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克里斯多夫在他汗衫口袋摸索着拿出一盒胶囊,从中挑了一颗放在舌头下。他 轻轻地揉着左胸,装出一副疼痛的样子。“最近做了两次心脏移植手术,过后医生 才说这病不能手术。”他对维特抱怨道。维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举动 很感兴趣。 但是他猜错了。 “个人病史在这里不公开讨论。”艾姆说道。但是当艾姆还来不及告诉他该怎 样道歉时,维特就开始尖声叫喊,强迫艾姆为它翻译。 “没事。我们并不像程序里所说的那样严肃。”说完,维特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谢,”他说,“我忘了我不在地球上。上了我这种年纪,冒犯别人是常有 的事。” “是吗?” “当然。没有一个家庭没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军人——”他马上停下来,他差点 说出自己是退役军人,而士兵是不允许来这儿的。 “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吗?” “维特很惊慌。”艾姆说。 “战马,”他说,“这是个谚语,意思是我已经老了,孩子。连狗都啃不动我 了。” 维特头部微微展开,喉咙里发出碾磨似的噪音。 “这表示它在微笑,而且很放松。”艾姆说。 我和它都很放松,克里斯多夫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我想看看斯宾尼雕像。”说完,他站了起来,“你能带我去吗?” “你好点没有?” “我很好。” “这边走。”维特转动着尾巴,弯着脚趾指向出口处。克里斯多夫匆忙地看了 《睡莲》一眼,然后他们离开了。 走到逼真的人类博物馆外头,空气湿度宜人,他感到精神振奋。他们穿过一条 雕刻华丽的走道,两边都有窗户,也可以说是一道障碍,因为地板凹凸不平,到处 是小丘和裂缝,它们正与特斯布斯拉敏感的双脚交流沟通。当克里斯多夫尽量不让 自己摔倒、艰难地穿过这走道时,他的双脚剧烈地疼痛。 他的拐杖突然间弯曲了,他开始站不稳了。之前他把拐杖固定在像是节孔的东 西上头,但是这个节是活动的,随着他的体重压力旋转不定。维特用一只脚勾住他 的肘部,摇着尾巴,将他平衡地举起。它抓得并不稳固,克里斯多夫可以感觉到这 特斯布斯拉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完全支撑他的体重。 不过他们尽量使他保持垂直。维特将他的拐杖移到更坚固的土地上。克里斯多 夫郑重而又含糊地道了谢。过后,维特靠他更近了。 他们走过一座桥。艾姆告诉克里斯多夫眼睛要正视前方的海洋。相反,克里斯 多夫却望着左边一座巨大的山峰,这山峰犹如矗立在海滩上的大钟。 “那是我们的坟墓,”维特说,“不要看了。” “我想你是个波西米亚人吧,维特。很难激怒你啊?” “维特的表情变得很有意思。你们可以开始对话,”艾姆说,“但是你所选的 话题太不恰当了。” “你想知道有关坟墓的事情吗?” “为什么不呢?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参观安迪·沃霍尔的作品,品尝这该死的 菜肴了。” “也没多少可以讲的。当我们感到自己的灵魂将要与飞机分离时……” “意思是说你们快死了?” 维特的头缩小了,皮肤立刻出现皱纹,之后身体的其他部位膨胀起来,拉紧松 弛的皮肤:“是的。当我们快死的时候,我们会来到这坟墓前,尽力往上爬,直至 疾病击败了我们。这是我们衡量生命价值的最后一次机会。” “要是你们病得太厉害了,无法到达坟墓,怎么办?” “有人会把你抬到坟墓脚下。如果你德高望重,他们甚至会把你抬到坟顶。” “但是不经常吧?” “是的,因为没人能够从死亡之地回来。” “所以你把你们烦人的老彼特叔叔抬到坟顶——” 维特体液剧烈涌动、吓了他一跳,于是他不敢说话了。 “这表明它在笑。”艾姆说。 “把某人抬上去,看着他们死去……然后你一直呆在那直到你感到饥饿?” “是的,”维特停了一下。艾姆说它怕被别人听见。“那样的话,生命的价值 大小不取决于你爬的高度,而取决于你能存活的时间长短。” “我想这和其他事情一样有意义。” 他们听到背后轻微的脚步声,于是同时转过身来,继续沿着这凹凸不平的走道 前行,气氛不是很好。克里斯多夫瞥了维特一眼,不怀好意地向它眨眼睛,维特正 好转动着眼晴。 他低声问道。“假如你病得太厉害了,没人能抬得动你,怎么办?” “人们会尽力而为的。” “即使丢了自己的性命?”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太阳之子,克里斯多夫。在我们的文化里,无法死在户外是不合 情理的。” 他们离开这条走道,进入一个黑暗的画廊。 “如果我要占领这儿呢?” 维特再次发出了惊人的笑声:“你不是太阳之子。” “好,我还不愿意做——” “什么?” “做不合情理的事。”说完,他保持安静。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里边的黑暗。 他看到自己处在另一个三维的噩梦里——门上到处是疙瘩,凹凸不平。外墙布满了 小孔,很柔滑,也可以穿过,是为特斯布斯拉人的尾巴特别设计的。天花板很低矮,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花粉味道,令人作呕。蓬松的深色苔藓犹如水牛皮一样覆盖着 每个角落。角落里装有几台摄像机,然而这儿戒备并不森严。毕竟特斯布斯拉是一 个文明的民族。它们不用怕本族人的进攻。这时维特从摄像机屏幕上看到几个从地 球来的恐怖分子。这些人接到了和克里斯多夫一样的命令——摧毁莫奈的画。 维特仍在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保证你会死在这的,克里斯多夫。没有人 能够救你。” “你发誓?” 按照它软件的指示,维特笨拙地抬起一只脚,在胸前做了个交叉的动作,说道 :“我发誓。” “如果我是你们本族人呢?” 维特没有回答。时间过去很久了,克里斯多夫觉得是自己把话题扯太远了。最 后,维特说话了:“那得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如果你做的坏事时间短,不是预谋的,也没造成什么伤害——你会得到原谅 的,”它说,“如果不是那样……如果你知道你要死了,如果你试图到达太阳那儿 但失败了,或者你根本没试过……” “那是时间的过失吗?” 艾姆说维特点头同意。“每件与你死亡有关的事情都会避开。” “你们文化不能彻底地原谅人?” “是的。你得划清界限。” “的确,”他说,“是该这样。” 当他们降落在画廊危险的底部时,他让维特讲述斯宾尼雕像的故事。他们看到 了蘑菇架子,用蛋壳制成的小雕像,雕刻华丽的水晶以及黑色弯曲的木棍。每样东 西都是三维的,而且都有触觉。克里斯多夫装出敬畏的样子,轻轻地抚摸着,有些 摸起来像是花生酱,有些像尸体,有些像胶带,有些像兵刃。他还用笨重的照相机 拍下这些罕见的历史珍品,并且问了很多问题。 没有一处是平面的。特斯布斯拉人不做平面的刻画。或许这就是人类的作品能 够吸引它们的原因所在。 艺术是不能触摸的——愚蠢的原始派艺术家。 他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蹒跚地走过坑坑洼洼的地板。当他们来到斯宾尼雕 像跟前时,克里斯多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在如此巨大的地下室里,只有这尊雕像是唯一的闪光点。它体积庞大,抽象刻 画出特斯布斯拉人的身体。肚子上的凹痕自然显蹲出女性特质,尾巴上已褪色的条 纹暗示着成熟和年轻。它雕刻得着实精美,不像上层画廊中的怪作那样粗糙不平。 这时,有两个特斯布斯拉人在雕像底部游荡,匆匆地看了雕像,身上挂着酷似 子弹的烟袋不时碰到雕像的表面,它们尽情地吸着烟。这时,维特和克里斯多夫出 现了,于是它们赶快从出口处逃走,不敢往后看。 就剩他们俩了。 很好。越少目击者,越少麻烦。他拆下照相机底部的胶卷盒,将它偷偷地粘贴 在门旁的墙上。 “维特的声音表明它如释重负。”艾姆说。 克里斯多夫什么也没听见。 仰望着这雕像突出的头顶,他感到很失望。这就是特斯布斯拉人的蒙娜丽莎。 他一直都希望能够欣赏它的美丽。现在他来了…… “快点!”维特抓住他的手臂,叫他靠近点。他们来到雕像的边缘,维特伸长 尾巴,轻轻地碰着雕像。 克里斯多夫抚摸着冰冷的表面。这雕像呈白色,没有缝隙,不知道是用什么物 质雕刻而成的,但是不同的地方温度和质地不一样:有些是木头的,有些是金属的, 有些是塑料的。雕像被他们头顶上的6 个光球发出的金光照得发白,犹如被一个巨 大的光环笼罩着。 克里斯多夫认为这雕像比哥伦比亚和莎士比亚早出世。自从人类发明印刷业以 来,它就一直矗立在这儿了。 没事。他那颗年老的心不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