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阳关 潘夫人变了个模样,上来抓我的头发,抓我的衣服,口里边哭边骂:“你这狐狸精, 早知道你不是好东西……可怜之儿……如此对你……你却盼望他去死……” 潘沉之急了,站起,将我拉到身后,挡住潘夫人,叫道:“娘,你不要这样,娘… …不要怪点点……”却只说得一半,便颓然晕倒在地,我在他身后缓缓放下右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潘夫人。 “之儿……那狐狸精把你怎样了?”潘夫人一声干哭,扑上去。 潘禀航看着我,“白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潘大人不用担心,沉之只是被我打昏了过去。”我只是看着那张脸,有着挺直的 鼻梁、水色的唇,但见他浓眉微微颦着,还透着遮掩不住的一丝倨傲之色。 潘禀航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下人将潘沉之抬回府,又道:“只怕醒来,还是 会去的,那是他心口上的一个死结。” 拦住抬着沉之的下人,轻轻抚摩沉之的脸,让我再看你一眼,而后抬头对着潘禀航 :“潘大人,你定有办法让他沉睡十天半月吧,等他醒来,幽灵船也已关闭,至于他的 死结,让我去解吧。” 潘禀航大惊,“白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指着船上那绿衫女子,一字一字地说:“我与她同去,求剑。” 凌雪竹上来拉了我的手,低头道:“原来你对表哥情深至此,刚刚多有冒犯……白 姐姐你原谅我。” 我微微笑了一下,人情冷暖,有沉之真心对我足已。 “白姑娘,你可要想好了,幽灵船凶险无比,霸王教主异常可怖。”潘禀航道。 “我想得很清楚。”我不动声色地笑,我自为了我的沉之,这还用想么?一个人一 件事,往往轻而易举就成了生命中的全部,放不下,抛不开,做了红尘中的女子,便也 逃不开女子命定的荼毒。 潘夫人此刻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从未认识我一般。 潘禀航看了她一眼,吩咐下人回府取来了两样东西交于我,一把魔杖,一件袁灵法 衣。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沉之,愿我能为你寻回神剑,酬你一场爱恋。 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我立在船头,任凭那岛在夜色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天降细雨,混着海风,入口的是咸味,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一入红尘烦恼多,于我,已是疼痛!并不后悔,沉溺,让我沉溺到底! 一片绿云飘来,遮住了雨,却遮不住相思……还未远离,便已开始相思? “八十骨的好伞,张开来是密密的网,收起来也是秋雨飘零的人生。”冰菲擎着伞, 仿佛擎着一片苍穹,“若是淋坏了身子,你如何为他寻剑?” 我转头,看着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她面对面,纤眉细目,也是瘦弱如柳。自 古以来,就是这样瘦弱的红颜撑了男人背后的天空,“冰菲姑娘,我们有几成胜算?” “没有!”海风拼命吹扯着我们的头发,她的声音遥遥远远,“一成也没有。” “你知道没希望,还要去送死?”话出了口,才知道多余,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便是送死也要一穴。 冰菲看我一眼,转身进船舱,“原本也有两成希望。”两成?即使只有一丝希望, 也是上天垂怜,我怎可放弃? 追进舱,却发现还有一个武士,一个法师。 武士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色龙鳞战甲,忐忑的脸,抱了裁决刀,闭眼靠壁,一柄寂寞 的刀,一个寂寞的刀客。 法师须发皆白,躬着腰,坐在一盘残局前,与自己对弈。人生,遭遇多少强敌,而 最难战胜的岂非就是自己? “潘沉之,是潘夜岛最好的魔法师……不,现在应该是整个玛法大陆最好的魔法师 了。”冰菲收起了伞,却收不了自身的情网。 沉之,竟是最好的魔法师,可是没有三大神剑,他也不敢与欧阳默对决,那欧阳默 的功力……我不愿想下去,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冰菲在责怪我,我速成的魔法武功自是无 法替代潘沉之的。 “这世间,有很多人,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以为是巴心巴肺地为别人好, 殊不知,从一开头就错了。”她轻轻拍落伞上的水滴。我额头冒了冷汗,心里跳得厉害, 莫非我真是做错了,不能为沉之求回神剑,还要连累这许多人的性命? “错便错吧,没有错,哪能成全对?”老人举起一枚棋子,“啪——”吃掉另一枚 棋子,干脆利落,“我这棋,一步错,步步错,索性放开了束缚,现下不也呈出胜机了 么?” 冰菲微微笑了,仿佛浩若烟海的樱花,温暖而明媚,不言、不语,取了长箫,席地 而坐,箫声清新高远,让人仿若进入秋夜霜天,碧空如洗的景致,全然忘却了船外细雨 纷飞的惆怅。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无人劝酒,却有阳关。 绿洲便是阳关。 绿洲城之中,还是舍青柳新,微雨邑尘,一派生机。出了绿洲,便会换作另一个世 界,另一番景象。一片金浪起伏,亮得耀眼,阳光投射在层层沙浪上,由于褶皱不平, 阳光便又被无方向地散射回去。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绿洲城和大漠就这样相伴着,无声无息…… 走在绿洲城的大街上,中原的文化,西域的风情交相辉映,繁华如同大漠上的夕阳 一般流光溢彩。 剑笑,那个寂寞的刀客,拿刀,不笑,一如既往地沉默,沉默着打点一切,干粮、 水,甚至磨刀。那柄裁决刀古铜色的刀刃,便泛起凌厉的杀气。 冰菲说,古人爱梅,以梅为妻,剑笑爱刀,以刀为妻。剑笑听了这话,道:“也是 知己。” 妻,是细水长流的相守;知己,却是荡气回肠的交心。剑笑或者是幸福的。 多爷,那个洞穿俗世的老人,好酒,好棋,好说莫名其妙的话,灵力很强的魔法师, 看我时总是半眯着眼,神秘地笑,我想他一定是看出我非人族的本来面目,却并不揭破, 还偶尔指点一下我的魔法武功。 剑笑和多爷都与潘家有着奇怪的关系,为潘家可以不要性命却并不听从,就像这次 潘禀航已然放弃了幽灵船,不选派死士前往,他们却自己决定要为潘家最后一博。 这样的人,这样的忠诚,背后该有怎样惊心动魄和惊天动地的故事? 私底下问冰菲,却被多爷听到,咳嗽,苍老的声音,“管它如何惊心动魄和惊天动 地,最后还不是只有一条温柔的世俗之路。” 然后冰菲又笑,她本是不笑的,但每次多爷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她都会笑,一味地 温暖明媚。 绿洲城里风起,站在城边遥望沙漠,蓝天、白云、沙浪翻滚。 任是头上那根金钗,锁了沉之的柔情蜜意,也绾不住那长长的青丝和着沙浪翻滚的 节拍,随风起舞。 我不过是一条小小的七点白蛇,不经意的从轮盘上踏错了位置,误入红尘,难却情 爱,心里不是不害怕的,因为身边没有那个已经习惯的身影。 这世间,许多事情一旦开始了便不能停止,就算是绝望,也总会留下一处缺口。 “冰菲,告诉我,沙漠的另一端是什么?”我微微笑,明知道沙漠的另一端还是沙 漠,却还是盼望一个不同的答案。 “是希望。”冰菲真是玲珑剔透而又善良的女子。 我与她,该是心心相惜的吧! 终于上路了,四个人都骑了白马,通过蚂蚁洞,没入大漠深处,留下一串深深浅浅 的马蹄印。 时有一堆堆白骨,干枯的出现了裂痕,被沙半掩着。这些白骨曾被附了骨肉,是生 命的象征,而今不过是给这空寂的大漠添加一份沉重罢了。 向东眺望,绿洲城也在浩瀚漠海中变得渺小,不如从前在关中时那样巍峨、壮丽, 绿洲城的雄浑和妩媚在漠海的无垠旷远中都显得不足道。这分隔大漠与玛法中原的关隘, 不仅将空间隔断,似乎也把时间隔断了。 在绿洲时候就看到,西北的天边总有一片黑云,凝重而压抑,有时候仿佛幻化成张 牙舞爪的兽要从天边扑过来。 那是魔湮! 那片天际下,便是幽灵船的入口,我们的目的地。 传说中的幽灵船已经近在眼前,只是越近就越强烈地感受到一股邪恶而黑暗的力量, 迫得人有时竟无法呼吸。 剑笑越来越沉默。 多爷越来越谨慎。 冰菲越来越悲伤——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个将军曾经走过的,她说她感受到了他 的气息,走着,说着,一并疼痛着。 终于到得那片黑云底下,狂风乱舞,卷起一片片沙粒,又萧萧落下。 早已下马,人马皆站不住,仿佛要被卷起,卷到无尽的深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 来,按了我的肩,只觉得一股柔和安稳的力量浸入心底,站住了,稳如千斤。感激地冲 多爷笑,多爷只点了点头。 “看前面。”冰菲的声音穿透狂风怒沙,抬眼望去,一面绣了骷髅头的旗帜在风中 猎猎,鲜艳夺目,异样的鬼魅。 走近了,诺大的圆圈,里面是风云翻滚的混沌颜色,深不见底。 总以为黑暗就是黑暗,光明便是光明,分明是两样不同的东西。可是在这里,黑暗 和光明秘密接壤,不分明,不分明,如同尘世。 “便是这里了。”多爷面色凝重,“幽灵船是远古一支出海的商队,途遇海啸,沉 没至海底,沧海桑田,大海变做沙漠,船上的灵魂也化做怨灵,沦入魔道,在入口,魔 气已如此之重,大家进去一定要小心。” “我先进!”剑笑握紧裁决刀,已踏出一足进那圆圈里,只不过瞬间便消失在混沌 中。 多爷皱皱眉,嘀咕一声,“卤莽。”便也依样踏入,照旧被卷入混沌中。 “他们……。”我倒抽一口气,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勇敢,执著,如同传说中的那 种鸟,没有脚,一直飞,从不停下,一生只落地一次,那便是死亡。 冰菲看着我的眼,道:“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努力活下去,活着便是 希望。”然后嫣然一笑,没入那混沌中。 空旷的大漠上,狂风依旧,我耳边是风声呼啸,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冰菲,分 明是把我当了朋友,不再冷漠相对。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对于一条孤单的七点白蛇, 朋友,有多么重要。 抹了泪,抬脚踏入,一入幽灵船,半生浮华,便成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