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我与沉之站在沙漠土城的城楼上赏落日。 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气而恢弘。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一片苍茫混沌的云层中挣扎,越挣扎越下沉, 终于没入了沙海中,余下天边一方血红血红的孤独。 孤独,这样悲壮的孤独,这样触目惊心的孤独,却只属于这千年不变的大漠呵。 天地寂静,高高的楼塔,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无风,但有寒意袭来,我不由将手 环上双臂。 果然,是高处不胜寒么? 侧头看沉之,他望着眼前的城、眼前的景,他的眉眼都是笑意,志气满满的样子。 “点点,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沙巴克的女主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转过身去, 展开双臂,面朝一山之隔的沙巴克城,目光炯炯,仿佛那锦绣江山已在他的脚下。 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我只看见夜色迷茫,樱花灿烂,高高的枣红宝马上,那一身黑 色龙鳞战甲的人儿,眼中一抹清澈的光芒……这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沙巴克城留给我的唯 一影象。 “公子爷,晚宴就要开始了,请公子爷和白姑娘入宴。”一名士兵不知何时已站在 面前,才想起拿下沙漠土城,沉之已下令大设英雄宴,犒劳众潘家将士。 银月初上,沙漠土城里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全然不像刚刚经历过浴血战火。每个 人的脸上都堆满放肆和迷乱的笑容,从将军到士兵,从官员到百姓,从商贩到走卒,这 场盛宴,遗忘了尊卑,遗忘了贵贱,遗忘了贫富……也遗忘了这片土地下为着这场战争 又平添的那些亡灵! 乱世飘摇,人的生命如此卑微和脆弱,如同一场雨打风吹后纷纷扬扬的落花,漫天 飞舞,随风挣扎,终究要没入那一方烂泥,无人再识芬芳。 灯火阑珊处,独立于一片清冷的月华银辉中,望着沉之的身影在众人中流连,觥畴 交错间,春风得意,我的心中弥漫开一片隐隐不安的情绪。 金戈铁马,豪气干云,帝王将相,成王败寇……那是男人的世界,那是男人实现梦 想与证明价值的方式,沉之无错,可为何,为何,为何我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 惧? 那些挣扎的亡灵、那些是非对错、那些欢歌热舞,在我面前交相闪烁,和成一片红 艳艳的血色铺天盖地而来…… “救我……救我……。”熊熊烈火,蔓延到脚边,我惊慌失措,大声呼救。 一条灰色的人影,扑进火里,向我掠来,我欢欣不已,默默喊道:“沉之,沉之… …。”可那人到了面前,却变成光洁鲜亮的白衣,看不清脸,只觉得是一脸促狭的笑意, 伸手过来,要搂我入怀,我一把推开他,摇头后退,喃喃道:“不可以,不可以,不要 你……。” “点点,点点,点点……。”耳边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我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 的是沉之满脸担忧,原来是一场惊梦。 见我醒来,沉之握住我的双手,如释重负道:“点点,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我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却只觉得头痛欲裂。 “刚刚在宴会上,你突然昏倒在地,都怪我不好,一高兴便忽略了你,大夫说你是 劳累过度。”沉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为我轻轻拭汗,我这才觉得背心是一片汗津 津。 “沉之,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见他如此体贴细心,万般情绪拥上心头,我不 由身子倾退了一下。 “哦?那你给我一个理由吧。”沉之停住手望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配……你会宠坏我。”慌乱地低下头,逃离开他一往情深的眼神,什么 时候,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敢再坦然面对沉之的眼睛? 沉之笑着摇头,扶起我的脸庞,道:“世间除了你,还有谁配让我宠坏?点点,我 从未嫌弃过你,你相信我。” 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沉之惊慌了,搂我在怀中,连连道:“点点,你怎么了?我 说错话了么?对不起,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内心一片荒凉,这份爱,太沉重,我区区蛇妖,何以堪负? “不……沉之,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其实……是一条七点白蛇。”我闭着眼 睛,不敢去看沉之,甚至不敢去想…… 片刻沉默后,耳边响起一阵大笑声,睁开眼睛,沉之已收住笑,扶住我双肩,道: “你就为这个啊?我早就知道你并非人族,点点,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 我张张嘴唇,正要说话,一名士兵在门外,大声道:“禀告公子,金爷回来了,在 偏厅等候。” “好,我马上便来。”沉之应了一声,转头对我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一会儿再来看你。” 我轻轻点头,道:“天色已晚,你忙完便早些歇了吧,不必再过来看我了。” 沉之拍拍我的手,又吩咐了侍女好生照顾之类,便匆匆离去。 今夜宴席上不见金伯,难怪我总觉得少了谁,他带回来的定是重要事情,否则沉之 不会如此匆忙赶去。 原来他早已知道我是蛇妖,连多爷都能看出来,沉之又岂会不知?我自嘲地轻轻摇 头,揭开这心结,心中并未如想象中轻松,自然有更深刻的感动,却也略有些失望和迷 惘,或许内心深处隐隐有那么一层想法——沉之不要我了,我便可以……光洁鲜亮的白 色温暖而明媚,迷迷糊糊中刺痛我的眼睛……一怔,陡然惊醒过来,我使劲拍打自己的 额头,荼毒,荼毒,命定的荼毒! “小姐,你怎么了,头又痛了么?”旁边的侍女见我模样,关切道,这趟出来,因 是想到要行军打仗,树立军威,便未带影儿出来,这侍女是进驻漠沙楼后,沉之才为我 安排的,虽不如影儿机灵聪明,却也好在温柔如水。 “没有,你拿我的披风过来,我想出去走走,这屋子里有些闷。”我便说便下床来。 那侍女为我披上厚厚的披风,道:“小姐,奴婢陪你去吧。” “不用,我就在附近转转,一会儿便回来。”我微微一笑,推开门,好灿烂一轮圆 月,独挂中天。 月光,比雪光更白,涂在冰冷坚硬的高高大理石墙上,遗落一片庞大的阴影。 如缕情思,流月无声。 月光透过树荫,压着潮湿的心境,一边徘徊,一边毁灭。 漠沙楼三楼一亭阁,布局严谨,井然有序,蕴涵了精妙的五行八卦原理。难怪小小 的漠沙楼能成一方霸主,光是只此一项,便可大见文章,幸亏许尽欢临行前相授其中奥 妙,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入驻漠沙楼。 我沿着小径,百无聊赖地默念着许尽欢教的口诀,却突然发现路边景色已在眼里出 现了三次,一愣,哑然失笑,竟是迷路了。再抬起头看四周,正面一扇门紧闭,旁的窗 阁透出一抹烛光,隐约有细细碎碎的男声传来,不由自主地竖起双耳,暗自运功,那声 音便清晰地传来—— “公子爷,此行千算万算,便是没算到竟有一武功高强的白衣战士来救走许尽欢。 那白衣人的功夫当真厉害,赤手空拳,却能御剑伤人……不,准确的说,是剑气,非常 可怕的剑气……。”金伯的声音。 “白衣的战士……你将当时情景细叙一下。”沉之的声音,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调 ——静默而冷酷。 “是,今日傍晚,老奴奉公子爷之命,带精锐高手埋伏在许尽欢等人必经之路,果 然如公子爷所料,他们走到此处便纷纷毒发,我等便跳出来,一阵小杀,他们无力抵抗, 几乎就全军覆没,就在此刻,一道凌厉的剑气排山倒海而来,我方顷刻便扑倒四五人, 那人戴了一张异常诡异的面具,提了许尽欢便走,并不恋战,老奴待要追上去,却被他 又一道剑气迫退回来,若非闪得快,老奴这头非得给他削下来不可。”金伯的声音颤抖 着,夹杂无尽的恐惧。 “哼,失乐园独产的魔神之毒,无色无味无形无解药,中此毒者,第二日毒发,浑 身无力;第三日毒甚,剧痛穿肠;第四日毒亡,七窍流血。那白衣人总不至于是神仙, 可以起死回生吧?不过,他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沉之冷冷道,一直冷到我的心底。 昨日,沉之设小宴,为许尽欢等人饯行。许尽欢众人皆是豪放义士,沉之又礼义皆 备,席间,推杯换盏,好不欢快。我权当了是一个英雄惜英雄的完美结局,哪曾想到竟 是一场生死阴谋的开始……沉之,沉之,你怎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扼杀掉我心目中的英雄 与……夫君? “金伯,明日你便派人潜入沙巴克城,明察暗访,查探许尽欢和白衣人的消息,生 要见人,死要见尸,既不能为我所用,便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沉之的拳头重重地 砸在案几上。 “为何要去沙巴克城?此处离绿洲甚近……。”金伯问道。 “沙巴克城是除了比齐城,玛法大陆最大的城市,多奇人异士,他们定会去此求医 解毒。”沉之顿了顿,又道:“我日间已飞鸽传书给叔叔,让他做好一切准备,我潘家 大军只待时机成熟,便大举进攻沙巴克城。” “公子爷……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金伯,你年轻时便跟着我爹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又看着我长大……你当知道, 之儿与你的感情,直比与叔叔的还要好,你的话,之儿永远都愿意听。”沉之的声音又 恢复成平日我听到的那样,低沉却轻柔。 “十年前,欧阳默还是很年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展壮大,直至占领沙巴 克城,前后不过一两年光景。老奴只是想告诉公子爷,从古至今,能做到如此的人,只 有他一人,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公子爷步步都要三思而后行。”金伯言语恳切, 字字珍贵。 “金伯,我明白,只是我等这一天,已等得太久,久得我不再愿意继续等下去…… 金伯,你知道么?十年来,我常常做同一个梦,爹爹、小姨、姨父,他们在无边的烽火 中流血,流了很多很多血,直至鲜血染红我的整个梦境……。”沉之慢慢地说,声音凄 厉而悲凉——他从未告诉我这些,也曾想过他心里有这样一个碰不得、揭不开的伤疤, 只是此刻听他说来,却仍是觉得心里一阵撕裂的疼痛。 “公子爷,老奴誓死追随公子爷得偿心愿。”金伯无比坚定的声音。 “金伯……谢谢你!天色已晚,你先回休息吧。”沉之若带哭音,顿了顿,又道: “阻杀许尽欢之事,万万不可告诉点点,她不明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定会看不起我 的。”末了这几句,带着沉重的苦涩之感。 “公子爷,难为你了,老奴告退。”金伯叹了一口气,而后推开门,看到雪白的月 光下,我脸色苍白地立于其中。 我没有躲,我要沉之给我一个答案—— “姑娘想必是初次来沙巴克城,若是相信在下,在下愿为姑娘效劳。” “白姑娘只身一人,无人可依,我自然是要带她一起走。” “可是我心里从看到你第一眼,就认定你了。” “二叔,侄儿心意已决,此生若不能手刃仇人,定难苟活。” “既不能为我所用,便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 沉之,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哪一个才是我一生所依的磊落君子? 风动,撩起我银白色的披风,三千青丝狂乱地随风而舞,绾青丝,绾青丝,谁又能 绾清这乱世红尘?谁又能绾清这七窍人心?谁又能绾清这是非对错? 沉之的脸在雪白的月光中一冷再冷,他艰难地张张嘴巴,却发不出一个声调。 我望着他,双手捂上脸庞,慢慢地转身,飞身掠起,一口气奔出很远很远…… 辗转反侧,一夜难寐。 到了天微明,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觉醒来,那侍女立侍床边,道:“小姐,金伯在门外等候你。” “他来许久了么?”我系好衣带,心中了然,他定是为沉之说情来了。 “上午来过几次,见你睡觉,不愿意打扰你,下午便又来,说等你醒来,又不愿意 进屋来,这趟等了总有两个时辰了吧。”侍女为我梳头。 我一惊,望望窗外,稀薄的雾气,这大漠的冬天虽不下雪,却也够寒冷,心下当即 过意不去,忙站起来冲出门外。 那金伯眉发结了薄薄的一层白霜,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兴许是听到声 响,他睁开双眼,看到我,道:“白姑娘醒了?” “金伯,快进来,外面寒气重,仔细着凉。”我伸出手,想去搀扶他,却又怯怯地 缩回来。这个老人,我一直对他是又敬又畏,敬的是他对潘家的忠心,畏的是他对我的 冷漠。 “不必,姑娘赶快收拾下,我即刻送姑娘回潘夜岛。”金伯大声道。 “回潘夜岛?为什么这么急?”我茫然问道。 “不要问那么多,我在大门外等你。”金伯说完,便转身要走。 “不,你不告诉我,我便不走。”我咬着牙,心绪凌乱,一定是沉之要他带我走, 沉之为何这么着急送我回潘夜岛?定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情,他不愿我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