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丽兹睡着的时候,海慢慢地靠近了。现在它在地平线那里从两边向上弯曲,颇 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微笑。这时她差不多该下降了。她一边检查她的宇航服的设备, 一边打开遥测器,看看别人在做什么。 机器人大菱鲆仍然在快速下沉,穿过无光的海,探寻遥远的地面。孔苏洛又在 黏糊的地上艰难地跋涉,回溯离开梯子哈里·斯达伯斯的5 公里的行程。而阿伦正 在回答另一组网上邮件。 “泰坦的进化表明,月亮分出一些围绕行星转的小块……” “什么……伙计?” 阿伦停了下来:“见鬼,奥布莱恩,我现在得全部重来。” “欢迎回到生活的土地,”孔苏洛说,“你应该检查一下我们从机器鱼那里收 到的信息。很多长串的聚合,奇怪的片断……成吨有意思的东西。” “伙计?” 这次她的声音和阿伦的一起记录下来:“是什么东西,奥布莱思?” “我想我的宇航服粘住了。” 丽兹从未梦见过如此乏味的灾难。先是与火球弹道分析网的工程师来来往往几 千小时。14号绳的状况怎样?拉住8号绳。D形环看上去像什么?因为信息往地 球来回传送的时间长,工作很慢。而阿伦坚持要用有声网的邮件填充沉默。她的境 况顷刻便传遍全球,而地球上的每一个不能被雇用的失败者都上网提出各种建议。 “这里是Thezgemoth337。我觉得,如果你有枝枪,射穿气球,气球可能就 瘪了,那时你就下来了。” “我没有枪,把气球射进洞不会使它瘪下去,而是会爆裂。我距地面800米, 我下面是海,我穿着宇航服,不可能游泳。下一个。” “如果你有一把很大的刀子——” “割开!天哪,格林,这是你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以前你有没有听说有机化 学家的事?” “他们的初步分析已经出来,”阿伦说,“按照他们最好的猜测——我这里删 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穿过的雨并不是纯粹的甲烷。” “胡说,夏洛克。” “他们认为你在环和绳子上发现的白色的积淀物是你的疏忽。至于它是什么, 他们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但他们认为它和你气球上的物质起了化学反应,于是他 们结束了有分歧的讨论。” “我想这里应该是一个非常不易起化学反应的环境。” “确实是。但是,你的气球用完了你宇航服上剩余的热量。里面的空气高过冰 的熔点好几度了,这在泰坦上等于一个要爆炸的炉子。有足够的能量引起大量惊人 的化学反应。你不再拉住通气孔的绳子了?” “我只是现在把它拉开。一只胳膊发酸时,我转动转动胳膊。” “好姑娘,我知道你多么累。” “暂时停掉有声邮件吧,”孔苏洛建议,“检查一下我们从机器鱼处得到的结 果。它在给我们发送确实非常有意义的东西。” 她这么做了。有一阵子那种邮件使她分心,而这也是他们期望的。有更多的乙 烷和丙烷,比它们的样品预示的多得多,而甲烷却惊人地少。碎片混合起来一点不 像她期待的那样。她有足够的知识推测数据产生的某些成分,但她缺乏足够的知识 把它们整合起来。她一边仍然思考多伦多的工程师连续提出的做法,一边打开湖里 碳氢化合物分解的图表。 过了一会儿,努力工作而没有结果的感受,加上在毫无特色的海上越飘越远的 厌烦,开始使她感到单调乏味。一行行数字变得没有意义,随后便模糊不清。 她在一个无光的建筑里,爬了一段又一段的楼梯。还有其他人和她一起,也在 爬。她往楼梯上跑的时候,他们挤她,蜂拥向上,超过她,一句话不说。 越来越冷了。 她模模糊糊记得是在下面一个闷热的屋子里。那里很热,热得难受。她现在的 地方凉快多了。甚至太凉了。她海上一个台阶,就更凉一些。她发现自己慢了下来。 现在实在是太凉了,凉的让人不快。她腿上肌肉疼痛。她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在变厚。 她现在几乎动弹不得。 她意识到,这是她离开火炉的必然结果。她爬得越高,热气就越少,越少有转 变成动力的能量。所有这些都使她有某种明显的感觉。 上一个台阶,停一会。 再上一个台阶,停的时间更长。 完全停止。 她周围的那些人也慢慢停了下来。比冰还凉的一阵风吹到她身上,她知道他们 已经爬到楼顶,正站在建筑的房顶上。外面和里面一样黑暗。她往上看了看,什么 都没看见。 “地平线。简直令人感到困惑。”某人低声在她旁边说。 “你不会一次就习惯了它们。”她回答。 “上上下下——这些是等级价值吗?” “并不一定。” “运动,多么令人兴奋的概念。” “我们喜欢它。” “所以你就是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她极力想找到一个答案,这时有人在她旁边急促地喘气。在没有星光、没有特 色的天空上,绽放出了一道亮光。她周围的那群人带着不可言状的恐惧窃窃私语。 那道光更亮了,越来越亮。她能感到它在散发热量,虽然不多,但肯定有,就像一 个遥远的太阳的喧嚷。她周围的每个人都怕得要死。比光更可怕的是,在不可能出 现的地方出现了热。本来热不可能出现,然而它出现了。 她和其他人一起,等待并观察着……某种东西,她说不出是什么。那道光在天 空慢慢地移动。它很小,很强烈,也很难看。 接着,光发出了尖叫。 她醒了。 “哦,”她说,“我刚刚做了一个非常荒诞的梦。” “是吗?”阿伦随随便便地说。 “是的,天上有光,像一个核弹。我的意思是,它看上去一点不像核弹,但它 像核弹那样令人害怕。人人都盯着它看,我们动弹不得。接下来……”她摇摇头, “我忘了。对不起。它就是非常奇怪,我无法用语言描绘。” “没关系,”孔苏洛欢快地说,“在表层下面,我们得到了一些重要的资料。 级分的聚合物,碳氢化合物……绝好的资料。你真的应该醒着,看看这些东西。” 现在她完全醒了,但并不觉得特别高兴:“我想,那意味着,关于我如何下降, 谁都没有想到什么好的主意。” “噢……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如果你们想到了,你们就不会兴高采烈,是不是?” “某人在床的错误的一边醒了,”阿伦说,“请记着,有些话我们在公共场合 是不说的。” “对不起,”孔苏洛说,“我只是想——” “——分散我的注意。好,很好。惊讶什么。我会合作的。”丽兹整理好自己, “这么说,你的发现意味着……什么?生命?” “我一直告诉你们,现在做出那种决定还为时过早。我们迄今所得到的,只是 一些非常有意思的资料。” “告诉她那个重大的新闻。”阿伦说。 “打起精神来。我们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海洋!不是我们称作海的这个只有20 0×50英里的闪亮的湖,而是真正的海洋!声纳数据表明,我们看到的只是30 公里厚的冰盖顶上的一个蒸发盘。真正的海洋在下面,200公里深。” “上帝。”丽兹来了精神,“我想说,太令人惊讶了。有没有办法让机器鱼深 入进去?” “你以为我们怎样得到深处的数据的?现在它已经钻下去了。在看得见的海的 中心,有一个裂口。那是补充表面液浆的地方。在裂口的正下面,有——猜猜是什 么?——火山口!” 丽兹咧着嘴笑了:“有关于潮汐的资料吗?我想,如果没有有规则的活动,可 能会完全排除一个有意义的海洋。” “可是,多伦多认为……” 开始,丽兹还跟着多伦多的天体地质学家推理。随后变得非常困难。接下来变 得非常乏味。她在飘动中睡去时,她有足够的时间意识到她不该一直这么睡觉。她 不应该那么累。她…… 她发现自己又到了淹没的城市里。她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今城市, 因为她能够听到强盗打破商店橱窗的声音。他们的声音渐大,变成了嚎叫,随后又 变成了愤怒的嘟囔,像是一道激流穿过了街道。她开始努力往前走。 某个人对着她的耳朵说话。 “你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做?” “我没有对你们做什么呀。” “你给我们带来了知识。” “什么知识?” “你说你不是我们。” “对呀,我确实不是。” “你不该那样告诉我们的。” “你让我说谎吗?” 可怕的混淆。 “谎言。多么可悲的看法。” 打碎的声音大了起来,有人在用斧子劈门,爆破,打破玻璃。她听到粗野的大 笑,大声尖叫。 “我们一定得离开这里。” “你为什么派信使来?” “什么信使?” “星星!星星!星星!” “哪个星星?” “有两个星星。” “有亿万个星星。” “别再说了?求你啦!停止!别再说了!” 她醒了。 “喂,你好,我知道那位年轻的女士的处境极端危险,但我真的觉得她不应该 轻率地骂人。” “格林,”丽兹说,“我们真的一定要忍受这些?” “思,考虑到花了多少亿公共部门的钱才使我们来到这里……是的。是的,我 们必须忍受。我甚至想到几个候补的宇航员,他们会说,为了这种特殊权利,网上 那些取乐的话算不了什么。” “哼,恶心。” “我在转换到私人频道。”阿伦平静地说。 背景的光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她努力集中看它时,一种微弱的、颗粒状的 闪光逐渐消失。 阿伦以一种控制着的愤怒声音说:“奥布莱恩,你究竟在干什么?” “噢,对不起,我道歉,我对某件事有些兴奋。我在外面多久了?孔苏洛在哪 里?我要说那句骂人的话,也骂自己。我们有生命,理智的生命!” “已经几个小时了。孔苏洛在睡觉。奥布莱恩,我不得不说,你好像很不理智。” “那当然有合乎逻辑的原因。不过,也是有点奇怪,可能一开始你觉得不完全 合乎逻辑,但是……我告诉你,我不停地做了一连串的梦。我认为它们挺有意义。 让我来告诉你。” 她详细地告诉了他。 她讲完之后,有好长一阵子沉兽。最后,阿伦说:“丽兹,想想着。为什么那 种事情会在你的梦里出现?那能说明什么呢?” “我想这是它能做的唯一方式。我觉得那是它在他们中间交流的方式。它不动 ——运动对它是个陌生的、兴奋的概念——它意识不到组成它的那些部分能够个体 化。它的话听起来有些像是对我广播某种思想,像是某种无线传播的网络。” “你知道你衣服里的医疗装置吗?我想让你把它打开。找找那个盲字编码27 的瓶子,好吗?” “阿伦,我不需要精神抑制药。” “我不是说你需要它。但如果你知道你身上有它,你不是会觉得更高兴吗?” 这是阿伦最圆滑的表现,黄油在他嘴里也不会融化,“你不认为那会有助于让我们 接受你的说法?” “哦,很好!”她从宇航服里抽出一只胳膊,摸索着寻找那个药瓶,拿出一片 药,每一步都依照规则去做。在把药片放进嘴里之前她看了四遍编码,接着又看了 一遍(每一片药都有单独的盲字编码),然后才把药片吃下去。 “现在你听我说吧?我对此是非常认真的。”她打了个呵欠,“我真的认为… …”她又打了个呵欠,“那……” “哼,胡说八道。” 再次处于危险之中,亲爱的朋友,她想,深深地扎入黑暗之海。但是,这一次, 她觉得对它有某种控制。城市被淹没了,因为它存在于无光的海洋的底部。它是活 的,它提供火山的热量。那就是为什么它考虑上和下的等级价值。上面更冷,更缓 慢,更无生气。下面更热,更快,更充满思想。城市/实体是一种集体生活形式, 像战争中的葡萄牙人,或超级连接的、技术高超的网络。它内部的交流采取某种电 磁学的形式,称作金属无线电。它与她交流也采用了同样的方式。 “我想我现在理解你了。” “不理解——走开!” 某人急忙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匆匆离开。她越跑越快,她什么都看不见。仿 佛午夜在地下一个上百英里的无灯地道里奔跑,玻璃在脚下嘎嘎地踩碎。地面凹凸 不平,有时跌跌撞撞。不论她做什么,她的看不见的伙伴都使劲拉住她。 “你为什么这么慢?” “我不知道我很慢。” “相信我,你是很慢。” “我们为什么跑呢?” “我们被人追赶。”他们突然转弯,进入一个边道,磕磕绊绊地跑在碎石路面 上。警报器尖啸,东西倒塌,暴徒奔涌。 “喂,你肯定带着运动的东西。” 不耐烦地:“它只是个隐喻。你不会认为那是个真正的城市,是不是?你为什 么这么不清楚?为什么你那么难以交流?你为什么这么慢?” “我不知道我那么慢。” 巨大的反讽:“相信我,你是很慢。” “我怎么办呢?” “跑!” 高喊声和大笑声。起初,丽兹误认为是她梦中疯狂破坏的响声。随后她辨认出 那是阿伦和孔苏洛的声音。 “我在外面多久了?” “你在外面?” “还不到一两分钟,”阿伦说,“那并不重要。查看一下机器鱼带给我们的图 像。” 孔苏洛很快地把图像给了丽兹。 丽兹喘着气:“啊!啊,我的天。” 它非常美丽,美丽得像欧洲的大教堂,同时又是不容置疑的有机体。建筑物高 而细长,有凹槽和扶垛,简直令人神往。它在火山口附近,靠近底部有开口,可以 使海水进来,随着上升的热气向上。偶尔有通道引向外面,然后又折回到主体。它 赫然高耸,似乎不可能那么高(当然它位于水下,处于一个低引力的世界),一些 管子复杂地分层集中在一起,颇像教堂里竖风琴的管子,也像深海里的蠕虫可爱地 互相缠绕在一起。 它的设计非常高雅,只有活的有机体才会有。 “很好,”丽兹说,“孔苏洛,你必须承认——” “我会尽量考虑‘前生命期的综合化学’。在此之外的东西必须等待更多确定 的资料。”虽然她说话非常谨慎,但孔苏洛清脆的声音显示出胜利的喜悦。这声音 比她的话更清楚地表明,作为一个外星化学家,她此时此刻可以幸福地死去。 阿伦几乎同样兴奋,他说:“注意我们强化这一图像时会发生什么。” 建筑物从灰色变成了柔和的彩虹色,玫瑰色渗入橙色,旭日黄渗入冬冰蓝,令 人激动地喘不过气来。 “哇。”一时间,甚至她自己的死也显得不重要了。无论如何,相对来说不那 么重要。 这么想着,她又周期性地睡去。降落在黑暗之中,降落在她思想冲撞的喧闹之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