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声奇险
吃罢了饭,老庞头收拾了桌子,拿上了绿豆烧和苹果酒,筛满大碗。
三个端起碗喝了一口,小李一刀对长胜说:“没想到大哥如此好饭量!我当年
也颇有些食量,在一些吃喝比赛里也见过食量惊人的,但却没有像大哥吃得如此香
的。”
长胜说:“吃饭就是吃饭,喝酒就是喝酒。”
小李一刀一愣,看着长胜。
长胜说:“吃饭时吃饭,喝酒时喝酒。”说罢他盯看着小李一刀,双目湛然如
水。
小李一刀“啊”了一声,这些禅语他也读过,但今天由长胜大哥说出,不啻是
当头棒喝。
长胜接着说:“而且势不可使尽,不可达到十分,吃饭是这样,”
小李一刀欣然说:“大哥说的是!”
长胜继续说:“武功也是如此。”
小李一刀欣喜地说:“大哥说的极是!”然后他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地出了口
气。
长胜看着小李一刀说:“兄弟,你我都是当兵的人,你也曾身经百战,九死一
生,今天还活着,很好!”
小李一刀说:“是啊,有好几次都是差那么一点儿,想起来小弟还是命大之人
啊。那年与链球菌那一战,从扁桃体打到心脏,从心脏打到肾脏,最后在肾盂才分
出了胜负。那次杀红了眼,也不管军官军医,全都上去了。那次还是老庞大叔从后
尿道的死人堆里将我背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老庞头喝了一口酒,对小李一刀说道:“那次你在这儿养伤时,你虽然只剩下
一口气,但你却生机勃勃。这次你萧条消沉多了,不应该呀,你还很年青呢。“
小李一刀说:“是,大叔说的是。只是我的失心病越犯越频繁,便每况愈下了。”
长胜看着小李一刀说:“我体内世界每天要阵亡多少白细胞将士啊!能九死一
生活下来的,必是非常之人。世出非常之人,必期非常之功!”
小李一刀再次悚然一惊,然后点头说:“是,大哥的话小弟谨记在心。”他沉
默良久,最后喝了一口酒,说:“这一两天,大哥使我明白了人生至理,小弟自觉
大有长进。小弟即使命不长久,但心中还是欢喜,因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说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伤感,心中又空空荡荡地疼痛起来。他掏出了葫芦
埙,轻轻地吹了起来。这次他的埙声有了变化,不似昨夜那样的尽情一哭,而是哭
泣过后低低的倾述。埙声中还有哽咽,还有抽泣,但却要比茫然的痛哭以及大放悲
声要平静得多。埙声中老庞头喝醉睡了。长胜却依然端坐着,一直静静地听着。小
李一刀吹着,吹着,最后眼前一黑,又爬倒在炕桌上。
小李一刀第三次醒来时同样是在傍晚,这次他觉得就像睡醒了一觉,慵懒而舒
适,没有了以往犯病醒来后的头痛头晕、心慌烦闷等症状。他看见长胜依然在看着
他,他急忙爬起来,喊道:“大哥!”
长胜欣喜地说:“醒来得正好,吃饭!”
这回饭菜与前两次大不一样,老庞头用野生的黄花木耳蘑菇以及荠荠菜苦苦菜
等烧了好几个菜,摆满了炕桌。绿豆烧和苹果酒也上了来了,主食是一箩筐的窝头。
小李一刀惊道:“老庞大叔把家底都翻出来了!”
老庞头依然面无表情,他端起酒碗说:“来,咱们干一杯吧!”
三人碰了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开始吃饭。小李一刀胃口大为好转,他一口窝
头一口菜,吃得香甜。长胜看得高兴。
“大哥,”小李一刀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咱们都是当兵的人,吃过
不少东西。可吃来吃去,还是这家常饭菜好啊!”
“是的。”长胜同意道。
“以前听人说,吃遍了山珍海味,还是个盐;穿遍了绫罗绸缎,还是个绵。看
来真的不假。”
“是不假。”长胜说。
小李一刀继续吃着,长胜突然说:“势不可使尽,不可到达十分,吃饭也是这
样。”
小李一刀“啊”了一声,说:“大哥放心,小弟明白。”他又吃了两口饭菜,
这才放下筷子。他抬起头来,发现长胜不吃不喝,看着自己。这时他才发现长胜又
像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啊大哥一夜白头!
小李一刀心中震惊,不知说什么好。
长胜说:“今天东方飞捎话来。说你的伤病如果再治不好,他愿意给你治,特
别是你的失心病。”
“他要给我治失心病吗?”
“是的,他说他能治好。”
“那好啊。”
长胜望着小李一刀,点点头说:“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小李一刀对长胜说:“大哥为什么不吃不喝?”
长胜说:“好,我就吃点。”他拿起了一个窝头,吃了起来。啊长胜大哥吃起
东西来已尽失往日气概,他好像也没有胃口了,吃不去了。但他依然端坐着,双手
捧着小小的窝头,如同捧看一件圣品,他一口一口地吃着,一口一口地咽着。他的
吃相庄严沉静,从容不迫,不可侵犯。啊这已远远超过了吃饭的本身,而是一种启
示,一种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举轻若重的启示,一种那怕是最小的事也要全力而为
的启示。也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和勇气。又是一种“吃饭时吃饭”展现
事物本质的启示,小李一刀因而从中发现了吃饭本身的魅力和奥秘。小李一刀热泪
涌上了眼眶!
长胜吃完了窝头,小李一刀说:“大哥再吃两口菜吧。”他不知道一个小小的
窝头已耗完了长胜大哥的精力。小李一刀递过筷子,长胜这会儿似乎连拿筷子的力
气都没有了,他的手一抖,一双筷子掉在炕桌底下。小李一刀去找筷子,但炕桌下
黑,看不见东西。小李一刀说:“大哥,给我照个亮!”
长胜举起了炕桌上如豆的油灯,小李一刀正要乘亮寻找,长胜突然一口将灯吹
灭。
小李一刀一愣,抬头去看长胜。只见长胜端坐着,双目炯炯如电,对自己厉声
喝道:“点亮你自己的灯!”
小李一刀一惊,如遭雷击。霎时间他心中一片通明。这时只见长胜慢慢地向后
靠倒在后墙上,闭上了朗若明星的双目。
小李一刀大惊:“大哥,大哥!”他急忙扶起长胜,一摸脉搏,又伏在胸口听
了听心脏,他不禁又喊道:“大哥!大哥!”他把长胜平放在炕上,准备进行心肺
复苏的抢救。
老庞头拉住他说:“没用了,你大哥已经走了,再不要折腾他了。“
小李一刀喊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庞头长叹一声,说:“你大哥的血全输给你了。你知道你大哥,内功尽失,
全凭这一股血气活着。这几天你昏迷的时候,他给你输了三次血。我曾劝过他,说
咱们再想点别的办法。但他说你有大事要做,等不及了。”
小李一刀泪如雨下,抱着长胜再次喊道:“大哥,大哥……”
老庞头说:“别哭了,他说他这样死适得其所。再说你也别再哭坏了身子,现
在你的身子是你大哥给的。”
小李一刀点点头,擦掉了眼泪,说:“大哥,我现在知道了什么叫男儿到死心
如铁!”
老庞头再次长叹一声,看着小李一刀说:“长胜,是个好汉子啊。你,小李一
刀,也是条好汉子!”
小李一刀再次点头说:“是,老庞大叔。”
老庞头不再说话,他端起酒碗慢慢地将酒喝完,然后醉倒睡去。小李一刀喃喃
地说:“大哥守了我几天几夜,我现在给大哥守最后一夜。”他坐在长胜的身边,
慢慢地喝着酒。他把长胜大哥碗里剩下的酒和自己的苹果酒喝得干干净净。这一夜
他的眼睛都不曾眨巴一下,在漆黑的夜里,他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纯净,清澈,
沉静。在黎明前的最黑暗中,他的双目已是一对明亮的晨星了。
第二天,老庞头和小李一刀二人将长胜安葬在黑松林脚下的老杜头的墓边。两
杯黄土的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松林。周围绿草如茵。翻过那座山梁,便是那个著名
的地狱之湖——膀胱。从那里一切东西都将奔往体外世界——那体外世界有人称之
为地狱,也有人称之为天堂。在这里时时能听到那地狱之水浪涛拍岸的声音。啊,
这里真的是阴间和人世、生和死交界的地方。
老庞头拿出了两瓶绿豆烧,慢慢地倒在长胜和老杜头的坟前。小李一刀坐在两
人的坟前,从怀里掏出老杜头的葫芦长胜的酒瓶自己的歌喉——那只埙,轻轻地吹
了起来。
埙声呜呜响起,悲伤的心声向四周弥漫开来。这埙声本身就悲伤之声,它的悲
伤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悲伤,是人类一生中要面临的巨大的艰难痛苦和忧伤。人生苦
短,忧伤良多,但是人类却要咬着牙活下去。
这埙的悲声所至,风停止了吹拂,树枝停止了起伏,鸟雀们停止了啁啾,都静
静地听着这埙长长的独奏。唯有远处大湖的阵阵涛声,似乎在隐隐伴奏一般。
埙声突然一变,声音高亢起来,却依然浑厚,巍巍峨峨。埙声奇险,如层峦叠
嶂,峰回路转。埙声越来越高,最后几不可闻,如同一线羊肠小道一般。
老庞头依然默默地奠着酒。但他听出了这是小李一刀给长胜吹奏的《高山》,
他点点头。
就在埙声就要消失之际,从高处却滴下一滴滴清泉来。这高崖岩石滴下的泉水,
一路潺潺流下,一路汇集各处的泉眼和细流,渐渐变大。一路或遇艰难险阻,巨石
当道,或跌荡起伏,或蜿蜒而过。终于渐入林草幽美、野渡无人之佳境。最后终成
大河,浩浩汤汤,势不可挡。
老庞头继续奠着酒,他听出了这是小李一刀给长胜吹奏的《流水》,他又点点
头。这时从四面包抄过来了一圈隐隐人影,老庞头和小李一刀并不理会。
这埙声从河流上岸,双脚踏上了土地。深厚的土地,沉默的土地,你生发万物,
哺育他们,他们要走完各自的人生历程,他们的人生历程将交织成一幕幕真实的戏
剧——正义与邪恶,伟大与卑微,勇气与怯懦,血与火,爱与恨的戏剧。最后他们
又全部以死亡的形式回归你的怀抱,你又默默地全部接纳了他们。
老庞头奠完了酒,他听出了这是小李一刀给长胜吹奏的《大地》,他终于流下
两行浊泪来。
这时四周人影已经逼近,但小李一刀继续吹奏着。
大地啊,只有你真正的儿女,他们死后才能成为一盏盏点亮大地的灯盏,成为
一块块闪耀大地的矿石。活着的在大地上走路的人,你们有福了,因为他们是你不
灭的路灯,是你取之不竭的财富……
小李一刀一直吹着,直到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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