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太香 原本七七四百九十年的修行,我却整整修了六百年。只怪我在第一百一十个年头的 时候,竟是忍不住,偷吃了一小块肉,于是前功尽弃,一切从头开始。 修成了人的第二天,我便径直去了那梦寐以求的沙巴克城。 那毒蛇老妇本来让我修得人身先去找她,可我修行只是为了去看看沙巴克城,找她 何干?再说都六百年了,她怕是已成一堆黄土。 这样想着,我便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天蔚蓝如洗,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远处斑斑驳驳的阳光后面,一片粉白粉红的花团 锦簇在那里笑得心欢,我也仿佛闻到了淡淡地花香从鼻前掠过。我任风轻轻撩起我的白 色布衣长裙,那三千乌黑青丝也不安分地随风狂舞,如同我那颗不安分的心。 我忸怩着身子用脚走在这道上了,那可比不得爬。以前爬多久,我都不见累,而今 若是稍微走得久了,我的脚就会痛。于是我一旦走累了,便坐在路边的青石上看我的脚, 那脚小巧玲珑,常常看得我是心花怒放的。 走走歇歇,走走歇歇,在天黑的时候,我终于走到了沙巴克城的城门口。 我仰起头,青砖黑瓦,楼宇朱阁,在黑夜里仍是恢弘得触目惊心。 我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走进城门口,那守城的士兵只看了我一眼,便眼睛也直了, 口也张大了,我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便笑了,然后我和他同时惊呆了。 我是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竟发出如银铃一般好听的“咯咯”声,他是因为…… 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只是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越发的痴迷了。 我走进城里,每向前踏进一步, 脚反而轻松了许多。然后我知道了那是每一次都异 常轻柔的缘故。 这乱世沙城,无数英雄豪杰为之竞相折腰的圣地,竟是如此一番歌舞升平,繁华如 锦。热闹的市场,吆喝声此起彼伏;明亮的灯光,恍如白昼;粉艳的樱花瓣,四处纷飞, 落到了我的白裙上,落到了我的黑发上。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看我,男人,女人,老人,少年,他们都在看我,那些目光里包 含了太多我不了解的东西,但,我很受用! 有人上来拦住我,青衣长身,羽扇轻摇,好一个雅致的公子,却嬉笑着:“姑娘, 一个人么?本公子带你去玩玩好吗?”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却仿佛要跳出 一只张牙舞爪的兽来。 周围的人听到他的话,“哄——”地一下笑开来,他胆子大起来,抓住我的手, “好滑的小手,本公子喜欢。” 笑声大了,我急了,一把争脱,往后退,我很厌恶他的样子,很厌恶。 可他还一步步逼近,眯着眼,挂着笑:“小娘子,随公子回家吧,本公子定会好好 爱惜你的。” 旁边有人说:“小娘子,跟着吴公子去吧,荣华富贵将享之不尽啊。” “沙巴克大将军吴铎家的公子,别的姑娘求都求不来呢。” “小娘子可是交了好运了。” 诸多嘴脸,有艳羡,有嘲讽,有媚笑,有狰狞。 这便是世间的人啊! 我瞪着他,张张嘴巴,喉咙里干干的,发不出一个音调,我空有人形,却连人的话 也不会说。我只有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只顾着摇头,旁人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 进去。 那吴公子又欺进一步,修长的手指就要挂上我的脸庞,却是一声暴喝平空而起: “住手!” 我抬头,那人骑着枣红色的马,高高在上,白面含笑,一身黑色龙磷,天底竟有这 样霸气威严的人。而旁的那些人竟都已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包括吴公子,他们众口同 声:“城主万岁!” 他只扫了我一眼,便怒视那吴公子,道:“吴岩康,你可知当众调戏良家女子该当 何罪?” 吴岩康已全无刚才那风流的潇洒,吓得全身上下抖动,说话也结巴起来:“臣…… 该死……城……主……饶命。” 看着他那胆战心惊的样子,我不由笑了,然后我又听到自己发出了如铃铛般的声音。 那城主深深看我一看,不怒自威,我吐吐舌头,收住笑,他自对吴岩康说:“本王早有 耳闻,你仗老父位高权重,素来横行霸道,抢占良家女子,无恶不作,今日不除你,怎 能安抚民心?” 吴岩康面灰如土,跌坐在地上,竟是忘了求情,也忘了争辩,而刚才周围起哄的人 跪在地上,伏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城主喝道:“来人,押到刑部,听候发落。” 几个护卫从城主后边走出来,连提带拖地押起那已经神情恍惚的吴岩康往长街尽头 的皇城走去。 那城主拉拉缰绳,座下的马便高高仰起前蹄,伸长脖子,长嘶一声,调转马头,周 围的百姓纷纷让开来,他便转身融进渐远的夜,和身旁人的眼。 风动,薄云遮了月色,长街两旁的樱花顿失了颜色。周遭的人议论着纷纷散去,唯 剩我孤零零站在无边的夜里,那城主只看我两眼,可是那些人却为何看了我就挪不开眼 睛,可是我分明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惊动,仿佛风乍起,吹绉的一池清水? 有凉意袭来,我双手环上身体,紧紧拥住自己,想着该为自己找一洞穴栖身。转身, 一灰衣男子,御剑而立,清濯的轮廓上刻着那样一双深刻的眼睛,从夜色中迎面而来, 毫无阻隔。 “姑娘想必是初次来沙巴克城,若是相信在下,在下愿为姑娘效劳。”他彬彬有礼。 他与那吴岩康该是不同的人吧,他少了一份轻浮,多了一份磊落,他看我的眼也跳 跃着火焰,却无那丑恶的兽影。 我只是一条修炼成人形的七点白蛇,我只成了人形,连走路、说话都不会,更不会 法术武功,我仿佛是那初生的婴孩,软弱、无助。人世险恶,我要找一个人,伴我左右, 护我周全,免我惊,免我苦,免我被人欺凌。于是,我忐忑的,却又无比坚定对他点点 头。 他笑了,棱角分明的脸柔和起来,嘴角上翘,手掌向前摊开,微曲,道:“姑娘, 请!”我原以为他也会如吴岩康一样来牵我手,可是他没有,略有失望,还是忸怩着身 子往前走,他跟在身后,始终离我几分,不紧不慢。走了一会儿,心里释然,他是磊落 君子,怎比得吴岩康那登徒子。 在灯火明亮的楼前,飘着一帘幔布,书了几个飞龙走凤的大字,大红色的,煞是灼 目,我是不识得那几个字的。灰衣男子带我进去,里面零零落落喝酒的人看到我都仿佛 木头一般惊呆了。 一个年轻的小哥愣了半晌,迎上来,道:“公子爷和姑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上好客房。”他简简单单地说,简简单单地抛给那小哥几块金币。 小哥眉开眼笑,连声说:“公子爷和姑娘请随我来,随我来。”回头却朝里吆喝了 一声:“吩咐厨房,给公子爷和姑娘准备茶点。” 说完笑盈盈地带我们穿进堂,上了楼,转了弯,方才打开一扇房间的门,但见迎面 是一张大床,上面是整整齐齐叠着的素花被子,旁边一张小圆桌,几张小凳子,再过去 是雕琢精致的窗户。 小哥跑去打开窗户,锦缎一样的月光流泻了满屋,道:“打开窗,透透气,我们悦 来客栈是沙巴克城最好的客栈,还有一间房就在隔壁,公子爷和姑娘就尽管放心歇息吧, 有事尽管叫小人。” “劳烦小二哥了。”他对小哥点点头。 那小哥挠挠头,道:“公子爷这可是折杀小人了,小人这就告退了。”言毕,就出 了房间,还不忘帮我们带上房门。 屋子里只有我和他了,他站在那里,痴痴地看我,喃喃仿佛自语:“你真美。” 美?美是什么?我挪了挪脚步,不知当如何自处,他却好象回过神来一般,道: “我姓潘,名沉之。敢问姑娘芳名?” 芳名?我疑惑着看着他。 他见了我的眼神,道:“便是名字,比如在下叫潘沉之,姑娘叫什么?” 他竟能懂我眼神里的含义,我很开心。可是我叫什么名字呢?他们是叫我“七点白 蛇”的,我现在是人啊,我得有名字。于是,我缓缓张口,说出了我生平第一句话: “白点点。”只有三个字,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到了。 他还是听到了,轻轻唤了一声:“白姑娘。” 我低了头,脸庞如火灼烧一般,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乱蹦。 屋子里很静,只有微风吹着月光。 他转身,道:“白姑娘早点歇了。”推门出去,又轻轻合上门。那颀长的身影直在 门站了半晌才离去。 我听着他脚步声远了,才敢抬起来。一一抚摩那床,那桌,那窗,满心里都是欢喜。 这便是人居住的地方了,比不得那深山的山洞那般清冷简陋,几只根枯草就做了窝。 我合衣躺在床上,一股淡雅的幽香扑鼻而来。我知道那是樱花的香味,毒蛇山村的 旁边就有几株樱花树,我曾远远地瞧见村里的那些顽童爬上树去折花枝。 以前还在毒蛇山谷修行的时候,总听得路人说,这沙巴克城,几百年来都是权利和 财富的象征,有多少英雄豪杰为它竞相折腰,须臾间征服它,须臾间又被它征服,赔了 身家,输了性命,不过就是要仰仗它呼风唤雨,坐拥玛法大陆那锦绣江山。可是我到得 这里,却处处只闻见樱花的香味,若有若无,淡淡几许,全然没有乱世的战火硝烟。 那城主,好生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