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定终身 影儿抱着包袱站我旁边,嘴里嘀咕着:“大户人家了不得啊,也没见这么欺负人的。” 我对她摇摇头。白裙拂地,微风吹动衣裾,说不出的清冷。 已走进门口的潘沉之还是想起了我,放了他娘的手,折身回来,先训斥门口的下人 :“没长眼睛么?也不知道招呼白姑娘。”继而又堆满笑,道:“下人不懂事,怠慢了 姑娘。请姑娘随在下入府吧。” 我也笑,松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踏上那石阶。 高墙围裹着的府邸里,紫檀木窗棂是镂花的,碎石径是汉白玉大理石头,几个院落 被葱绿的斑竹林隔着,幽幽的檀香缭绕、尘土静静地悬浮。 莫说是我,连影儿都左顾右看,唏嘘不已。 我随潘沉之循着碎石径走着,一路上倾听竹林在微风中的细碎声响。 潘沉之在我身旁,道:“白姑娘,你看这些竹子,都有斑点,叫湘妃竹,里面还有 一个动人的故事。” 我轻轻:“哦?” 他便娓娓道来:“相传上古时代,禹帝南巡,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女英随后赶来, 船被风浪阻于洞庭山。后来,两位妃子听说禹帝已经死在了苍梧,悲痛欲绝,扶竹南望, 涕泪纵横,点点泪珠洒于竹上,呈现斑斑点点,因此便成了“湘妃竹”。” “表哥莫不是想效仿禹帝,左拥娥皇,右拥女英?”穿着粉裳道衣的美丽少女斜着 眼看他,有丝丝幽怨。 潘沉之面色微愠,道:“竹儿,休得胡言。你该当向白姑娘学学温柔文雅的性子。” 那竹儿咬着唇,使劲跺跺脚,竟哭道:“好,好,你一回来就这般欺负我。”转身 便跑开了。 潘夫人冲她背影叫道:“竹儿,竹儿,你表哥逗着你玩。”那竹儿却头也不回,只 留一抹粉红消失在翠竹丛里。 潘夫人责怪道:“看你,一回来,非得惹她生气。” 潘沉之摇摇头道:“她这脾气,得好好改改。”又对我道:“这是我表妹凌雪竹, 脾气坏得很,你多包涵她。” “见完你二叔,回头去哄哄她吧。”潘夫人柔声道,便又看看我,“这位白姑娘既 是你朋友,为娘便代你先照应着,你和金伯先去见二叔叔,大事要紧。” 潘沉之看看我,又看看他娘,便道:“那就劳烦娘了。”又对我道:“白姑娘,先 休息,我回头得空了便来看你。” 我轻轻点头。 他便招呼了金伯往另外一个方向径直去了,进了一道门,转弯便消失了。 看他背影不见了,潘夫人开口道:“白姑娘,你随我来吧。”刚才温和的声音,现 下却是有些冷淡。 潘夫人在前,我和影儿随后,后边还跟着几个婆子、丫鬟。 那潘夫人天生的一种盛气凌人,我心下砰砰直跳。 穿了长廊,拐了两弯,进了一个园子,古色古香的木屋,屋后一片竹林,屋前几棵 樱花树,花开得稀稀落落,临着一湾碧水,水上漂若干竹叶和樱花瓣,甚是落败。 潘夫人在园子里停了,道:“之儿这糊涂,也没告诉我白姑娘要住多久,我好安排, 现下只好临时安排这了。这水月居偏是偏僻了点,但也落得清净,我吩咐下边打扫打扫, 白姑娘就委屈一下了。” 我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影儿这些日子已深知我脾性,忙道:“夫人说哪里 话,我瞧这水月居幽静,连名字也这么好听,我们小姐感激夫人还来不及呢,对么?小 姐。”后边这句话却是问我,我连忙点头。 潘夫人看看影儿,“你这丫头,倒玲珑得很,好生伺候你们小姐吧,我还有事,这 便先走了。” 影儿笑道:“夫人夸奖了,夫人是身子金贵,再忙也注意身体啊。” 潘夫人也笑了,吩咐了几个下人留下打扫水月居,又道:“缺什么,就跟我说。” 然后,挥挥手,带着人转了身,影儿忙拉我在后边行礼,嘴巴里还说:“送夫人。” 潘夫人走了,我一直不知怎么悬着的心也安安稳稳落了下来。我缓缓走上布满落叶 的台阶,影儿替我推了半掩着的檀木门,那桌椅皆是檀木的,上雕各种奇花异草,比那 悦来客栈里的雕刻精致了百千倍了,只是已布了一层薄薄的灰。碧纱窗外,竹影婆娑。 古老的木屋子,只透进几缕阳光淡淡的色彩,照在屋子里的地上、墙上,尽是些斑驳的 光影。 “哎,小姐,说书的人都讲这侯门比海深,你不通人情世故,现下刚进来,已这样 欺负你,以后就更难了。”影儿抹干净一张椅子,扶我坐下。 这些日子来,我告诉她和潘沉之,我自小随姑姑在毒蛇山谷里相依为命,不久前姑 姑病逝了,我才自己出了来。她和潘沉之便深信我孤苦无依,不谙世事,只有金伯听我 说这些时,不停发出“哼哼”的声音。 “所以,影儿你要教我那些礼数,免得丢人。”我幽幽叹了一口气。 “小姐,你也是苦命人,你若生在达官贵人家,从小学琴棋书画,不知要比那些大 家闺秀强多少倍呢。”影儿愤愤不平,又道:“公子爷也真是,也不和他家的人说清楚, 人家还以为你不明不白的呢,难怪看轻你。” 影儿说的这些,无非是尘世间的那些虚名,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潘沉之总不 会弃我便成。 到了黄昏的时候,这水月居已经打扫妥当,竟是别有风情。 潘沉之一直没来,那穿粉裳道衣的凌雪竹却来了。 她随便地坐在靠椅上,把玩着茶杯,用戏谑不善的眼神直盯着我看。影儿另取了茶 杯,参了茶水送上去,她却一把拍了茶杯掉在地上。影儿愣了一下,慌忙蹲下身子去拣 碎片,嘴里不停地说:“凌小姐,对不起,奴婢大意了,对不起。” 凌雪竹冷笑着,走到我面前,道:“白姑娘,你为何一直蒙着面,是做了坏事,怕 人寻仇,给认出来么?” 我低了头,小声道:“凌小姐,真……会……开玩笑。” “那就让本小姐看看吧,长了一张怎样的狐狸精的脸。”她大声道,便是恶狠狠地 一把扯下我的面纱。她倒退了两步,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难怪……难怪 表哥对你……。”眼中已有晶莹的泪珠划落,惆怅转身,掩面而去,那白纱巾在空中盘 旋了很久,才飘然落地…… 院子里响起了潘沉之的声音,“竹儿,你做什么?冒冒失失的,撞到我了,哎…… 你这丫头……怎么跑了?” 他进得屋来,看见影儿收拾地下的茶杯碎片,我呆坐在椅子上,便明白了八九分, 弯腰拾起那白纱巾,到了面前,道:“雪竹,她从小被我娘娇生惯养出这一身毛病,你 不要怪罪她。” 我接了白纱巾缠绕着手指,幽幽道:“我哪里敢怪罪她,我本就寄居你家,给你们 家人添了许多麻烦。” 影儿收拾了东西,便带上门出去了。 潘沉之见她出去了,才道:“你说这话,便是怪我了。雪竹是我姨娘家的女儿,我 姨娘和姨父过世得早,我娘怜她,便一味地维护,她与你也是同病相怜了。” “我没怪她。”我轻轻说。 “那便好极。其实,这一路奔波来,你也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潘沉之顿了顿,看 着我的双眸,我羞涩地低下头,他继续道:“先前我没告诉你,我是潘王府的世子,也 是不想你有负担。其实十年前,我爹是沙巴克城主,后来北沙漠一支突出的异军攻破了 沙巴克城,我爹和大哥,姨娘,姨父都战死沙场。我二叔为保我潘家余人性命,便率上 下投降了那异军首领,也是现在的沙巴克城主欧阳默。”他说到这里,我扬扬眉,原来 那城主叫欧阳默,他现下也不过三十多岁,居然才二十岁就成了沙巴克城主。 “欧阳默为昭示他的仁义,也为收买人心,便赐潘夜岛给我们潘家,封我二叔做了 潘王,其实也算是发配吧,当年这岛可是荒凉得很。”潘沉之苦笑道,“亏得我二叔善 经营,把岛上盛产的宝石潘夜之泪远销玛法大陆,这才让整个潘家度过了难关,殷实起 来。白姑娘……点点,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跟你坦诚相待,让你明白我……。”他说到 后边,便握了我的手抚上他的心口。 我的手跟着我的心颤抖着,“可是……我虽愚笨,也知这世间有门第之分。你娘和 你二叔……怕是……。” 潘沉之红了脸,道:“原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心里从看到你第一眼,就认定你了。 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我会说服他们的,只是要委屈你一些日子……你为我受的苦和累, 我便都记在心里,以后好好报答你。” 我挣脱了他的手,转过身去,轻声道:“稀罕你报答么?” 潘沉之笑了,扶了我的身子坐到镜前,取出一支金钗,轻轻绾住我额前兀自飞乱的 青丝。钗儿打成了盛开的樱花式样,秀雅的花瓣与粉淡的光泽,附在我宛若流水的长发 之上,娇柔妩媚却又不失端庄文静——镜中的人,依然是那样的明眸流转,美艳绝伦。 他抚摩我的长发,道:“古人喜欢用绿鬓如云这四个字,来形容美得令人心醉的青丝, 但我想这世间,唯有你这般发长九尺、光可鉴人的,方才配得上这如云二字吧?” “你就爱说这些话,明晓得我是听不懂的。”我瞪了他一眼,纤纤十指却摸上那如 绸缎般光滑的发丝。 “回头我有空了便教你读书写字,还有魔法武功,你这般聪慧,定是学得很快,那 时我要你做我的夫人,看还有谁不满意。”潘沉之冲口说道,末了又道:“点点,你休 要误会,我可不是嫌你……。” 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我抬手掩上他的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在这尘世,我 要学的东西太多,唯有这情爱却是天生由心底来的,不必学。” “点点,你真是……太好了。”潘沉之道,这才注意了这水月居,微微皱眉,“娘 怎让你住这里,如此冷清,换个地方。”说着,便要出去张罗。 我忙拉住他道:“这水月居很好啊,你知道我不会说话,怕见生人,住这里落得清 净,我喜欢得很啊。”心里隐隐觉得违背他娘的意愿,换地方住是不妥的,再说我也是 真心喜欢这水月居,比起以前住的粗糙洞穴,简直一个是天堂,一个地狱了。 潘沉之拥我入怀,道:“真是委屈你了……你是怕我娘不高兴。” 靠在他胸前,一种从未有过的味道真冲进我的鼻子,我的大脑,这暗香盈袖的夜, 那重重的誓言,字字句句地刻入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