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为君沉醉又何妨 “阻杀于乱谷之中——” 仔细研究地图,从沙漠土城直接北上沙巴克城的路,是官道,并没有峡谷。沉之若 真是挟持了欧阳默秘密进攻沙巴克城,也必然不会走人多嘈杂的官道,那么只有一种可 能:他绕道绿洲,经由绿洲附近的盟重城北上沙巴克城。 盟重城外,正有一条狭长的深谷! 在沙漠土城后城门的岔路口,我飞身上马,迎着朝阳驰骋,达达的马蹄踏残了冬末 苍茫的沙海。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如果一切早已注定好,那么随便选择哪条路,随便选择哪个 方向,最后都会走向同一个宿命! 深冬的绿洲城也终于少了舍青柳新的那份妩媚,只如同沙漠土城一般苍茫。 风起, 吹散街道两边一树残败的樱花,其中一朵袅袅飘下, 苍冷的阳光照在花瓣上, 映出一抹异样的艳红。 明月客栈,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一个月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我还不明白它的含义;如今故地重游,终究是有了 几份领悟。绿洲多是中原来的客商,长年累月奔波他乡,偶有午夜梦回,定然是相思如 月华,倾泻不止。 这客栈题名“明月”,给了旅途中的路人多少慰藉,给了分别中的离人多少温馨! “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啊?”店小二热情地迎我坐到一桌前,但见店中零零落落坐 了几个食客,全然不似从前宾客满楼笑的繁华。想必是年末了,客商都纷纷赶回家乡与 亲人团圆,这明月客栈自然也就落了个人去楼空,繁华散尽! “小二哥,你还认得我么?”我轻轻拉下面纱一角,又迅速地挂上。 那店小二呆立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连连道:“白姑娘,当然认得,当然认得。” 一边给我奉上热茶,一边道:“姑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月前惊鸿一现,小人便惊为天 人,这脑海里当然就深深地烙上印了……白姑娘喝茶,外边天冷,定是冻坏了吧。” 我微微笑了笑,并不嫌他出语莽撞,只因知道这店小二只不过是一心思赤诚的大孩 子,对其他熟悉客商也是热情得很,“小二哥,跟你打听个事情。” “白姑娘,你尽管问吧,小人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店小二站直身子,拍拍 胸脯,那认真的模样极尽天真,逗得我也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我那两个朋友,可否还住在这里?”我原本可以直 接去盟重城,绕进这绿洲城大半却是为了见见冰菲与剑笑。 想到冰菲与剑笑,我的心里便有一股暖流延伸开去,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现 在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朋友,这两个字总是可以让人看到希望。 店小二仰头想了想,道:“白姑娘是说冰菲姑娘与剑笑公子么?他们在你走后几天, 便搬出客栈啦,在城西租了间民房住。冰菲姑娘给人看病,妙手回春,又收很少的银子, 还经常义诊,大家都称她是‘妙手观音’。” “还有那剑笑公子,更是一身肝胆,独闯沙漠,除掉了扰绿洲多年安宁的沙漠魔鱼 怪,当真是个盖世的英雄人物。”旁里一虬髯汉子插嘴道,声如洪钟,“小二哥,给我 再切五斤牛肉来,一斤盘装,四斤打好包。” “好咧,五斤牛肉,一斤盘装,四斤打包。”店小二回头冲店堂里大声叫道,又回 头对那虬髯客道:“哟,周爷,这是要准备回家了?” 那虬髯客周爷只点点头,又道:“啧啧,这冰菲姑娘与剑笑公子,郎才女貌,心地 又好,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想那次,周某人在城外被沙漠魔鱼怪咬伤了腿,中 了魔毒,幸亏冰菲姑娘……否则,这条腿就废了啊!”他一边说,还一边拍拍自己的右 腿。 听着店小二与周爷的言语,知道冰菲与剑笑在此地竟是如此得人心,我不由地为他 们开心和骄傲。冰菲终究是走出了感情的沼泽地,剑笑定是为此做了许多的努力,他们 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那么艰难地抛却过往,离于纷争,隐居在这世外的沙漠小城…… 难道,难道我真的要为了一己私欲,引他们出世,陪我去出生入死,再陷于这乱世红尘 的漩涡之中么? 白点点,你情何以堪? 那么,就让我远远地看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幸福甜蜜,知道他们淡然安康,知道他 们郎情妾意,如此便好! “他们住在城西哪里?”我掩了泪水,抬头问店小二。 “白姑娘,你要去寻他们么?可真不凑巧,他们两位前天出远门去了,隔壁吴大婶 昨天腿脚疼,本说拿去给冰菲姑娘瞧瞧,去了才知道他们出门去了,邻居说至少要个四 五天才回来。”店小二见我眼神落寞,便又道:“姑娘若不急着走,便安安心心在小店 住下,等他们回来,反正又不是头一趟来。” “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心里颇是疑惑,冰菲与剑笑皆是身世飘零之人,生命 里就只余了彼此,总不至于也有亲戚去团圆吧? “这个……不知道。”店小二摇摇头,又笑问:“看我这糊涂,白姑娘坐了半天, 竟没问姑娘要吃点什么。” “也切些牛肉来吧!”我淡淡道,一心里却想着冰菲与剑笑莫不出了什么事,这样 一想,便是没了食欲,焦躁不安起来。 “姑娘可喝酒?外边天寒地冻的,喝了暖身子,好上路。”店小二喜滋滋地进了店 堂去安排,跟我说话的是那虬髯客周爷,他端起酒碗,朝我晃了晃,一脸憨厚的笑容。 绿洲客商多豪爽朴实,果真不假。 我轻轻摇摇头,道:“多谢大哥!” “姑娘孤身一人,也不容易,敢问姑娘要去何处?”虬髯客周爷喝一大口酒,抹抹 了嘴巴,出语却不粗俗。 “沙巴克城!”我想了想,道。 “哈哈,姑娘,你也忒傻了些,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若遇到的是十恶不赦的 坏人,你岂不是自己跳进别人圈套里?”虬髯客周爷大笑两声,又即刻收住笑,严肃地 对我说。 我听得心儿“扑通扑通——”地跳,情知他说得不假,荒凉之地,或多魔怪,或多 大盗,碰上哪一种,都难缠得紧,轻则丢了身家,重就不保性命。 “多谢大哥提点!”我笑着朝他点点头。 “呵呵,不客气,出门在外的,不就图个平安么?沙巴克啊,路程还远,得去沙漠 土城,再翻过其旁的挝玛山,才到呢!”那虬髯客周爷也笑了笑,眉毛胡子都挤到中间 一起。 “从盟重城不是就可以去了吗?我便是从沙漠土城过来的啊。”我疑惑不解地望着 周爷。 “啪——” 侧目一看,那店小二正巧出来,却神情恐惧地看着我,手中的碗筷更是摔落在地上, 空张着双手。 “小二哥,你怎么了?我脸上有骇人的东西么?”我边问边笑着去看周爷,哪知那 周爷和那店小二一般,满脸惧怕,见我目光过去,方才结结巴巴道:“姑……娘,第一 次……来……来绿洲么?” “不是啊!一个月前来过一次啊,不过也是路过而已。”我心中诸多疑问一齐涌上 来,又看看自己身上,也并未与先前有何不同啊。 “那便……是了,姑娘……不知道,也不足……为奇!”那虬髯汉子闭上眼,长长 呼了一口气,仿佛才平静下来,又望着我道:“姑娘,听周某一句话,回头往沙漠土城 过吧,那地方……那地方,去不得。”言毕,便低下头喝酒,再不言语。 “去不得?”我喃喃念着这话,回头去看店小二,他正颤抖着收拾地上的残碗碎片, 抬头见我看着他,忙恐惧地摇头,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姑娘……不要问我。”边 说边逃一般往店堂里跑去。 我纵身而起,几个起落,便拦在他身前,厉声道:“小二哥,你告诉我,那地方怎 样?” 店小二低下眼睛不看我,只一个劲说:“白姑娘,不要问我,求求你,不要问我… …那是被诅咒的地方……诅咒啊!” “诅咒?”我默默念道,眼见店小二与虬髯汉子只提到那城,便浑身发抖,如此惧 怕,想必定是非常邪恶和可怖的事情。 “姑娘何必为难小二哥!”苍老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我回头望去,一位鹤发童颜 的老人独坐于角落的桌前,正端着酒杯咋着嘴巴,那神态如孩童一般可爱。 听得他这么一说,我自觉汗颜,忙让出身来,“小二哥,刚才对不住了。”店小二 话都不搭一句,便匆匆忙忙从我身边擦过。 我悻悻回到自己桌边,正待坐下,那老人的声音又起:“姑娘,何不过来此处陪老 夫小饮一杯。” “如此就叨唠老丈了!”我微微一笑,握了魔杖过去,这老人虽须发皆白,却红光 满面,绝非等闲人物。 到得桌前,那老人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大大方方地刚落座,他高深莫测地 一笑,用筷子沾了酒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出一个“蛇”字,那字蜿蜒盘卷,如同一条真 蛇便要跳跃出来——我惊慌弹起身跃开去,仗了魔杖在胸前,只望着那老人,不说一句 话,既然他已看破,多说也无益。 但他的眸子却温润慈祥——这样的眼神我曾在多爷眼中也见过,于我是弥足珍贵。 ……思及多爷,我不由得心口一热,气血上涌,眼中就要落下泪来!世人都以为大凡珍 贵的事物,必是自己未曾得到的;其实不然,真正珍贵的是你曾经拥有过而又失去的! “小姑娘,无端的火气竟是这么大!”老人乐呵呵地说,又指指对面的位置,道: “坐下吧,老夫又不会吃了你,哈哈!” 桌上字迹已渐渐隐去,那老人却兀自望着那若隐若现的“蛇”字,似自语一般道: “世间大恶大恨必是来自刻骨的至情至爱,孽缘,孽缘……。”说到最后,直摇头不止。 “老伯,你所指何意?不妨明言!”今日多怪事,碰上的都是一些解不开的谜,我 言语中不由有些恼怒。曾经六百年清心寡欲的修行,到头来却还是敌不过这红尘俗事, 只几件没有头绪的事,竟叫我乱了方寸。 “姑娘原本是想要经由盟重城去沙巴克,对么?”那老人缓缓地说,言语流淌出来, 似一滩温水铺洒开去。 “是!” “方才周爷与店小二都劝你绕道,但你却还是要去,对么?” “不错!”我死死地盯着老人,他们都不会明白,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情,是一 定值得你去坚持的,比如乱云之于冰菲,冰菲之于剑笑;沉之之于我,我之于白衣人… …我们各自为着自己的坚持奋不顾身,万般迁就,隐忍泣血…… 不过一副皮囊,不过一颗玻璃心,不过百年身,为君沉醉又何妨!又何妨? “果然是一痴儿,难怪毒蛇老妇终究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步了那红蛇的后尘!”老 人微微笑道。 我听到“毒蛇老妇”四个字,心中一惊,当年正是她成全,方才有今日的我;而当 日我修成人形,得意忘形,竟将她当年告戒抛却脑后,独自堕入这红尘中,平白惹了一 场眷念相思,念及此处,忙站起身来喃喃道:“老伯原是婆婆故人,点点多有冒犯之处, 望海涵。” “无妨!瞧你这神态,必是沾惹了凡情,须知情乃双刃剑,用情至深,或修成果, 或成执著妄想。你自当拿捏分寸,切不可毁了修持,堕入魔道。”那老人语重心长言道。 “是,多谢老伯教诲。”虽是天寒地冻,我却听得热汗津津。 “坐!”老人又是微微一笑,“老夫再与你说说那盟重城的事吧,一段孽缘,一番 痴缠,竟是生生毁了一个城,却也关及你族类。” “哦?莫非便是刚刚老伯所言的红蛇?”我略有所思的道。 老人点点头,赞许道:“你比她聪明,或许更懂得进退,并不至于落到她的境地吧!” 窗外一声嘶哑的鸟鸣,一只孤单的雀鸟划过苍茫的天穹。 这世间,却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呵,误了过往,赔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