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妖精的一生 盟重城,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城。 这里的樱花开得异常繁盛,飘飘荡荡、漫天飞落,落了我一身残香。 十里长街,残墙断木,白骨成堆,风里隐约传来可怖的叹息声,一阵又一阵,没有 止息。 好重的怨气!难怪我那白马儿到得城门口便死活不肯往里走了。冷风吹进我的脖子 里,带着血腥的味道,我的胃一阵紧缩,握着魔杖的手在轻轻颤抖。 白点点,你不能害怕,沉之在等着你!我听见自己的裙角唏唏唆唆地响,每走一步, 就响几声,仿佛和着一种节奏和韵律。 穿过长街,到得城外,是一条延伸到远方的路,路旁开了许多血红色的小花,在寒 风中轻轻地摇曳。 路的尽头,便是万年谷! 近了、近了,都可见钢盔铁甲、腐尸烂肉散落满地了!抬头望去,那些血红色的花 朵在班驳的草影碎石间笑得正欢,娇艳的花瓣透出似血的红色,露珠仿佛那皮肤上沁出 的血珠。 这许多人的鲜血滋养着你,当真便该你欢,该你笑?我扬了魔杖,暗念咒语,“嘭 ——”两道金灿灿的火墙沿着道路蓬蓬勃勃燃烧起来,血红的颜色染红了整片天空! 又抬起手,蜷了手指凑到嘴前,轻轻一吹,几朵泛着淡绿光芒的龙卷风从指尖划出, 吹散了那些血红的颜色,展开一条干干净净的路来! 那老人果真没骗我,他说这嗜血花最喜活人鲜血,需得用火烧其形,风散其灵,方 可平安通过!路过此间的人大多不知此情,一入谷便会死于非命,数日前沉之率兵经过 时,可否也是遭遇了此劫? 一思及沉之,我的心口就剧烈的疼痛起来!沉之,你要等我!我知道你没有死,你 只是被困于万年谷中了,对么?你要等我来,我们依旧牵着手,走过落英缤纷的樱花树, 回家! 隐忍着疼痛,入了谷,满目乱石林立,直耸云霄,一条狭长的栈道打在绝壁上;向 下望,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是一线天! 一线天的尽头,就是生死间——触龙神的所在。 触龙神,万年谷群魔之首,让绿洲城几代百姓闻风丧胆的名字。 望着生死间那看不分明的魔湮,我苦笑着摇摇头,谁又能想到这只是提一提便能让 人肝胆俱裂的触龙神,原本却是一条被爱所伤、为情所困的小小红蛇妖! 在绿洲城的明月客栈里,老人给我讲了一个绮丽而残忍的故事,在他平静的言语中, 我还是能感受得到那条红蛇最初的羞涩与喜悦,最后的悲哀与绝望! 她未能遭遇良人,一片痴心,一场眷恋竟被生生辜负去。 也曾有过一生一世的誓言吧?也曾有过温言软语的情话吧?可那又如何?有些人说 走就走,有些心说变就变,爱人的怀抱里有了别的女子,你又能如何? 爱情,是能让人成魔的! 世界上这么多女人,无非是分为两种:一种为爱情而成魔,一种为爱情而放弃成魔。 你便化身成了魔,生生吞了他,让他存在你的体内,化为你的血肉,以为这就可以 地久天长了去么?你便屠了整个盟重城,让血流成河,怨灵四起,以为这就可以快活无 比了么?你便吃了这万年谷中的千年蜈蚣精,让自己变成非蛇非蜈蚣,不伦不类的怪物, 以为这就可以遗忘了过往么?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那红蛇是只苦命的妖,要说她错,便也只错在不该将这段情爱 迁怒了无辜的世人。如今天地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只终日蜷缩在这一方不见天日之 地,寂寞得天荒地老去了! 相比那红蛇,我又何其幸运,娇俏美丽如凌雪竹,也未能入沉之的心,一分、一毫! 现在我懂了,一生一世,不是每个人都能给得起的! 白点点,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线天,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光线也越发地昏暗起来! 脚踩了一坚硬的事物,打了火折子,低头拣起来一看,竟是沉之随身的玉佩。最记 得清楚,这玉佩是用“潘夜之泪”精心打造而成的,沉之当日取下来说要送与我,我却 念及这是潘夫人亲自为他挑选的护身符,又重新为他系了回去。 “沉之——沉之——”,我激动地大声叫起来,这玉上还有余温,说明沉之还没有 死,他定在这附近! 我紧紧地将玉佩握在手心,仿佛握着我的整个世界。 跌跌撞撞地穿过乱石林,一块破石碑上——“生死间”三个血红的大字赫然入目, 其旁另注三个小字“入者,死!” 一线天,生死间,生死本在一线间! 没有了沉之,生又何欢?死又何苦? 我轻轻笑了,抬脚踏入,生死间! “谁?是谁?”凄厉的女声穿空而来,却不见其影。 这生死间不过是绝壁上一块小小的平地,一眼便能望穿,死寂。闻听那声音似从峭 壁前发出,我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要去一探究竟,谁知那声音却又平地而起:“站 住,你再走一步,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心下忐忑,犹犹豫豫,终究是站住了身子,轻轻试探着道:“小女子白点点,特 来寻找一位朋友……。” “哼?”那人冷冷哼了一声,道:“小女子?妖便是妖,却为何要学那人?人,善 变且健忘,妖比人忠诚,动物比人懂得从一而终。? 看你是我族类,今日放你回去,好 好做妖!” 想必这便是那红蛇,也就是传说中的触龙神,还未看到我,便已洞悉了我的来历! “在你族类中,以你七点白蛇血统最为尊贵,红蛇其次,虎蛇最末。你此番前去, 那红蛇必会忌惮你,若你能动之以情,劝她回头是岸,这结局也便皆大欢喜;若此路不 通,切不可恋战,与她纠缠,她体内有千年蜈蚣精的灵力,你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耳边回响起那老人的话,我想了想,便唤了一声“姐姐”,那红蛇大概是愣了 半晌,方才大笑几声,“好好好,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提醒你一句,不要相信 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骗子,你走吧,不要再找了!” “这世上,千人万相,有好人,也有坏人,并非每个人都如姐姐所遇之人那般不堪 ……。” “住口!”她怒喝道,我只觉得整个生死间都在晃动,“你懂什么?你经历过那些 欢愉,那些背叛,那些痛苦,那些绝望吗?如果没有,你永远都不会了解!”那声音好 凄厉,近似泣血,声嘶力竭。 “你也说他给过你欢愉,爱过你,既然爱过,便不该再纠缠于遗憾;既然一切已经 结束,为何还要沉湎于回忆中不能自拔?这世上,人也好,妖也好,很多事情是注定的, 缘分散尽,就要回归各自的宿命,何必苦苦纠缠?”我激动起来,眼中竟要落下泪来。 有些爱情,是一直握在自己手中的;有些爱情,只是一阵偶然的风,从身边轻轻吹 过,留下些许的记忆……无论哪一种,都会缘分散尽! ——“既然今生不可相濡以沫,与其恋恋不能相舍,莫若相忘于江湖。”这是我与 白衣人的宿命! ——沉之只有百年身,他的一生一世,该比我的短暂许多。当他老去,死去,我却 还是红颜青丝,还会孤独地活着!这是我与沉之的宿命! “宿命?”她又是冷冷一哼,“我不信命!我吃了他,让化为我的血肉,他不会老 去,更不会再离去,永远属于我。世人都做不到的天长地久,我们,做到了!”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天长地久!”我抹去泪水,一字一句地说,“你、终、究、是、 欺、骗、自、己!”我的话音刚落,面前庞大的黑影一闪,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 来,击在胸口,我眼前一黑,“哇——”血气上翻,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人也被弹出几 米之外。 撑起身子,方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峭壁外的半空中飘荡着一只似蛇非蛇,似蜈蚣 非蜈蚣的东西,无数只手脚张牙舞爪,那头却是一女子的形象,白发红颜,隐约可见也 是清秀美丽的。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终究是刹那芳华,红颜弹指老。没有人知道,这千年不老的妖精,她的青春,早在 一百年便已老去! 原来,妖精的一生,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 她兀自喃喃自语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也是欢喜的……他说带我来看这沙漠, 他说和我天长地久……他说过的,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 我环望四周,并未见到沉之,心想他或许并未进到这生死间来,便艰难地站起身来, 想要出去寻找。 “你要找的人是不是青衣长袍、二十多岁的男子?”走到洞门,那红蛇突然说话了, 我心中颤抖,忽地转过身去,“姐姐见到过他?” “不错!”红蛇仰起头来,果然是一副娇好的面容。 “那……他……?”我欲言又止,心儿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红蛇极为痛恨男子,沉 之与她碰面……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你想见他么?”红蛇眯着眼睛望着我,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 “想啊,请姐姐成全!”我“砰——”地跪到地上,沉之必是落到了她手中! “他在这里,你要去么?”她指着自己的肚子,大笑起来,“见过我的人,都在我 的肚子里了!” 我如中雷击,呆立当场,身子慢慢地瘫软下去。 天塌了,我的天地轰然倒塌了,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灰蒙蒙的一片—— 那灰衣男子,御剑而立,清濯的轮廓上刻着那样一双深刻的眼睛,从灰蒙蒙中迎面 而来,毫无阻隔,一如最初,温言软语,对我伸出手来,“来,点点,我们回家!” “来,点点,我们回家!”却有那红蛇阴恻恻的声音,穿透昏黑阴霾的空气,“死 了好啊,叫你早日断了痴想,免一场心伤……。” 恍然回过神来,心如刀割,头痛欲裂,沉之,把沉之还给我,张张嘴,喉间却发不 出一个声音来……死了好啊,死了也好,便可与沉之在一起了! 拔地而出,召唤出冰蓝色的魔法光芒,以人当剑,扑向那红蛇。 红蛇发出凄厉的长笑,万足舞动,直叫我眼花缭乱,那足瞬间化做利箭,纷飞如雨。 我扬了扬魔杖,空气骤冷,一团粉蓝的碎冰包裹了我周身,迎在箭雨中,直逼向那 红蛇。 这是拼命的招式,这是同归于尽的魔法! 不错,我要与她同归于尽,都是在世间受苦的蛇妖,同归于尽了罢,也为我的沉之, 也为千千万万死在她腹中的人,偿命了罢! “我不许你为贱男人拼命,我不许你欢喜,不许……。”那红蛇咆哮着,一句一句 撕扯着我的心,她身躯变得绵长婉蜓,全身皆是艳丽的红,吞吐出冰冰的蛇信向我胸前 袭来,“啪——”一声,击得我肝胆俱裂,跌落到地上。 她盘身而来,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身躯缠绕上我的身子,冰冷而柔软,她轻轻地 笑,慢慢地说:“你叫我‘姐姐’呵,我便要护着你,叫人伤害不到你,人世险恶,容 不下我们的!” 她冰冷的蛇信舔上我的脸庞,我轻轻的闭上双眼,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怕黑么?不, 我不怕,沉之会等我! 生命中的那些人渐次走过,多爷,冰菲,剑笑,金伯……还有那白衣,在黑白的记 忆里,依旧光亮夺目,于是扬起嘴角笑了,或许来生,当让我先遇到你吧! 妖精的一生,果真是,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