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思似海深 “叮叮铛铛!——” “叮叮铛铛!——” 清脆的马铃声划破了沉寂的天地,越来越近。 队伍的最前面,一支黄亮鲜艳的大旗在猎猎狂风中傲然飘舞着,昭示着它那显赫的 身份——“潘”。 那大旗下的人,骑着高高的白马,白须星目,一身金灿灿的盔甲在白晃晃的日头下 反射出灼目的光芒——他,不是沉之! 遥远的沙漠尽头,隐约有山峰的颜色,青青的灰,苍苍的白。它的锋利的尖顶,穿 透了尘世,和天边氤氲的雾霭薄云相纠缠,泛出粉白粉红的花朵。 我抬头凝望远处天空中被遥远的山峰尖顶戳破的洞孔,只觉得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 冷却。 “老爷——。”金伯还是欣喜地欢叫着迎上去。 潘禀航下得马来,伸出双手要拥住金伯的双臂,却生生顿在半空中,因为他看了金 伯空荡荡的左袖。 “金伯,你的臂膀呢?”一声脆脆的惊呼,粉红的影子带风冲过来,凌雪竹,她也 来了。 “小姐,老奴不中用,这条臂膀被那黑木给断了。”金伯苦笑着道。 “黑木?就是那漠沙楼的楼主么?”凌雪竹怒问,拉起金伯的手道:“回头,我卸 他两条臂膀,给你报仇。” 潘禀航瞪了凌雪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又看了我与金伯问道:“你们怎会在这里? 之儿呢?” “你们没遇到公子爷么?”金伯大惊失色,又道:“那公子爷传回潘夜岛的飞鸽传 书可有收到?” “什么飞鸽传书?你们走后十数日,之儿倒是来了一封书信,只说漠沙楼久攻不下, 我便与雪竹率军赶来援助,路遇大雪封山,大军掘雪,掘了数日,方才掘出一条道路来 ……。”潘禀航简单述说了别后情形。 “漠沙楼前几天已经攻下了。”金伯背转过身去,脸上并无欢喜之色。 “已经攻下?哈哈哈!”潘禀航喜形于色,连连说道:“好,好,好!” “金伯,快带我们回沙漠土城吧,很久不见表哥,他定是瘦了许多。”凌雪竹望着 金伯,眼中满是期待与渴望的光芒。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她明眸璀璨,吹弹得破一般的雪肤,眉眼间却是多了几份落寞与愁苦的颜色,红颜 如花,得不到苦苦相思的人,便直教寂寞开放也罢。 她自始自终也不看我一眼,想必还在为先前出征时的事耿耿于怀。沉之出征时,她 也吵闹着要随行,但沉之终是只带了我,我……却弄丢了沉之。 潘禀航见我与金伯一脸凝重的神色,情知不妙,忙收住笑容,问道:“土城发生何 事?” 金伯望了望我,叹了一口气,终究是不知从何说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头,蹲下身 去,道:“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你说,表哥怎么了?”凌雪竹上前来,狠狠推了我一把,仿佛沉之被我吞了一般。 我踉跄着退了一步,抬起眼望着她,她却咬住唇,眼泪珠儿便已在眼眶中打转了。 “他不见了!”我冷冷地看着她,慢慢地说:“满城的人都不见了!”语调平静得 让我自己都吃惊。 说这句话的时候,有风轻轻吹起细沙,落到我的脸颊上,睫毛上,痒痒的。我觉得 我一直穿梭在一个梦里,只是,带我入梦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长夜漫漫,浓浓的雾气笼罩了这座灯火通明的城。 冷风似刀,寂寞空空。 整夜都无法合眼,失眠已如咒语一样紧紧抓住了我。 日间,金伯细述了一切因果,潘禀航当即做了决定:重回沙漠土城。潘家大军重新 入驻沙漠土城,安营扎寨,让这座先前还冷冷清清的废城,又活转了过来。 再长的夜总有黎明的时候,再痛的伤口也有痊愈的时候。纸窗已白,雄鸡唱白,浓 雾已开始散去,空气中已有沉重的号角声响起。 潘禀航说今日要带人亲自去沙巴克城,向欧阳默要人,他笃定是欧阳默带走了沉之。 我起了床,一把抓起床头的魔杖,就冲到院子中去,看到金伯正指挥士兵将一箱箱 珍贵的“夜之泪”搬上马车,那是送给欧阳默的礼物。 潘禀航站在院中,手双负在背后慢慢度步,一夜之间,仿佛竟是苍老了许多。我走 上前去,道:“潘叔叔,请允许我与你同去。” 潘禀航停下脚步,只沉吟不语,我急了,正待说话,余光却捕捉到墙角处粉红影子 一闪,那凌雪竹盈盈一身俊武的战衣,上前来拉住潘禀航的衣襟,撒娇道:“叔叔,我 也要去。” “不行!”潘禀航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为什么?”凌雪竹脸色难看至极,大声吼道:“我想去救表哥。”末了,又狠狠 瞪我一眼,她总是害怕我在沉之面前抢了她的功,其实只要能救回沉之,谁的功,谁的 过,又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世人只执着于苦苦的你争我斗中,为着那锦绣江山也好,为着这辗转爱情也好,仿 佛只乐见其中入骨的残酷与没顶的哀怨。谁关心隐约的真相,谁耐烦看偕首同心的皆大 欢喜,谁真正在意那些太平盛世的其乐融融? 潘禀航叹了有口气,道:“你帮金伯,好好守着沙漠土城,好好守着你表哥的心血, 他回来,同样会感激你的。” 凌雪竹低头想了许久,终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心有不甘,道:“救出表哥, 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我!” 潘禀航笑着答应了,凌雪竹方才转身离了去。 直到她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了,潘禀航才回转头来,对我说:“白姑娘,你也不能 与我同行!” 我默默地点点头,落寞地转身便走。 沉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时潘夜岛上有个女人日日夜夜在家门口种樱花, 等那远去的丈夫回来,她说要他回来的时候,骑着马穿过樱花林,带着一路芬芳回家… … 低头苦笑,那时的我,竟是不屑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爱情、这样的等待,说什么红 尘真真可笑,几经变故,方才知道,最最可笑的原是自己! 也许,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日日夜夜地等沉之回家。 “白姑娘,留步!”潘禀航叫住我,我微微一愣,又转回身去,他抚摩着白须,道 :“能不能救回沉之,还得着落到姑娘身上,请姑娘移步屋内,细细商讨。” “你是说让我去救沉之么?”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微微笑,待要请我进屋,却 有一将军急匆匆地跑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叙,他脸色惊变,叫上金伯,便一道匆匆出了 院去。 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下却也莫名慌张起来,咬咬牙,便跟了上去。 一行人径直来到城门,一路看到戒备森严,众将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我不由暗 暗心惊,莫非又有一场战争? 上了城楼,但见城门外的山丘下浩浩荡荡一片军队,为首的将军也是须发皆白,目 光威武,大旗迎风展开,“沙巴克”几个鲜红的大字触目惊心。 “吴铎?他竟来了!”潘禀航冷冷道,“来得好快!” 吴铎?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我又仔细望了那人一眼,没见过! “吴铎是欧阳默手下的首席大将,勇猛无比,善谋略,一生征战沙场,从未吃过败 战。”金伯在我身边低声道,想必他是看出我的心思。 他这一说,我还真是想起,初到沙巴克时,那登徒子吴岩康——“沙巴克大将军吴 铎家的公子,别的姑娘求都求不来呢。”……想到此处,不由轻轻笑了,那样一个人, 竟有这样一位正气凛然,威武不凡的父亲! “吴大将军,多年不见,你神采依旧啊!”潘禀航的声音雄浑厚实,辽阔的天地间 响起声声震耳欲聋的回音,想必是暗地里运了功的。 “旧友相见,你却关起城门,这岂是待客之道?”吴铎回应道,送回的声音直比潘 禀航的声音响了一倍。 “既是友,须得携酒带乐,共叙离情,又岂是你这般大军压城?”潘禀航冷冷道。 “禀航,你我同朝数年,今日我也不想与你兵戎相见,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当 速速撤出沙漠土城,让沙巴克军队进驻。”吴铎大声道。 “这沙漠土城是我潘家将士拼了性命打下的,怕是我同意,众将士也不同意。”潘 禀航此言一出,众潘家将士齐声道“不”,又鼓声大燥,那阵势撼天动地。 那吴铎一直微微笑着,待潘家将士声音平息下来,方才大声道:“此番并非城主与 潘家为难,而是你那侄儿潘沉之,竟是不仁不义不忠。” “吴铎,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讲,你切莫辱没了我家公子爷的名声。”金伯 怒道。 “哼,城主亲临沙漠土城,犒劳众潘家将士,潘沉之胆大妄为,摆下鸿门宴。城主 想瞧他到底安了什么心,便假意不敌,被生擒,哪知潘沉之竟野心勃勃,窥视沙巴克城, 想‘挟君子以令诸侯’,当下带了众士兵,北上沙巴克,又害怕风声走漏,残忍到派人 捉了全城百姓,赶到城外两百多里以外的沙漠,想要就地屠杀,幸好城主早有安排,派 人救了那些百姓,又在去沙巴克的路上,侍机逃脱,配合事先埋伏好的沙巴克军队将潘 沉之一众将士阻杀于乱谷之中……。”吴铎愤愤述来,却听得我百味交集。 “阻杀于乱谷之中?不——!你胡说!”我眼中泪水已尽,只余心中万针齐缒之痛, 沉之不是那种人,沉之也不会死,扬手一道苍蓝的雷电术魔法破空而去,那吴铎看也不 看一眼,轻描淡写地轻轻弹指,一抹淡绿的弯月与我的雷电术在半空中交汇,渐渐变淡。 我纤手再扬,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拉住,潘禀航看我一眼,道:“切莫冲动,且听他 把话说完。”然后又大声对那吴铎道:“我岂可听你一面之词?”不错,一面之词,我 岂可不相信沉之,却去相信这认也不认识的敌人的一面之词?白点点,你此心此情如何 配得上沉之? “禀航,你我相交多年,我实在不愿与你为敌,十年前,是谁,求城主放潘家孤寡 一条生路?又是谁,送你黄金千两,做兴家之本?可我万万没想到,我是养虎为患,你 潘家竟……。”吴铎声声沉重。 “切莫再与我提十年前的事情,若非你卖主求荣,倒戈相向,潘家岂会落到今天这 个地步?只怪我当年瞎了眼睛,竟是为我大哥推举了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潘 禀航恨恨道,最后直破口大骂起来。 我望望那吴铎,又看看潘禀航,两人皆是面红耳赤,想必两人从前定是相交很深, 却为着那些俗世名利,也为着各自的宿命,反目成了仇。当一切都皈依了各自的宿命, 能留下的不过是一卷支离破碎的回忆罢了,却为何还要用这些回忆作为利器,挑开那些 见不得人的伤口,再彼此伤一次? 这人世,原就不是我想象那般美好! 我轻轻地走下城楼,你们争吧、吵吧、杀吧,我只管寻回我的沉之,他定会叫我只 见到美丽如初! “白姑娘,白姑娘,白姑娘!”金伯在身后唤我,我却无力回头,无力做答。 “白姑娘,你去哪里?”金伯终究追上来,拦住我。 “我去寻沉之!”我垂着眼帘,我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心里却只感觉到一阵阵的 落寂,其实没有沉之,潘家无人会在意我,这金伯是个血性汉子,只因先前一番交心相 谈,竟成了潘家除沉之外,真心待我的人! “那吴铎所言未必是真,白姑娘切莫往心里去。”金伯劝道。 “我知道,他这番率军前来,定不会轻易收兵,我想叔叔是走不成了,行军打仗, 我一无用处,只盼能寻到沉之,为潘家做点事情。”我淡淡道。 “那我陪姑娘去。”金伯道。 “不必,我想叔叔更需要你在身边。”我忙抬起头,道。 金伯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潘禀航,便道:“珍重!” “谢谢你,金伯。”我诚恳地说,轻轻转身,走出许久,只听金伯的声音在身后又 起:“白姑娘,我相信公子爷不是那种人!” 我并没有转身,却笑了。 抬起头,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正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