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华达士比别的人接受这自然现象的现实稍为慢点,只有到了第二天,当每个人 都在对天色越来越黑、光线越来越暗议论纷纷时,他才承认这是真的。有个老太婆 在大声喊叫,说世界要到末日啦。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提出抽象的解 释,混杂着从报纸看来的科学评述。他仍照常上班。往日高高在上的上司,现在也 站在窗前,跟人侃侃而谈了。大多数雇员都没有来上班。巨大的办公室里摆满了桌 子,大部分都是没有人坐的,这就说明了事态严重的程度了。 那些经常留意天气的人首先注意到,阳光似乎稍为弱了点,房屋和物体都被越 来越多的阴影包围起来。最初他们以为这是一种视觉幻象,但当晚甚至连电灯也暗 弱无光了。妇女注意到水总是煮不到沸点,食物又生又硬煮不熟。无线电广播了各 种各样的见解,还引述了权威人士的意见,它们都是含含糊糊、互相矛盾的。这使 得神经质的人们惊慌失措,火车站和汽车站挤满了离城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该往 哪儿逃。时事新闻节目说,这种现象是全球性的,但华达士对此表示怀疑。 不过,最后收到的一些电报都是肯定的:阴影在迅速扩大。有人划了一根火柴, 于是试验便开始了。人人都作过这些试验:他们会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打着一个打火 机或拧着手电筒,注意到光亮大不如前。灯光不再像以前一样照亮房间。这不可能 是全球性的视觉衰弱啊。竟然可能伸手指进火里去而不烧伤它们呢。很多人都吓坏 了,但华达士并不是这种人。他在4点钟回家,这时已经得把灯点亮了。它们却发 出很少光——看去活像一些红色的球,危险信号。在他经常去吃饭的餐馆里,他只 获得供应冷冰冰的三明治。店里只有店主和一个女侍应,她后来也走掉,慢慢地穿 过暗影步行离去。 华达士并没有什么困难就回到了他的寓所,他早已习惯很晚回家,连走廊的灯 也不必去拧着的。电梯不动,于是他从楼梯走上四楼。他的收音机只发出古怪的声 音,也说不清是人讲话还是杂音。打开窗门,他面对着成千上万暗红的光点,那是 巨大的大厦的灯光,大厦的轮廓迷濛地挺立在无星的苍穹下。他走到电冰箱旁,喝 了一杯牛奶;马达已不再动了。看来水泵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他把浴缸塞好,放 满了一缸水。他寻着了自己的手电筒,走遍了他那层小小的公寓,在暗弱的光线中 焦急地找寻自己的东西。他把奶粉、麦片和苏打饼干的罐子和一盒朱古力,放在厨 房的桌上,然后关好窗子,把灯熄掉,躺在床上。当他认识到危险的现实时,一阵 寒栗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睡得很不安稳,尽作恶梦。隔壁公寓的一个孩子在哭着,要他妈妈把灯拧着。 他惊醒过来,用手电筒抵住手表,他才看出原来已是早晨8点钟了。他把窗门打开, 外边差不多完全一片漆黑,你可以看见东边的太阳,又红又圆,就好像是隔在一块 厚厚的黑玻璃后边似的。在街上人们走过时朦胧的形象,活像是些剪影。华达士好 不容易才洗了脸,他走进厨房,和了些奶粉,吃了点脆饼干。习惯势力总令人想起 了自己的工作,他这才意识到没有地方可去了,这使他回忆起小时候被人关进衣柜 时感到的那种恐怖,那儿空气不足,而且黑暗迫人。他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口气。 太阳如红色的盆子高悬在天空黑暗的背景上。华达士无法协调自己的思想;黑暗一 直令他感到好像在奔跑求救。他握紧拳头,反复对自己说:“我必须保持镇定,保 护自己的生命,直到一切都回复正常。” 他有一个已婚的妹妹,住的地方隔这儿有三个街口。 一种想同别人联络的迫切感使他决定到那儿去,尽自己办法去救助她一家人。 在黑暗的走廊里,他利用墙壁作指引。 在走廊的一边,有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在问:“哪边是谁?” “是我,公寓三一二号房的华达士。”他回答。 他知道对方是谁,那是个衰老的男子,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 那男人请求道:“求求你,讲给我妻子听,这黑暗就要过去的;从昨天起,她 就一直在哭,孩子们都吓坏啦。” 华达士慢慢地走过去,那女人准是站立在丈夫身边,在默默地抽泣。他设法微 笑了一下,虽然明知他们根本无法看到他的。 “不要担忧,太太,的确相当黑,不过在外边你仍可以看到太阳在那儿呀,没 有危险的,它不会持续很久的。” “你听到了吧,”那男人接口说,“那只是黑暗,没有人会受到损害的,为了 孩子你得保持镇定啊。” 从声音听来,华达士想象他们全都搂作一团。他保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 走开。 “我现在得走了,如果你们需要什么东西……”那男人说了声再会,一边在鼓 舞着他的妻子,“不,非常感谢你了,它不会持续很久的。” 在门外的石阶上,他看不出一样东西,只听见从不同的公寓大厦门口传来谈话 的片言只语,缺少了亮光使人们讲话更加大声,或许是一片寂静,令他们的声音听 来更加清楚吧。 他走上大街,太阳高悬在天上,但却没有洒下任何一点光线,也许比下弦月还 不如呢!不时有人在身边经过,有单身的,也有成群结队的,他们都大着嗓门讲话, 有些在街上不平的地上绊跤时还开玩笑呢。华达士开始慢慢起步,用心辨认着到妹 妹家去的路。大厦暗红的轮廓模糊不清,伸手不见五指,他走得很慢,对那些从他 身旁匆匆走过的人感到有趣,从某个露台传来了一只小狗呜呜的哀叫,在远处有哭 声,慌乱的叫喊,人们在叫唤,有人在一边走一边祈祷。 华达士紧贴着墙壁走,免得别人碰撞他。他准已走了一半路程,停下来喘一口 气。他的胸部起伏,猛吸着气;他的肌肉绷紧,而且疲倦了。他唯一方向的识别点 就是那正在消失的太阳的一团暗污,有一阵他想象别人比他能看得见更多,但现在 惊叫号哭声四起,华达士猛然回转身来,那抖动的红盆已消失不见了。黑暗笼罩一 切,连大厦的轮廓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迷失了方向。根本没有可能继续再往下走了, 他只好设法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摸索着墙壁,他认出了一些门口和商店橱窗,开始 往回走,他的脚在行人道上拖沓着,满身大汗,哆嗦不停,全部意识都集中在回家 的路上。 拐过街角,他听到一个男子讲着语无伦次的话,向他这方向跑来。可能是个醉 鬼,在大声喊叫着。他粗暴地揪住华达士,而华达士则设法摆脱他,要他镇静点。 那男子反而喊叫得更响,全是毫无意义地乱嚷。华达士不顾一切,一把掐住他的喉 咙,将他推开,那人跌倒在地,开始呻吟起来。华达士向前伸出双手保护着自己, 向前走了一段路。在他身后,那醉汉大哭大叫,痛苦呻吟。一道没扣好的窗门被风 吹得格格作响。往日被收音机和汽车声掩盖住的各种声音,都纷纷从房子和公寓里 传出来了。在黑暗中,他双手摸索,辨认出不同的标志,有铁栅栏的门口,住宅的 围墙和它们的大闸门。 他在石阶的第一级被绊倒,有人喊道:“外边是谁?” “是我,四楼的华达士。” “你到外边去了?你看得见任何东西吗?” “不,到处都看不清一样东西呢。” 一阵沉默,他慢慢走上楼梯,小心地移动着身子,他打开了门,躺倒在床上。 这只是一次暂短而焦虑的喘息,他无法松弛自己的肌肉,无法冷静思考。他慢 吞吞地摸索进厨房,设法用刀子撬开手表的表面,摸到了指针,是11点钟,或者 是快中午了吧。他在一杯水中和了点奶粉,喝了下去。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那是他的邻居,问有没有水可以给孩 子喝的。华达士告诉他储了满满一浴缸水,就跟他一起去带他的老婆孩子过来。他 不再吝啬了。他们手牵着手,拉成一串,沿着走廊一步步走回来,孩子们镇定多了, 甚至连那人的妻子,也不再哭泣,而在不断反复地说:“谢谢你,十分感谢你。” 华达士把他们带到厨房,让他们坐下,孩子们紧紧拉住他们的母亲不放。他摸 到了碗柜,打烂了一只玻璃杯,跟着找到了一个锑锅,从浴缸打满了一锅水,拿到 餐桌来。他将一杯杯水递给伸过来摸索的手指,他无法在看见的情况下把杯子拿平, 水都溅满了他双手。在他们喝水时,他想看看能不能拿点什么东西给他们吃。小男 孩谢谢他,同时说他肚子好饿。华达士拿起那一大罐奶粉,开始小心地分点吃的。 当他慢慢地打开奶粉罐,一匙一匙数着,用水调奶,他大声地数出声来。他们都在 鼓励着他,叫他要小心点,还称赞他能干。华达士花了不只一个钟头来调奶和把奶 定量分派给大家,这番努力,使自己确信还有点用处,这使他感到好受些。 其中一个孩子因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这是黑暗来临后第一次令华达士感到 乐观,深信一切都最终会没事的。那以后,他们在他的公寓里长久地呆下去,设法 交谈。他们会倚着窗棂,搜寻远处的灯光,有时看到了,大家都热心得不得了,但 发现的只不过是连他们也无法承认的骗人假象罢了。华达士竟成了那家庭的领导, 他养活他们,带引他们走进那四个房间的细小世界,这些地方他就是闭上眼睛也认 得出来的。他们在那晚9点或10点才手牵着手离去。华达士伴送他们,还帮助孩 子们上床。在街上,绝望的父亲在大声呼喊,要求食物。华达士把窗门关严,免得 去听见这种哀号。他所有的食物尚够养活他们5 个人一两天。华达士留下来陪着他 们,就住在孩子们房间的隔壁。他们躺在那儿聊天,他们说的话,像是他们生存和 作伴的联系,最后他们都去睡了,头枕着枕头,活像沉船的水手攀住木头听着那些 求救的哀号,他们却无法去救应。他们睡着了,梦见新的一天黎明,一个碧云天, 阳光流洒进他们的房间,他们的眼睛如禁食得饥渴难忍,贪婪地饱餐着色彩。事实 上并不是那样的。 华达士手表上的指针指出大约是8点左右了。其他的人开始活动起来,他们又 手牵着手一串儿回到他的厨房去,吃他们俭朴的牛奶麦皮的早餐。孩子们撞着了家 俱,在细小的客厅里迷失了方向,他们的母亲焦急地责备他们。他们一旦在扶手椅 上安顿下来,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好了。 他们又谈起了这怪现象产生的成因,虚构出种种原因和超越科学的假设。华达 士鲁莽地评论说这种情况可能永远会继续下去。那女人又开始哭起来,这次要使她 镇静下来可就难了。孩子们尽在问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华达士突然感到渴望要做 些什么事;他站起来,要出去调查一下。他们都反对,认为那是危险而且没有用的。 他得向他们保证他不会走出离大厦超过60尺,只到街角,他绝不横过街去。 出了屋外,他倚着墙壁,侧耳倾听。一阵寒风呼啸着穿过电线,把地上的纸片 刮得发出轻轻的响声。在远处传来了嗥叫,一阵比一阵变得越来越强烈,还有别的 声音,很多口齿不清的叫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紧张地等待着,然后走上几 步。只有他的耳朵可以捕捉到那淹没在黑暗中的城市的脉动,他张开双眼或是闭上 眼睛,都是同样的黑暗,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留在那儿静静地无所企待,实在太 可怕了。 华达士感到鬼影幢幢包围着他,他几乎是奔跑着走回大厦去,一路上墙壁擦伤 了他的双手,在石阶上又绊了一跤,这时有人吃惊地喊问:“外边是谁?外边是谁 呀?”他气也喘不过来地回答了,三脚并两步地跨上楼梯,回到楼上去,他的朋友 也互相碰撞着设法找他,怕他受了伤,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大笑起来,坦白承认 他被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