我。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在我确信冯已察觉到我的存在之前,昙的左拳由下往上击 中了冯的下巴,打得她撞向了对面的墙,随后又一脚踢中了她的肚子。 冯滚到一旁,缩成了一团。她大声呼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威廉!”要么是在 警告,要么是在——她可能意识到发生什么了——表达悲伤,我说不上是什么。 然后这两名女子开始搏斗。尽管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但她们的速度 和奇异的优雅动作简直令人目瞪口呆。我像是在看两个长指甲的巫女在微重力的一 块明亮区域中跳舞,施画着猛烈的符咒。 冯开始的时候,因为被昙最初的一下打得头昏眼花,因此一直在防守,但很快 她就恢复过来,开始控制局面。我记起自己手中的开信刀。场面一片混乱,冯动作 迅捷,我找不到时机下手,但她停顿了一下,准备发动攻势;于是我用力掷出了刀 子,扎在了她的肩胛骨间。这并不是致命伤——刀片太钝了,刺不深一旦却使其分 心。她尖叫着,手试图够到刀子,把它拔出来。 当她在一边挣扎时,昙窜到她身后,用力地将她的脖子扭断了。 昙把尸体放下,向我走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个影子。她不再是我在头顿 海滩上所了解的同一个女子了,我感到一丝恐惧。 “你还好吧?”她问道,停在几尺远的地方。 “会好吗?”我笑道,“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呀?” 她没回答,我说道,“显然你决定不用梅的草药了。” “如果你照我要求的去做,如果你老老实实待着,那就没必要杀她了。”她向 前走了一步,“你叫保安了吗?” 我点点头。“你在顺化学会那样格斗的吗?” “在泰国。”她说道。 “在某个秘密安全机构,像冯那样?” “是的。” “接下来该说你不是范的外甥女了。” “我确实是。”她说道,“他用最后一笔财产训练了我,以便我能保护你。他 是个厉害的人……连家人都能利用。” “我猜你和我睡觉也被归入保护范围吧。” 她跪在椅子旁,用手抚着我的脖子,凝视着我,“我爱你,菲利普。我愿意为 你做任何事,你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 我被她的诚意所感动,但却无法对她做出热情的回应。似乎感情阀门被扭断了, 阻塞了我情感的流动。 “那当然了,”我说道,“范告诉我你们这类人与主顾签约是要听从条件的。” 我看出这些话触及了痛处,一种受到伤害的表情漫过她的脸庞,然后逝去,就 像石子落入一池净水激起的涟漪。 “那很重要吗?”她问道,“这会改变你与我坠入爱河的事实吗?” 我没理睬这个,可我很想告诉她:不,不会改变。“如果你被训练保护我,为 什么范要阻止我们交往?”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着壁龛走了几步。她似乎在看蜷缩在灯光下的冯的尸 体。“有时候我认为他想为自己训练我,也许这能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冯真的和你搭话了吗?”我问道,“还是……” “我从未骗你。我只隐瞒了关于范的事,”她说,“但我是被迫的,我在这一 点上得听从他的命令。如你所言,我是受雇佣的。” 我还有很多问题,但却问不出来。屋内的寂静似乎衍生出一种微弱的嗡嗡声的 感觉。我觉得昙和我已经成了两具行尸走肉,这想法弄得我很是沮丧。我们杀了人, 我很快能得到大笔财富,那将引导我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说不定某天在什么地方我 们也会在某处安静的屋子中死去,会像父亲和冯一样先后被人干掉,也许杀掉我们 的人也是两个年轻人,他们更年轻,而且也会在孤独中相互对立,默默地仔细考虑 他们的未来。我想抛开这种奇怪的想法,谋求一种更为令人安心的现实。 我穿过房间走向昙,让她与我面对面。她拒绝与我相互对视,但我托起她的下 巴,吻了她。一个情侣之间的吻。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胸部上,痴迷地抚摸着。尽管 有这种甜蜜热吻表露心迹,我还是觉得它在为某种目的服务,似乎是在签署一张写 满了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其含义的条款的契约。 六个月后,我十八岁生日过完没几天,我坐在了西贡城里索尼办事处的一个房 间里。这是一个无窗的空间,黑色的墙壁,铺着地毯,挂有银制像框的香河沿岸和 南中国海风景照片。这时,范从对面远处的墙上闪烁着出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真 的看到他了,他也似乎看到了我,这就像在梦中遇到了一个来自另一时空的人。他 看上去和离开马戏团的那段日子没什么区别——消瘦,头发灰白,身穿破旧的衣服 ——他对我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地冷淡。 我告诉了他在平圻发生的事,然后他说道,“我本以为你对付威廉可能还会遇 到更多的麻烦。当然,他认为有对付我的手段——他觉得已经把昙控制在他手中了, 因此他减少了保卫。他深信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他的逻辑推理过于简单,很不可信,但总比继续追究此事强,我问了心头最重 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告诉我他是我外公?在我深入调查的过程中,我已经知晓了 在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但我想听一个完整的故事。 “因为我不是你的外公,”他说道,“我是威廉的岳父,但……”他开心地看 了一眼。“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一切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给我解释一下。” “好的。”他退后了几步,停下来观看一幅照片,“威廉策划了一切,让我妻 子、女儿和外孙在一起空难中死去。他一把我孤立起来,就向我的头脑挑战,打算 接收我的生意。为了阻止他,我伪装了一次自杀。这是一次令人信服的伪装,我利 用了以前克隆出来为我提供器官的身体。我留下了足够的钱支撑‘绿色星星’,并 支付了县训练的费用。剩下的你就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道,“你还没告诉我我是谁。” “啊,是啊。”他转过身,高兴地冲我笑着,“我猜那是最令你感兴趣的。你 母亲姓薛,叫薛苏鸳。她是个演三级片的女演员。在你梦里看到的那名女子就是她。 我们在一起有好几年,后来各奔东西了。在我失去家人前不久,她来找我,告诉我 她快要死了,患上了艾滋病。她说给我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她求我照顾你。我 当然不相信她,但她曾让我快乐过,于是我开始照顾你。仅此而已。” “然后你决定利用我。” “威廉暗中破坏我的形象,让我成为被人追杀的对象,我不能直接出面对付他。 我需要一支瞄准他心脏的利箭。我告诉你母亲,如果她与我合作我就领养你,在我 死后让你接收我的财产,让你做我的继承人。于是,她允许把你的记忆抹去。我想 让你脑中没有任何记忆,以便能给你灌输适当的信息,好让你去完成我的计划。当 你被洗脑后,她帮忙通过插入生物芯片的方式构建了一些零碎的记忆。虽然如此, 你却是个很难管教的小孩。我始终不能确定你是否下定了挑战威廉的决心,因此, 既然我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似乎离上‘天堂’不远了,我就决定假装生病,隐遁 到这里。这让我可以安排一次对自己没有危险的会面。” 我本该恨范的,但经营“绿色星星”六个月后,站在一个统治和支配的位置上 去观察世界,我深深地理解他的想法,不再憎恨他。 “我妈妈怎么了?”我问道。 “我安排她在一家澳洲医院接受临终照料。” “她声称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调查过吗?” “我为什么要查?那并不重要。我这种情况,不该追查私生子是否真是自己的 骨肉。而且,一旦我决定放弃自己的老命,那就更不打紧了。要是它对你有什么意 义的话,你可以查查医疗卡。” “我宁愿让它成为一个秘密。”我对他说道。 “你没有理由生我的气,”他说道,“我让你富有。代价是什么?一点儿记忆 而已。” 我坐回到椅子中,双手放在肚子上,“你说服了我,宣称我的……那个威廉杀 了你全家?他似乎认为那是场误会。” “那荒谬透顶!如果你问我是否有证据——我确实没有。威廉知道怎样洗脱自 己的罪行。” “因此你做的每件事只是基于你的怀疑。” “不!它基于我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他的音调变柔和了,“就算我冤枉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有威廉和我知道真相,而他现在死了。如果你怀疑我,进一步 追查,你将永远无法令自己满意。” “我想你是对的。”我说着站起了身。 “你打算就此离开?”他露出一副恼怒的表情,“我希望你再给我讲讲昙…… 还有‘绿色星星’。我的小戏团怎么样了?” “昙很好。至于‘绿色星星’,我把它交给梅和川了。” 我打开房门,他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再待一会儿,菲利普。求你了。你和昙 是惟一与我有情感联系的人了。和你在一起会令我振奋一些。” 听他用这些话来形容我们的关系,让我暂时停下脚步。我想起与昙的对话,她 断言当一个人上传到“天堂”时,他灵魂里的一些东西就死去了。现在,听到范干 巴巴地表达着情感,我觉得他和昙形容她父母时说的一样,只是一个彩色的影子, 一个精巧的人造图像。我希望眼前的不是个壳子,我希望他能完整无缺地活着。 “我必须走了,”我说,“还有生意等着我去处理,你能理解吧。不过我有一 些也许会让你感兴趣的消息。” “哦?”他热切地说道,“告诉我。” “我在索尼投了一大笔钱,通过交涉,我安排了你的老公司之一——河内交互 技术公司——设置了能进行监控的虚拟实境。我想你很快将觉察到‘天堂’会有一 些变化。” 他看上去有些迷惑,然后一种有些惊慌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你要干什么?” “我?没什么。”我笑了,微笑的表情减弱了我对情感的抑制——这是种我仍 未精通的商业技巧——我放纵愤怒让我的声音变得粗野,“在其他人的监控下做卑 鄙勾当应该更惬意,你觉得呢?” 有时,昙和我设法重新燃起激情,以唤醒我们刚成为爱侣时的记忆,但都失败 了,我们的关系被折磨得不咸不淡,或者更差。和任何两个彼此相伴了十年的人一 样,我们为此烦恼不已。我们经常反复地伤害对方,同时也自我伤害。我们折磨着 自己,因为我们经历的事情让我们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快乐。甚至我们最直接的做爱 都令人感觉是可耻的。我清楚这一点。我们在头顿的海滩上结合的美好被平圻叶铺 街上的那个夜晚所取代了,我们的关系没有了基石。尽管如此,我们都意识到我们 的命运依然连接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去寻找能让我们重新快乐起来的东西。 不时的,我会去找范。他看上去不大好,他总是绝望,却依然在哄骗我。我告 诉自己应该宽厚一些,按他签订的合同那样恢复他的现实生命。但我实在没有心情 去关心郝一点。如果一个人升人“天堂”便有些东西死去是真的,我担心在我身上 它已经死去了,因为这个我对范无法释怀。 我与范的那次谈话七年后,昙和我在禄内村参加了“绿色星星”的一场演出。 马戏团里有了新的詹姆斯·邦德·科奇斯,姬和金长成了漂亮的年轻人,川和 梅都消瘦了,但其他事情大多没有变化。 我们表演后坐在主帐篷里回忆往事。戏团的人——特别是梅一被我的保镖弄得 焦躁异常,不过总的来说,这还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团聚。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大伙儿,去见少校。他蜷缩在帐篷里,他眼中明显有异光 闪烁……当我的视觉适应了黑暗时,我才能辨认出他靠在帆布上戴头巾的脑袋轮廓。 川告诉过我,他不指望少校还能活多久。 我靠近他,发现他的衰弱是非常明显的,我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 我问他是否知道我是谁,他毫不迟疑地就答出了:“菲利普。”语调还是很怪。 我本希望他能更友善些,因为我依然觉得与他很亲近。我认为他也能感受到那 种亲密关系,多少知道一些我的事情,于是他便编造一个对我有帮助的“基地”的 故事,把它修饰成一个有警戒意味的传说。而当时,我却没能听懂其中的寓意。不 过,我听过的纯属巧合的故事太多了,也许少校的故事也是一样。 我摸摸他的手,他的呼吸稍显凝滞,突然抽动起来,好像在哭。他没多少时间 在灯光下讲故事了。我打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延长他的生命,但我知道死亡对 他来说是件好事,是惟一一剂能治愈他的药方。 梅邀请昙和我在拖车内过夜——回味一下老日子吧,她说——我们没有拒绝的 意思。我们两个都渴望再回到过去,尽管我们两个都不相信还能重温那些日子。 我看着整理床铺的昙,突然觉得,她在平淡的生活中会更有生气,她的美丽变 得太文雅也太华贵了。但当她躺在我身边时,当我们开始在那张叽叽嘎嘎的床铺上 做爱时,我们再次回到了过去。她躺在我的臂膀间,就像是初尝禁果的少女一样颤 抖着,我也重新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后来,她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渐渐睡去,我则躺 在那里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以免惊醒她,未来和过去在黑暗中汇合,包围了 我们。 我知道一到早上我们就会和马戏团分道扬镳,但未来和过去已经融合在一起了, 永远不会分开,而我们六个人则共享着这种汇合漫游的过程,我们将永远是一个戏 团。金和姬,梅和川,昙和我,还有少校……以及那个像我一样痛苦地“活着”的 灵魂——范,他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虚拟现实世界里。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好比一个连接纽带,尽管它无法将我们从我们的敌人 或是我们自己那里拯救出来,但它给了我们一个朴素的愿望,一个比“天堂”更加 真实的允诺。 我们还将继续奋斗,直到我们忘却奋斗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