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天气很好,未曾料到的欢欣鼓舞,就像某种强力的刺激,他们的心暖和了, 充满了美好的愿望,他们的眼睛像无邪的孩子般得到了再生。他们提出要在外边进 餐,瓦斯哥认为正常的日子似乎要回来了,就同意了大家的要求。太阳按照它意料 中的航线横越天空,到下午4点你已能分辨得出4码远的人影了。在日落西山之后, 黑暗又回复如初,他们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篝火,但火焰很弱,半透明的,只消耗了 很少一点木柴,它经常熄火,难民们会用纸片再点着,吹旺它,保存着这苍白无力 的光明和温暖之泉、未来生活的象征。直到深夜,也很难劝得动他们去睡觉。只有 孩子们睡去了,那些有火柴的人,时不时划一根火柴,对着它喃喃自语,就像他们 发现了哲学家的幸福宝石似的。 早上4点半,他们又起来跑到外边去了,在世界历史上没有一个黎明是这一天 那样被人们等待的。它不是在云中、山中、森林和蝴蝶之中出现的地平线那种色彩 和诗意的美,有如在人们护着火并崇拜它的那个刀耕火种时代,难民们在等待着这 光明的神威,活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等待拿来减刑通知的官员似的。太阳较为光 亮了些,不习惯亮光的眼睛都眯缝起来,盲人伸出他们的手心对着光线,翻来复去 感受两边的热量。不同的面孔分得出来了,也把讲话声音和人对上了号,他们大声 地笑着互相拥抱。在这无束无缚的黎明,他们的孤寂和他们的区别都消失掉,盲人 被抱着吻着,扛起来欢呼,男人也哭了。这使他们不习惯看光线的眼睛更红了。 到了中午,火焰回复正常,三周以来,他们第一次尝到了煮热的食物。这天剩 下的时间他们没干什么事,随着光明洒照,他们四处观望,到处走动,这地方他们 是在黑暗中被牵着带来的,现在才看清是怎样的景色。 城里怎样了?那儿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个令人心惊的严肃的念头,那些 有亲属在城里的人不再笑了。 在这极端艰苦的时刻,有多少人受苦或死亡呢?华达士提议第二天他去进行一 番调查。其他的人也志愿去,最后决定三个人去走一遭。 华达士当晚睡得很不好,所有这些日子来的冲击,开始产生影响了。他的双手 哆嗦,他害怕不知出了什么事。重返城市,重新过他的生活……上班去,他的朋友, 女人……他曾一度坚持的价值观,仍然颠倒了,埋葬在黑暗里。他在一张改进了的 床上反而转辗反侧不能入睡。走廓的一盏小油灯透过门棂射进来的一小块光亮闪烁 着,这是表示一切都没事的记号,他的回忆迅速记起了一些零碎片段,一只狗在嗥 叫,一个男子在行人道上呻吟,他的手挥动着铁撬棍,瓦斯哥带着他穿过街道,他 的上司站在窗前谈话……当他慢慢睡着时,又混合了一些他儿时的片段。他翻来复 去,皱起眉头同他的梦搏斗。 太阳一出,三个难民就动身了,沿着小路走向铁路,他们当中有一个是中年人, 已结了婚,没有儿女,他的妻子留在那村屋里。另一个大约同华达士年纪相仿,他 的兄弟姐妹住在城里的另一头,他是被一个盲人救起,没有办法回他自己的家去。 他们拐了个大弯,就看到了城市,过了第一座桥,铁路路轨开始穿过市街,华 达士和他两个同伴向市街走去。头两个街口显得很平静,只有很少几个人在街上来 往,看去他们走得较为有点儿慢。在下一个街角,他们看到一群人搬着一个死人, 尸体上只盖着一块粗布,他们将它搬运上一辆货车。人们在哭着。一辆军用卡车在 旁边驶过,上边装着扬声器,在宣读着一份正式的政府公告,宣布了军事管制法令。 任何人侵犯他人财产格杀勿论。政府已征用所有粮食供应,分派给急需的人们。任 何车辆如有必需就将被征用,它建议警察立即注意任何有臭味的大厦,这样就可能 查出尸体的所在。死者将埋葬在公共坟场。 华达士不想返回他自己的那栋公寓大厦,他还忘不了那些从半掩半开的门喊出 来的叫声,他穿着袜子溜了出来,留下他们任由命运摆布。如果那儿有尸臭,他自 然会挂电话给当局的。他早已看够了,他不想留在那儿。他那年轻的伙伴曾同一个 官员谈过,决定立即去探望他的家人。华达士打听过电话打不打得通,知道某些自 动线路能工作,他拨了他妹夫的电话号码,过了很短一会,有人接电话了。他们都 很衰弱,但都活着,在他们公寓死了4个人。华达士简单地把自己如何获救告诉了 他们,还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不,他们不需要,还有点粮食,他们已比好多人好 得多了。 每个人都在同陌生的人交谈,讲出各式各样的故事。孩子和病人是最受苦的人, 他们讲了好多在令人心碎的环境下死亡的事例。公共服务在重新组织起来,得到军 队协助,照顾那些急需抢救的人,埋葬死者,把一切再次搞起来。华达士和他那中 年同伴不想再听下去。他们感到很疲弱,听了和看了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些 荒谬的事不只是一种理论,而是真的发生了,违反了所有逻辑性的和科学性的法则, 令他们感到一种精神脆弱的衰竭。 这两个人沿着仍然空空荡荡的路轨往回走,在那令人愉快的飘着云朵的天空下, 慢慢地走着。一阵轻风吹拂着树上的绿叶,小鸟在枝头上飞来飞去。它们在黑暗中 又是怎样能活下来的呢?华达士一边拖着酸疼的脚,一边想着这一切。他的科学确 信已不再有根有据了。就在这个人们仍被这自然现象震撼的时刻,又在开动电子计 算机作精确的计算和观察;宗教人士在他们的教堂里解释说这是神的意志;政治家 又在口述着政令;母亲们却仍在为那些被留在黑暗中的死者哀哭。 两个疲累不堪的人沿着路轨枕木走着,他们带来了消息,也许比预料的要好得 多了。人类已经抗击住了,人们吃任何类似食物的东西,喝着任何一种液体,在这 盲目的世界上度过了3周。华达士和他的同伴又悲伤又软弱地回来了,但怀着能活 下来的隐秘和压抑的欢乐,比理性的推测更重要的是人的血管中血在流着这一神秘 的奇迹,做事、活动筋肌、微笑和爱的欢娱。从远处看去,他们两个比包围着他们 的笔直的铁路路轨细小得多了,他们的身体已回复日常的常态,受制于天地初开就 存在的力量不可控制的因素,但是,当他们热切的眼睛看着各种色泽、形象和活动 时,他们很少去想宇宙的广大,更少去想及他们兄弟的困境,他们的救命恩人仍是 在黑暗中走动啊。 宇宙辽阔无垠,有星球、有太阳系,还有银河系。他们只是两个人,沿着那两 条毫无感觉的铁轨,带着他们的难题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