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长胜别过肺泡细胞,继续向前走去。人生的道路,就象脚下的路一样,如果走
上通衢大道——也就是大血管,那就是风驰电掣,一路顺风。如果你走进麻团一样
的微循环中,说不定你就永远走不出来了。而一个白细胞,主要的路途还就在微循
环里。长胜叹了一口气。
上学期间,学校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这话是当年汉光武帝刘秀还没当皇帝时说的。执金吾是皇帝出游时扛戟的卫官,威
风而潇洒;阴丽华则是刘秀同乡的姑娘,美丽又大方。后来刘秀竟做了皇帝,还是
个很不错的皇帝呢,他出门时前呼后拥着一大群花拳绣腿的执金吾,也如愿以偿地
娶了阴丽华。这真是个圆满的人生呀,令人羡慕。在长胜的军校里,执金吾则意指
单核细胞,这已是游击将军了。而阴丽华则指的是田田。
提起田田,长胜心中一荡,又是一酸。田田恐怕是每个人心中的梦和痛。朱军
是拚命地追,单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注着——单子干什么都是不动声色,一旦出
手则例不虚发。如一击不中,便即袖手,一派大师的风范,不象朱军那样死皮赖脸
地追到底。但长胜心想单大哥恐怕也是出过手的,只是未能击中罢了。长胜自己则
是单相思,拚命地给田田写信,写完后又不敢发,只能压在自己的箱底。这些今人
心痛的爱情痴语,直到朱军撬开了长胜的箱子,才得以重见天日。这些美丽荒唐的
文字遂成为全校的笑柄,从而引发那场长胜对朱军——几乎是一条军犬对一头狮子
的、为了尊严的、艰苦卓绝的、长达一年的战争。那场架名闻遐尔,广为传颂。从
此长胜被认为是一条真正的“咬狼的狗”。
但朱军卑鄙的行为却给长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以前田田根本就没注意过
长胜这个人。这些信在民间发表后,田田却主动跟长胜说起话来,关切而温柔。这
使长胜深深的感动了。田田真好啊,因为好些高贵的女子,因为你来自乡下,土里
土气,向她求爱那是侮辱了她,从此她会鄙夷地正眼都不看你。
田田真好啊,她的温柔她的关切。但长胜却在躲避着田田,因为现在自己的状
况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将来自己做上了执金吾——游击将军,再
来娶阴丽华——田田。
但天下事不如意者八九,长胜毕业时一无钱送礼,二无背景,三自己的个头确
实小了点,便被分到了最基层当普通士兵。从此命运多舛,似乎再无出头之日了。
单子朱军都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单核细胞即游击将军——地位待遇能量乃至寿命
都进入了一个高高的的阶层——那是长胜他们望尘莫及的。田田也被分到了更加高
耸的首脑机关,从此逐渐音信断绝。
长胜看了看自己落魄潦倒的样子,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田田只能是自己心中一
个美丽温柔的梦了。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
长胜由毛细血管网到微静脉,再到小静脉,逐渐上了大路,登上了快车道,肺
静脉高速公路。我的人生道路要是这样就好了,从此走出困境走上大道。长胜再次
叹了口气,他就被血流载着飞奔起来,风驰电掣地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这是首都心脏。这是大世界,对一个细胞来说,这真是个海洋呢。首都心脏分
成四个区,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每个区都是一个大洋。奇怪的是,
这四个区只有左心房和左心室相通,右心房和右心室相通。左心和右心被一堵厚墙
相隔,成了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如果你想从左心去右心,你得完成一次体循环,
也就是要绕人体世界一圈,才能到达。如果你要再从右心到左心,你还得走过肺脏,
也就是肺循环,方可抵达。这就是红细胞的工作之路,他们到达肺脏,卸下从全身
各地背来的废气,再背起新鲜氧气,到达左心,再被左心分发到全身各处。到地儿
后,他们卸下氧气供人家使用,再背起代谢出的废气又往肺脏奔去。他们就这样循
环往复,以至死亡。这条路也是白细胞野战军的行军之路,他们沿着这路循环着,
巡视着,哪儿有敌情再奔向哪儿,直到战死沙场。说起来两个人的命运都差不多,
谁也好不到哪儿去——别人却很羡慕,因为可以四处走走,不象其它细胞,一辈子
只能死守老窝,挪不得半步。但白细胞却在红细胞面前有着极大的优越感,因为自
己掌握着他们的命运——白细胞有吞噬清除老弱病残的红细胞的权利和责任。
心脏里乱哄哄的全是红细胞 ,看得人心烦。长胜也到过几次心脏,但每次都
是随队匆匆而过,从没有仔细瞧过。这次乘掉队之机,应该见见世面。
他离开了汹涌不息的血流之洋,潜到深处,这才是真正的心脏,高楼大厦,鳞
次栉比,气派非凡。长胜沿着大街小巷溜达,到底是首都,就是不一样,开小铺的
都一个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他们见长胜不象个有钱的人,便会说:“不买了让
开,别碍着我的生意!”一个开时装店的老板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长胜喝道:“别
价,这不是你进来的地方,别踩脏了我的地儿!”
他们有资格这样,因为这是首都,血液从这里出发,送到世界每个角落。心脏
永远搏动,血液永远奔流,人体宇宙才有生命。任何一个外地人都是匆匆的过客,
都是流水的兵;只有心肌细胞,才是永久的首都市民,才是铁打的营盘。
在这里才看清自己真是个乡巴佬,一身的士兵军服,灰头灰脸,说不出的寒碜。
前面又是一个大酒店,门口人物衣冠楚楚,车马鲜亮。从人群中奋然走出一位女士
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大家伙,在向她使劲地解释着什么。
女士走了过来,这女士风姿绰约,这女士——长胜的血液凝固住了,这女士竟
是田田!
是田田,岁月不但不能减去她的青春,反而给她添上了更迷人的风韵,她比以
前更漂亮了。田田走到一辆轿车前,后面的大家伙说道:“你听我解释,我都是为
了你好!”
长胜的血液又狂奔起来,这大汉竟是黑老板!
黑老板拦住田田,不让田田上车,他拚命地给田田说着什么。
长胜的血液在狂奔,我要站出来,我一定要站出来。当年在学校里时,朱军是
铁人,想打谁就打谁,没人敢吱唔 。我曾受过他的不少欺负,但我由于胆怯,一
直忍受着。直到他翻出了我给田田的信,我才痛下决心跟他一拚。现在我也不能再
害怕了,他是个癌细胞 ,会毁了田田的。为了田田,我也要站出来跟他一拚。
长胜站了出来,走到黑老板和田田中间,挡住了黑老板。
田田进了轿车,开车走了。
黑老板急了,一把推开长胜,往前追了几步, 轿车已一溜烟走远,黑老板车
懊丧地嘿了一声。
黑老板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长胜已被一群衣冠齐整的汉子围住了。
黑老板眯着眼睛看了长胜一眼,突然睁眼道:“是你呀!”
我不能害怕,我要挺住,我也能挺住。当年跟朱军也是这样,起初害怕,事到
临头反而就无所畏惧了。“你认识我呀?”长胜随口敷衍道,说出话来一下子就轻
松多了。
黑老板说道:“你不就是个上士吗?你一个小小的上士,竟敢挡我的道,你是
活腻了怎的?”
长胜说:“我是一个兵,”他打量着周围,四周的这帮家伙全是细菌,都不是
善茬,个个戾气逼人。他们一步步围了上来。
黑老板挥手制止道:“且慢,且慢,让我好好看看这上士。上士呀,我早年学
过麻衣相法,能看出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来相相你。”黑老板上上下下仔细打
量着长胜说:“你早年出身寒门,但你并不自弃,凭靠自己的努力走了出来,也曾
小小的出人头地过。你本该能再上一层楼,一举登上上层社会。但命运不济——世
道就是这样,你却沉沦到社会最底层,”黑老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长胜一番,笑道
:“眼下落魄江湖。我说得对吧?”
长胜惊奇地说:“你说的不错。”
黑老板长叹一声说:“这个贤愚不分香臭不辨的世界,一切全凭关系,屈杀了
多少英雄好汉!谁能象我这样慧眼识才呢?我能看出你是个人才,从你的神情中我
能看出你是个有长性,有韧性的人。”
长胜很有些得意和感动,今天已是第二次有人说他是个人物了!
黑老板接着说:“上士,跟我干吧,我不会埋没你的。”
长胜遗憾地叹口气,摇摇头说:“谢谢你的夸奖!但我不能跟你干,因为我也
认识你!”
黑老板笑了:“你认识我是谁?”
长胜说:“你是个癌细胞。”
黑老板惊奇地说:“你认出来了?小子眼里有水。这样你就更得跟我干啦。”
长胜问道:“为什么?”
黑老板答道:“因为识破我的身份的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我干,要么
去死。没有第三条路的。”
长胜说:“没有第三条路么?”
黑老板点头道:“确实是这样。”
长胜低下头来思索,他低头的同时突然一掌向黑老板地击去!这一掌电光石火
一般,令人猝不及防。
但几乎同时,黑老板也是一掌击来!这一掌还在中途,长胜就感觉到掌风如刀,
他连忙改变了自己手臂的去向,中途接住了黑老板的手掌。刚一接住,他几乎向后
一个趔趄,他急忙将另一只手也使出帮忙,这才堪堪站住。这时他胸口发紧,连气
也喘不上来。
黑老板却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对周围准备扑上的侍卫喝道:“且慢,且
慢!”又对长胜说道:“真不错呀,我还是小看你了。”长胜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
这时一辆轿车急驶而来,到跟前嘎然而止。车里钻出来一个黑大个和一个胖子。
黑大个下车后傻乎乎地大喊大叫道:“大帅,你要的罗寨主我给你带来啦!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帅,请你让开,让小的来料理他。”
黑老板皱眉道:“我说过这是京城,不要乱喊乱叫。”黑老坂一只手仍然向长
胜源源不断地催着劲,身子却斜倚在轿车上,象一个悠闲的绅士在跟人聊天。
黑老板对那个胖子说:“罗寨主请了。”
这胖子是一队链球菌的头子,是首都心脏里有名的一个贼匪头子,心狠手辣。
他领着链球菌们制造了一起全国震惊的事件 ——使心脏患了一回急性心脏内膜炎
的疾病。这病在修复过程中也是由于他们 的干扰,一直难以完全痊愈。修复机关
就派血栓上去,以填补这一薄弱环节,也就形成了一个人工的山寨。这队链球菌们
随之又抢占了这个血栓山寨。这山寨 易守难攻,官兵们也一时难以奈何。这队链
球菌便以为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
罗寨主更是这样。他以前瘦,罗腰罗腿的。当寨主后迅速发胖,野心也随之发
胖。他走起路来仍象以前一样抡胳膊圈腿的,这种姿势以前象个八脚螃蟹,现在则
象个大黑瞎子。他正思谋着应该干些更大的事业,正好以前的熟人黑傻子来联络他,
要他归顺大帅。他心想什么鸡巴大帅,老子是京城首都的,老子当然天下第一。还
不如老子把他们收服算球子了。他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情况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黑老板的阵势使他心中发慌,饶他是个京城首都人,京城人什么没见过?但他硬是
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气度非凡的人!
罗寨主见黑老板给他打招呼,不由得上前行礼道:“大帅请了!”说完后他又
生自己的气,自己怎么这样掉份儿!他见黑老板一只手正跟人拚内力,另一只手却
优雅向自己伸来,他心生一计,连忙上前用双手握住了黑老板的手。
他下了毒手。因为他练的是铁爪功,他尽全身的力气向黑老板握去。凭这一手
他握断过多少人的胳膊和腿,混到了今天寨主的位置。但这次黑老板的手并不象往
常一样沙土般碎在自己的手里,他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一把铁钳,而且还是一把烧红
的铁钳,他自己的双手反被人家的单手握住了,一阵咯吧乱响和钻心般的疼痛,自
己的骨头似乎碎了。
黑老板轻轻一笑,手一抖,罗寨主肥大的身躯甩上了半空。然后向地下摔来。
罗寨主啊呀大叫一声,自知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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