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仿佛是地狱。城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喧闹的策源地:锤子声,打击声,突 然破碎声。她开始往前走,进入一个直立的钢管。她摇摇晃晃回来,又进入另一个 管子。附近某处一个马达开始转动,巨大的齿轮绞合发出噪音,像是碾碎金属那样 尖叫。脚下的地在晃动。丽兹决定,最明智的就是站着不动。 一个熟悉的幽灵出现,充满了绝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做?” “我做什么了?” “我一向是各种东西。” 附近某种东西像打桩机一样撞击。这使她觉得头疼。她必须呼喊,让黑暗之外 的人听到:“你仍然是某种东西!” 沉静。“我什么都不是。” “那……不是真的!你在……这里!你存在!那就是……某种东西!” 一个充满悲哀的世界。“假的舒适。提供的是多么无意义的东西。” 她又恢复了意识。 孔苏洛在说话:“……不会喜欢它。” “后方精神贵族似的专业人员全都认为,对她,这可能是最好的行为方式。” “啊,请讲!” 丽兹知道,阿伦是最不爽快的人。孔苏洛肯定最冷漠。对他们两个来说,如果 这样争吵下去,情况会变得非常紧张。 “哎……伙计?”丽兹说,“我醒了。” 有一阵子沉默,但不像她幼时父母亲那种沉默,那时她会偏向他们争论中的一 方。接着,孔苏洛有点过于机灵地说:“嗨,你回来了,太好了。” 阿伦说:“火球弹道分析网要你与某人说话。等着。我有她第一次发送的信件 的录音,马上给你听。” 传来一个在线的女人的声音:“这是阿尔玛·罗森布勒姆博士。伊丽莎白,我 想和你谈谈你现在的感觉。我知道,由于地球和泰坦之间的时间差,我们的谈话开 始会有点不便,但我相信我们二人一定能够进行。” “发什么疯呀?”丽兹愤怒地说,“这个女人是谁?” “火球弹道分析网认为这有助于你,如果你——” “她是个悲伤顾问,是不是?” “技术上,她是个心境变换症治疗专家。” “听着,我不会买进任何那种棘手的新时代的东西”——她故意把“阴沟水” (sewage)错念成与之押韵的“新时代”(newage),“无论如何,急什么呀?你 们还没有放弃我,对吧?” “噢……” “你睡了好几个小时,”孔苏涪说,“你不在时,我们做了一些天气模拟实验。 也许我们该和你分享一下。” 她把信息发送到丽兹的宇航服上,丽兹在她的面罩上打开。一种原始的复制展 示出她下面的那个蒸发的湖,并标明液体盖上的温度。它只比它上面的空气温暖几 度,但那足可以从湖的中心造成巨大的上升气流。蓝色小箭头表明当地空气微波的 方向,它们聚合起来,形成一种旋转上升的喷射物,高过表面两公里,然后才向西 扩散。 在湖的表面上方800米的地方,有一个新的闪光的小盖子,那代表着她。小 的红箭头表示她被抛射漂浮。 据此,她可能永远在湖的上面不停地转圈。她的气球装备的设计,不可能飞得 更高,高到让风把她吹回来。她的宇航服的设计也不能使她飘动。即使她能成功地 使自己软着陆,一旦落到湖上也会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她不会被淹死,但她也到不 了岸边。 这就是说,她会死的。 眼泪止不住地模糊了丽兹的眼睛,她极力眨眼把眼泪挤干。在这一时刻,她对 羞辱她的哭泣感到愤怒,同样她也对她死亡的愚蠢感到愤怒:“别让我这么死呀! 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无能,太遗憾了!” “谁都没有说你无能。”阿伦开始安慰她。 就在那一刻,从地球上阿尔玛·罗森布勒姆博士来的第二个邮件到了:“是的, 我是个悲伤顾问,伊丽莎白。你面临着你一生中的一个重要的情感里程碑,重要的 是你要了解它,接受它。那就是我的工作。帮助你理解死亡的意义,了解它的必然 性,还有它的——对——还有它的美。” “请打开私人频道!”丽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她更 理智地说,“阿伦,我是个天主教徒,对吧?如果我死,我不需要一个悲伤顾问, 我要一个牧师。” 突然,她又打了两个呵欠:“一个牧师,懂吗?他在线上时把我叫醒。” 接下来,在那座淹没的城市展开的空地上,她的精神又低落到极点。虽然她什 么都看不见,但她觉得她肯定站在巨大的、毫无色彩的平原的中心,而且这地方太 大了,她可以永远走下去,永远到达不了任何地方。她感到面临着一次巨大的斗争, 或者也可能是一次暂时的停顿。 巨大的、紧张的沉默笼罩着她。 “喂。”她说。这话得不到任何回应,沉默接着沉默。 终于那个柔和的声音说:“你好像不一样。” “我要死了,”丽兹说,“知道了这一点,会使一个人发生变化。”地面上覆 盖着软软的灰,仿佛是一场大火留下的。她不想去考虑烧掉的是什么,它的气味钻 进了她的鼻孔。 “死。我们懂这个概念。” “是吗?” “我们早就懂这个概念了。” “真的?” “自从你把它带给我们。” “我?” “你把个体性这个概念带给了我们。它是同一回事。” 意识渐渐恢复:“文化冲击!所有这些都是文化冲击,对吗?你不知道可能有 其他有知觉的生命存在。你不知道,在一个有亿万个星系的宇宙内部,你生活在一 个小世界的海洋的底部。我带给你的信息你不可能一口吞下去,现在你在堵塞它。” 非常悲哀地:“堵塞。多么奇怪的一个概念。” “醒醒,丽兹!” 她醒了过来。 “我想我正在到达某个地方说。然后她放声笑了。 “奥布莱恩,”阿伦关心地说,“为什么你只是笑呢?” “因为我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是吧?我在这里很平静,不停地慢慢地转圈。我 只有不足以维持”——她查了一下——“最后20小时的氧气了。也没有任何人来救 我。我就要死了。尽管如此,我正在取得巨大的进展。” “奥布莱恩,你是……” “我还可以,阿伦。有点疲惫。也许感情上有点过于诚实。但在这种情况下, 我觉得是可以允许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丽兹,我们有了你的牧师,他的名字叫拉法里尔。是蒙特利尔大主教管区安 排他联网的。” “蒙特利尔?为什么是蒙特利尔?不,别解释——又是火球弹道分析网的政治, 对不对?” “实际上,我的姐夫是一个天主教徒,我问过他哪个牧师好。” 她沉默了片刻:“对不起,阿伦。我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你一直在承受巨大的压力。这里,我有他的录音。” “你好,奥布莱恩小姐,我是拉法里尔牧师。我已经和这里的官员谈过,他们 答应你我可以秘密交谈,他们不会记录谈话的内容。所以,如果你现在想做你的忏 悔,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丽兹查看了一下说明,转到一个她希望真正是个人的频道。关于困境的情况最 好不要太具体,以防万一。她可以按照类别来忏悔自己的罪过。 “原谅我,教父,我犯了罪。我上次忏悔至今,已经两个月了。我快要死了, 也许我的头脑并不完全清醒,但我觉得我是在与一种外来的智慧进行交流。如果我 假装说不是,我觉得是一种严重的罪孽。”她停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 这是不是罪孽,但我肯定那样做是错的。”她停了一下,“我有过愤怒、骄傲、嫉 妒和欲望的罪孽。我把死亡的知识带给了一个天真的世界。我……”她觉得自己又 飘动起来,于是她匆匆地说:“由于我所有这些罪孽,我从心里感到非常遗憾,因 此我请求上帝的宽恕、赦免和……” “和什么?”又是那个柔和的声音。她又处于那个奇怪而黑暗的精神空间之中, 睡着了但有知觉,具有理性但又接受一切荒诞的东西,不论它多么荒诞。没有城市, 没有高楼,没有灰,也没有平原。一无所有,只有否定之否定。 由于她没有回答问题,那个声音说:“这与你的死有关吗?” “是。” “我也要死了。” “什么?” “我们的一半已经走了,其余的在关闭。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整体,但你说我 们不是。我们觉得我们就是一切,但你向我们展示了宇宙。” “所以你真的快要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 短暂地沉默,紧接着:“很好。” 召回她所有的思想敏感之后,丽兹回想起她最初在机器鱼摄像机上看到城市/ 实体的那一刻。它雄伟高耸,硕长雅致,还有色彩,就像冰河时期冰地上的曙光: 微妙,深刻,引人入胜。她回忆起那一刻她的情感:她觉得就像看见弟弟诞生时的 感觉那样,她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磕磕绊绊爬上她第一座山的最高峰,望着塔 吉马哈山落日的美景;她觉得疯狂大胆,就像从低处的轨道上观看充满美感的灿烂 的月牙……她想到的一切,都投入了她的意象。 接下来,她又穿上了她的宇航服。她可以闻到自己的汗水,非常刺鼻。她可以 感觉到她的身体,背带拉着的地方隐隐作疼,她的脚——悬着的脚——充血发肿。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绝对真实。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完全是一场噩梦。 “这是DogsofSETI. 在我们自己的太阳系里,你的发现——智性生活——多么 美妙呀!为什么政府要掩盖它呢?” “哦……” “我是约瑟夫·得弗雷斯。一定要立刻摧毁这个外星的怪物。我们无法接受它 任何可能的敌意。” “这里是StudPudgie07。这种‘欲望’背后隐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先进的 思想应该知道!如果奥布莱思不想披露细节,那么她开始为什么要提出这件事?” “阿伦!”丽兹喊道,“这是干什么呀?” “一些小帖子,”阿伦说,他听上去既是道歉,同时又是厌烦,“他们攻进了 你的忏悔,显然你说了什么……” “对不起,丽兹,”孔苏洛说,“我们真的觉得对不起你。如果有什么安慰, 那就是蒙特利尔大主教非常恼怒。他们在谈论采取法律行动。” “法律行动?我什么也不在乎……”她停了下来。 出乎她的意料,一只手伸到她的头顶上,抓住了第十根绳子。 别那样做,她想。 另一只手伸到边上,拉紧第九根绳子。这也不是她希望的。当她试图把它拉向 自己时,它拒不服从。然后,第一只手——她的右手——向上移了几英寸,死死地 抓住它的绳子。她的左手向上滑动了半英尺多。一寸一寸地,她向着气球上方爬去。 我发疯了,她想。她的右手现在抓住了裂口的嵌板,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第八 根绳子。她毫不费力地吊在它们上面,把她的脚往上摇摆。 “不。” 嵌板突然断了,她开始下降。 她几乎听不见的一个声音说:“别害怕。我们要把你带下去。” 她惊恐万分,赶忙抓住第九根和第四根绳子。但它们在她手里软软的,毫无用 处,她还是以同样的速率下降。 “沉住气。” “我不想死,真的!” “那你就不会死。” 她无助地向下降落。那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无止境地坠入深渊,只是由于绳子 的纽结和拖在后面的气球,才多少有些缓慢。她像海星一样伸开四肢,觉得空气的 阻力使她进一步缓慢。海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向她涌来,仿佛她将永远沉下去。但霎 时间它竟去了。 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丽兹踢开了气球,摆脱了宇航服的束缚,她把脚并拢, 伸直脚尖,使自己与泰坦的表面垂直。她冲破海的表面,溅起一团团液体。这冲击 令他透不过气来,她体内突然灼热疼痛,她想可能她折断了几根肋骨。 “你教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柔和的声音说,“你给我们的太多了。” “帮帮我!”她周围的海水一片黑暗,光在渐渐消失。 “多元性,运动,谎言,你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无限大的宇宙,比我们知道的这 个不知大了多少。” “喂,救了我的命,我们就扯平了。怎么样?” “非常感激。这样一个本质的概念。” “谢谢。我想。” 接着,她看见大菱鲆朝她游来,掀起银色的水泡。她张开双臂,机器鱼游了进 来。她用手指捉住它的把手,也就是孔苏洛通常把它扔到海里时抓着的那个地方。 它猛地一动,非常有力,她一时间觉得她的胳膊要脱臼似的。随后机器鱼上下奔腾, 她只能紧紧地抓着它。 “啊,亲爱的上帝!”她忍不住叫道。 “我们觉得我们可以把你带到岸上。但并不容易。” 为了宝贵的生命,丽兹坚持着。最初她一点不敢肯定她是否能坚持下去。但是 后来她把身体向前倾斜,这样她就差不多跨在了快速前进的机器鱼身上,于是她又 恢复了信心。她可以这么做,比起她患感冒时进行体操决赛还在双杠和鞍马上得分 的情况,这并不算困难,这只是一个勇气和决心的问题。她只需保持她的机智。 “听着,”她说,“如果你们真的感激……” “我们在听。” “我们给了你们所有那些新的概念。一定有些你们知道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一阵短暂的沉默,等于是在想谁知道多少。“我们的某些概念可能使你们觉得 混乱。”停顿了一下,“但从长远看,你们会好得多。伤疤会愈合。你们会重建。 你们毁灭自己的机会,完全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毁灭我们自己?”有一刻丽兹几乎喘不上气来。用了好几个小时,城市/实 体才接受了她抛给它的概念。人类思想和生活的节奏比它要慢得多。把它的时间转 换成人类的时间,好几个小时是多长?几个月?几年?几个世纪?它谈到了伤疤和 重建。这听起来实在不妙。 这时,机器鱼加速了,非常之快,丽兹差一点失手。黑暗的水在她周围掀起旋 涡,看不见的冰冻的物质颗粒从她的头盔上弹下来。她疯狂地笑着。突然,她觉得 此刻非常伟大! “带上它,”她说,“我要把你得到的一切都带回去。” 这将是一次艰难的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