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逃亡(下)
江滩上有的是空地,把窝棚起得如此密集,是故意的,目的是为了缩小面积。
在一个较小的面积中围住叁万人,自然比一个人大面积容易控制。棚与棚之间狭
窄的通道,人流默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流动着,乍一看来,像是一股脏不可言的泥
浆水。那一男一女,也在人流中,男的紧握着女的手,神情有异乎寻常的紧张。
然后,他们突然脱出了人群,在不为人注意的情况下,闪进左边的一条通道,
一迸了那条没有人的通道,男的拉着女的,向前急奔。由于他的腰际,缠了一条
暗藏着叁十斤金块的腰带,所以他向前奔动的姿态,看来十分怪异,像是一只吃
得太饱的鸭子。
纵横交错的,月色映不进,阳光一定也照不进的狭窄的通道,像是迷宫,两
个人在黑暗中移动,看来像是两个阴影,更多于像两个生命。迷宫像是无穷无尽,
但两条阴影,终于在铜锣声变得渐渐疏落时,突出了它的羁汗,江水奔腾声在他
们的前面,那是一个在江水下有着磷峋突起的怪石的江中急滩,江水在急滩上旋
起无数水涡,喷起的浪花,互相撞击着。水是如此柔软,岩石是这样坚硬,就在
这急滩上,极度的柔软和极度的坚硬,在进行着亘古以来持续着的周旋。流水胜
在滔滔不绝,永无尽止;岩石腾在屹立不倒,绝不低头。急滩占据了整个江段,
这一个江段,是人为防守的缺口,防守的责任,交给了自然。
江水虽然不深,但是水流如此湍急,没有人可以在江流中站得稳——站不稳
的后果,又被急流冲走,被急流冲走的后果是,身体不知道哪一部分,会无可避
免地撞在奇形怪状的严石之上,再接下来的后果是一定是撞上去的肢体碎裂,而
绝不会是严石受损。而且,急滩下的江底,也极度凹凸不平,一个漩涡的下面,
可能是一个大潭,一个不小心踏了进去,再浮上水面的机会等于零。而且,就算
给你过了江,又怎么样?除非你有巨鹰的本领,才能振翅飞越几百尺高的峭壁,
若是慢慢向上爬,如果有一定朝工具,自然也可以,可是整幅延绵千尺,直上直
下的峭壁,暴露在成千上万人的视线之下,有什么洁子爬到了一半而不被人发觉
呢?”
好了,就算翻过了峭壁,峭壁那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根本没有人知道。传
说,是成群结队的黑彝部落,那是凶悍之极的士着,他们使用的武器,包括了一
种专控人目的小弯刀在内。
不论是哥老会。外帮或是鹰煞帮,对这种凶狠的黑彝人,都十分客气,偶然
有一些这样的人,全身武器,闯进了各帮的地盘,都能受到好酒好肉的招待,一
则避免结仇,二则,黑彝人并不在乎金块。他们会说,在人迹不到的高山溪涧中
,金块和鹅卵石一样多,只是这种地方,连他们也只有族里的超级勇士才能上得
去!
总之,这个江段是死路,自然环境封死了一切出路,人是无法和自然环境赤
手空拳搏斗,所以这一带,从来不设守卫巡逻。
就是这个原因,他竟然选择了这里,作为逃亡的途径。
或许他认为,自然环境再险恶,也比人心好一点。
如果他真的这样想,他是对,还是错?
当他和她走到江滩上时,她蜘蹋了一下,月色下,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充满
了恐惧,他也紧张得可以,一面紧握着她的手,一面颤声道:“这是唯一可以逃
出去的路。这江段,没有人敢下水淘金,我敢,叁年来,我摸熟了江底的情形,
一定可以过江去。”
她用灵活的,惊疑的眼神,代替了问题:过了江段之后又怎样?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耸天的峭壁就在对面,将整个江面,遮掩得阴森无比
:“我也踏勘过了,峭壁那头,有一道极窄的缝,可以挤进入去,有一次我趁人
不觉,挤了进去,那是一个大洞,可以通到外面去。…”
他勉力吸了一口气:“一到外面,我们……就活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显然自己也不十分相信自己的话,不然,他又何必语气
迟疑?
她没有表示什么,他又紧紧的握了她一下手,走前几步,在江边,十分湍急
的江水中,俯身捞起了一堆奇怪的东西来。
那东西是竹片编成长筒形竹篓,篓中全是石块,一共四个。
他俯身,把其中一个,绑在自己的小腿上,示意她也那样做。
她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提起了相当沉重的载满石块的竹篓这东西的作用,
是使人的重心向下移,每一步踏出,虽然艰苦,但是不容易跌倒,不会被激流冲
走。等到他们都绑好了装满了石块的竹篓,他们在江滩上,困难地挪移着双腿,
甚至要俯下身,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小腿,提起来,向前走。
但等到双腿一起浸人水中,就可以勉强起步了,水的浮力减轻了重量,所减
轻的重量是浸入水中的物体所受水流静压力的向上力,等于被物体排开水流的重
量。
浮力的作用使他们不致寸步难移,但是却可以令得他们前进。一进入急滩的
范围,轰轰发发的水声,已使他们无法交谈——当然他们可以大声呼喊,但是别
忘他们正在逃亡,逃亡的人,心头总有恐惧的阴影,会不由自主,在说话的时候
,压低声音。
他用手势,要她每一步都要跟着他,于是,变成了他在前,她在后。等到走
出了几步,离对岸还相当远,江水只不过浸到他们的腰下,可是江水撞击在他们
的身上,每一步都淹没过他们的头顶,他在前面,看不到她已经缓慢地,困难地
,但是坚决地自腹际取出了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
小刀极小,不会比一只手指更大,而且,还是她那种纤细的人的手指,可是
刀锋闪着光,二看就知道那是日日在磨着,一直保持着最锋利状态的小刀。
然后,她左手搭上了他的肩,他转过头来,她身上早就全湿透了,湿衣服紧
贴在她身上,湿发贴在额头,脸上全是水珠,她的双眼,看来也更像露珠中的花
朵,他看得有点发痴,显然忘却自己是在什么境地中。
就在这时候,锋锐的小刀,已割断了他腰中的腰带,当他觉出身上一轻,意
识到有什么事发生时,已经迟了。
人的意识先知道了什么,要传送给肢体去做反应来应付,需要一个时间,时
间虽然短,可是往往就在那一刹间,肢体已经无法接受脑部的命令了。
他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当他意识到不妙,小刀已经扬了起来,几乎是毫无
偏倚地,自他胸前第五和第六条肋骨之间,刺了进去,准确无误,刺中了他的心
脏。
他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则有点不忍观看,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毛颤动间,有水珠自上面轻轻掉
下,看来神态动人。
又一个浪头,涌了过来,江水涌过他们的头顶,她轻巧地抽出了小刀,她的
身子因为浪头轻轻幌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却已失去了抵抗浪头冲击的力量,倒了
下去。尽管他双腿上绑着沉重的时篓,但那时却也帮不了他什么,他倒下的身子,
在急流里打了一个转,肩头先撞在一块岩石上,骨裂声在水流的轰发声中,居然
宕然可闻,然后,又是一个转,他的头又撞在另一块岩石上。
一直大大瞪着的眼睛,在这一撞之下消失。然后,又是打转,又是碰撞,在
柔软和坚硬的亘方以来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名其妙的牺牲品,等到江水冲出这
个急滩,他还能剩下什么,那只是天晓得,或许,绑着满是石块的竹篓的那只小
腿,会在急流下沉上一些日子,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回归自然。
她半转了身,背对着浪流打过来的方向,趁下一个浪头未打过来的,吁了一
口气,缓缓移动,走回江岸去,一到滩边,她俯身割断了绑在小腿上的竹篓,整
个人躺在鹅卵石上。一手执着利刀,一手执着那条内藏叁十斤金块的腰带。
江水涌上来,有时还会淹过她的身子,这时的江水,应该是砌骨的寒冷的,
歌唱是在她悄丽的脸庞上,一点也没有寒冷的神色,反倒是一种狂热的兴奋。
她才杀了一个人,抢了那人的叁十斤金块,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内疚。杀人的
勾当,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时死亡,总比叫人抓住了他叁十斤金块熔化了从
口中灌进去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个人,感到安祥和满足。
她双足双肘撑着江滩,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后,半转过身,准备站起来
。
而也就在那时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着半截人影。人影投在满是鹅卵
石的江滩上,看来虽然有点歪曲,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人影。
没有人,不会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
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近,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
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动作陡然僵凝,鼻孔异常地吟张,呼吸停止,在那一刹那,只怕她全身
血液都是僵凝的!
她不动,那人影也不动。
仿佛连时间也凝止了,然后,是人影先动,变得慢馒地在缩短,那是说,在
她身后的那个人,正在缓慢地俯下身来!
这时,她才感到寒冷,因为她的身子,发抖起来,抖得如此剧烈,以致她想
扬起手中的小刀向后刺去也做不到。在剧烈的颤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
柄锐利的小刀,反倒跌在鹅卵石上。
她的脸部,这时也因猛烈的颤抖,而变得扭曲。人类脸部的肌肉,可以作出
多种多样的变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有这种本领,所以人的脸上,就有了
千变万化的表情,那使得一张捎丽的脸,在有的时候,看起来也会恐怖无比。
她那时候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缓缓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想去看一看她
的脸。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渐渐缩短,知道身后那个人在渐渐接近,本来,她在任何
情形之下,都不会怕有人接近——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
一个主要的内容!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她才杀了一个人,手里还提着抢来的金
子,她又离开了堂口规定她活动的范围,忽然在她的身后,悄没声地出现了一个
人,这一切,都是意味着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在人还未能觉得恐惧之前就来到,那实在一点也不算什么,因为这
是生命的规律,任何生命,都必然会死亡。但如果死亡是缓慢地前来,清楚地前
来,那么,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心头所产生的恐惧,其痛苦的程度,远较死亡
为甚!
当影子越缩越短,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陡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本来在
她身后的那人。
这时,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早已令她视线模糊,她只看到一张不是看
得很清楚的人脸。
那人脸离她极近,可是却倏然后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当她看清了那张脸
的时候,她的惊恐,加上了极度的惊讶,更令得她的俏丽,一扫而空;看来变得
可怕之极!
那个在她身后出现的人,本来已经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徒然转过身来之
后,才吃惊地直起身子来,神情也惊讶莫名。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为在江滩上的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悄悄地接近她,
谁知道一看之下,是一张肌肉扭曲的脸,根本不认识。
美人不必等到死后,由肌肉纤维组织形成的动人线条消失之美人要使自己变
成日恶,可以运用自日的脸部肌肉的变化,来达到目的,表情可以使高贵变成卑
贱,使柔情变成杀机。
她毕竟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心情,几乎在刹那之间,她脸上可怕的神情消失
,双眼又眼波横溢,小嘴又似开如闭,像有无数甜言蜜语要倾诉,甚至身子也不
再发抖,双肘撑着,胸脯挺起。
头向后微垂,更轻轻掠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那突然出现的人,这时也收起了惊讶的神色,刚才她那种可怕的形象,对他
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噩梦。他看起来身形挺拔。
全身都蓄着一股要随时迸发出来的力量,可是他看起来,却那么年轻,他的
脸面,甚至有娃娃一样的纯真。
他迅速脱下了身上的羊皮袄,向她扬了一扬,她站起来,当着他,脱下了身
上的温袄,脱下了温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她的身体发出柔和莹白的光芒,
那是美丽之极的女体,虽然柔膨的皮肤上,由于寒冷刺激了竖毛肌,全竖毛肌收
缩,而使得汗毛竖起,并且在表皮部分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光
滑,但是情景却也更加动人。
在穿上了羊皮袄之后,她便进了他的怀中,在温柔地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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