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伤别袂 潘夜岛。 真的,夜风阵阵,涛声不断。 夕阳西下,染红了樱花林。粉艳的花瓣四处纷飞,绿衫红妆的女子眼睛亮若晨星, “你是一个战士,你的命运掌控在你手中这把命运之刃上,去做你该做的事。” “可是,我不愿离开你。” “那么让我离开你。”如水的云袖从男子身边拂过,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回头灿 然一笑,“你记得如何来找我吗?待把江湖事了,潘夜海边小木屋,依门盼归。” “如果我无法归来呢?” “我会去找你。”平静的语调,最真的诺言。 蚂蚁洞口,远远的故里映着沙漠的晚霞渐渐地消失在男子的眼里。他竭力压制心中 翻涌的冲动,握紧剑柄,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艰难的转身。 幽灵船开了,从此一隔经年,生死两茫茫! 美丽的女道士在潘夜海边的小木屋独自生活,只是常常在无人的夜,立身浪里,回 首间仿见远方樱花树下安静伫立着,仰头深深凝视自己的那个英俊,纯朴的少年……然 后清泪滴落,箫音清雅,如水流泄…… 寂寞了半生,有人说时间会改变一切,可是那箫音,如同那深藏进岁月的相思,夜 夜如一,从未停歇。 风很大,吹彻了广袤的沙滩。 没有月光的夜,坦然得象一汪清水,洗净了整片天地。 我立在无边的黑色中,默默看着那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倚在木门前,微有烛光从门 缝照在她脸上,美丽而淡定从容,手中端一支细长的箫,声音便在唇边流转而出。 清凉如水的夜晚,静谧幽僻的岛屿,箫音穿透的是世间的灵魂。只是这女子的眼中 满含的泪水,都随风而逝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 离别苦,个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住了箫 声,女子轻轻吟道,声音亦显得凄凉。 我知道这是元好问的词,说的是失侣孤雁殉情而死之事,喻写人间痴情男女的真情 …… 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起。 可不是,潘沉之教我识了字,我便能看懂这些缠绵悱恻的句子,然心里却有了一些 滋味。 红尘的翻覆,竟多是沉重。 “小姐,回去吧,夜深露重,小心着了凉。”旁边的影儿轻声道,她是不明白我为 何要来看这个女子,其实本就没有因由,只是想看这样一个女子,是怎样硬生生地将淡 定从容粉碎在那纯净的爱情中,用独立于世的箫音粉饰苍凉。 潘夜岛是个多情的岛,盛产多情的情人之泪呵。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涸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吟着那词的下半阕,我缓缓走出夜色。 女子不抬眼看我,浪打沙滩,涛声不断。 一年了,到潘夜岛一年,每夜枕着她的箫音入睡,从沉之嘴里探知她的故事,这心 里便每夜都为她疼得滴出血来。 她不看我,她恨我,恨潘家的所有人。我不姓潘,可是整个潘夜岛的人都知道我是 潘沉之认定的人。 爱屋及乌,恨,也并无不同。 她的情郎,那个年轻勇敢的将军,带着第三批死士,为潘家去西方沙漠深处的幽灵 船求独步天下的三大神剑,一去经年,生死犹未卜。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她果断地成全他的赤胆忠心,舍弃而后坚定,余下的,便是 自己一身担当。 “冰菲姑娘,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女人最是心疼女人,不忍她继续憔悴。 海风吹拂她的发丝,她握紧长箫的手迸起青筋,良久,道:“八月十五月圆,幽灵 船再开,我去寻他,顺便为潘家求剑。”声音坚韧铿锵。 终究是不平凡的女子,担当最初的诺言,甚至担当情郎未完成的责任,一步一步坚 持而尊重自己,果决到对自己都残忍。 我笑,转身,唤了影儿归去。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气质,那将军,不知是如何人物,可堪配? 临近中秋,潘夜岛的秋月显得益发圆白,淡淡的几块黑斑,仿佛缎子上被香灰烧灼 的痕迹。我临窗而立,眺望在月光下显得清远悠静的那一湾碧水。潘王府的宅子很大, 人口却有限,此时尚早,周围却早已是漆黑一片。那湾水中的月亮随着涟漪波动,细碎 地破开,又轻轻合上。 发了一会儿呆,微微叹气,走到案前。案上绛烛落泪,檀香游丝。 潘王府的日子不紧不慢,因为潘夫人仍旧是不喜欢我,便连下人也很少过来水月居, 反而落了个一味的清净。只有凌雪竹时不时地来骚扰恨恨我一番,然每次都风风火火地 来,风风火火地去,像一个抢不赢玩具的孩子。她的脸日渐消瘦,也该是尝尽凄苦了吧! 你遇见沉之比我早,怪不得你不服气;你走进沉之心里比我晚,却由不得你不服气啊! 潘沉之却是经常来看我,目的明确而专一,总是带了我就走,去潘夜岛另外一头的 牛魔洞,教我魔法武功,杀牛魔怪。 沉之是一个出色的魔法师,各种绚烂的魔法术在他手里旋转,迸开,美得像一个个 不可确定的梦,而我却是喜欢的。 “点点,你要快点学会冰系魔法,记住我教你的咒语……” “错了,要凝神屏气,驱除杂念,才可召唤上古之魔法精灵……” “魔法师比不得战士那么强韧,需站在离敌人远一点的地方发动攻击……” 这中间当然有很多惊险而甜蜜的细节。我习惯了他高大的身躯站在我前面迎着怪物, 他也不止一次地亲密的把我拥在怀里。 日间,他便也是那般拥着我,令我“飞”了起来,往日身边的花草树木、楼台亭阁, 此刻都变做了脚下之物。 他说:“这就是魔法师最黑暗最神奇领域的魔法——瞬息移动,可以贯通时空的法 术,练好了它,日行千里,连马匹都不用。” 自然兴奋不已,缠着他教我,不媚自娇。 他搂我停在一个山头上,道:“自然是要教你的,全部教给你,即使有一日,我不 在你身边,你便也能保护自己。” 错愕,迷惑,没由来的担忧因他一句话,一齐涌上心头,看着他,要他给我一个答 案。 他笑了,捏捏我的鼻子,道:“我就知道你要瞎想,我并不是要弃你。我终究是潘 家的世子,有些事必须要去做,我怕我去做那些事,便照顾不了你。” 爱情于女人,便是天,便是地,便是全部。 可是爱情于男人,只是生命的一部分。除了爱情,男人还有江山,还有家族大业, 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合在一起才是男人的生命。 让他去,去做他该做的事,学冰菲,学那个女子,学她淡定从容,学她知轻重、肯 担当。 可是,我是白点点,我有自己的骄傲。 我说:“让我帮你,,让我为你分担,让我与你同进同退。” 我知道,潘家卧薪尝胆,十年了,暗蓄实力,为了不过是有朝一日,重新入主沙巴 克城。在潘沉之的心底,家仇国恨一刻也没停止疯长吧。 十年前,那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该是如何心比天高,该是如何纯真无忧。烽 火呼啸,烈焰焚烧一切,亲人在面前满身是血,一个一个痛苦呻吟,挣扎着死去,无助 的孩子睁大惶恐的眼睛,被战火渐渐湮没…… 潘沉之当初告诉我他们家族的历史时,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可是我知道他心里 一定有这样一个碰不得、揭不开的伤疤,那种刻骨的仇恨,只能以血偿还! 他拥紧了我,望着大海,道:“点点,八月十五月圆,幽灵船便会再开。幽灵船两 年一开,前三次,潘家派出的死士一个也没回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只有得到三大神 剑,才能与欧阳默分庭抗礼。” “你要亲自去么?”我看着他,他面色凝重,目光炯炯。如果他去,我是自然也要 去的。 幽灵船,潘夜岛上每个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在西方沙漠的深处,诡异而神秘,万年 前曾是汪洋大海,困了一支海怪形成的魔族,力量强大的霸王教主掌控着三把能分别代 表战士、魔法师、道术师的神剑。 沧海桑田,纵然天地颠覆又如何,只要相爱的人一直在身边。 苦笑着,沉之摇头:“二叔和母亲都不赞同我去,说我是潘家唯一的血脉……二叔 要放弃神剑了,可是放弃神剑,怎能与欧阳默对决?” 我默然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些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千算万算,苦苦挣扎, 还是挣不开那注定的网。 “白点点,你出来!你出来!你出来!” “凌小姐来了,奴婢给你通报,小姐,小姐,凌小姐来了。” 陡然惊醒过来,已有不少泪珠落在案几上,捻了袖子抹去泪,凌雪竹已然掀了帘子 进来。她玉面微红,娇喘吁吁,道:“白点点,我本是不愿求你的……可是现下,我表 哥非要去幽灵船……我想只有你才劝得了他……” 听了这话,只来得及焦急,一边往外跑,一边问道:“他现在何处?” “在海边口岸上,瞒着我们,想悄悄走。”凌雪竹急急道,紧跟其后。 心里不是不伤心的,你怎可瞒了我,要弃我独自涉险?白天才与你说,要和你分担, 要和你同进同退,可你竟转身便弃我独自去了,你将我置于何地?你怎配得上我的一片 赤诚之心? 不经意的踩空一脚,一甩手,挂在了旁的树枝上,皮肉裂开来,挤出血沫,新鲜而 狂野。凌雪竹一把扶住我,低低叫了一声:“哎呀,你没事吧。” 我轻轻摇头,直起身来,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地——海边口岸。泠泠月光下,平日里 两个水火不容的女人,却为得同一个男人,携了手。 我将手指放在嘴里,腥味直漫到心底。 那是真实的味道。 到了海边的口岸,一条简单的船靠在岸边,船上一道绿衫的影子,是她,冰菲,冷 冷地。 潘沉之还在岸上,在安抚闻讯赶来的潘夫人。我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潘夫人由两个丫鬟搀扶着,早已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潘沉之握着潘夫人的手,跪到在地上,道:“娘,孩儿对不起您,可是家仇国恨不 共戴天,请娘成全。” “你这逆子……你也知道家仇国恨不共戴天,怎可如此轻待自己的性命?”说话的 是潘沉之的二叔潘禀航,那个老人,我到潘家却只见得他两次,一次是他六十大寿,一 次是过大年的时候,须发都已银白,眉眼之间,是怎样慈祥的白发都掩不住的不怒自威。 “二叔,侄儿心意已决,此生若不能手刃仇人,定难苟活。”潘沉之低头伏地,声 音无比坚定。 “你……你……好……。”老人只说得三个字,“扑哧——”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来。落得嘴唇间的长须点点猩红。 “二叔……您何必如此。”潘沉之咬牙,收回伸出的手。 “白姑娘来了,让让,白姑娘来了。”凌雪竹大声道,围着的家丁让出路来,她将 我推到前面。潘夫人见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哽咽着:“白……白姑娘,快劝劝之儿… …我这把老骨头也求你了。”说着,身子竟是要往下落。 我扶稳她,轻声道:“夫人别急,我会劝得他回心转意的。”把潘夫人交给旁的丫 鬟。上前,定定看着那个人,目光里幽怨缠绵,心眼里百转千回。 他也抬头看我,说:“点点,你不必劝我,你知我爱我,更当明白我心。”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自然不劝你,你去做你应当做的事,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 男儿。” “啪——”一巴掌扇在我的右脸颊,防不胜防,狠狠地,果然很痛,却怎比心里的 痛?是凌雪竹。 “白点点,你在说什么,你让表哥去送死。”她秀目圆瞪,怒视我,恨不得吞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