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着东西被火苗吞噬、烧焦变形,会给人一种特殊的乐趣。手里紧握着黄铜制 的喷嘴——这条巨蟒向全世界喷吐着毒液般的煤油,头脑里血脉膨胀,双手仿佛技 术精湛的指挥家一般指挥着烈焰与火舌织就的交响曲,让历史的碎片和炭屑在空中 四散激扬。感觉迟钝的脑袋上带着那顶象征他身份的标着451的头盔,映满桔红 色火焰的眼睛关注着下一个目标——他轻轻一击,打开喷火装置,房子上立即窜起 噬人的火焰,映红了天空,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密集的萤火虫 之中。书页像鸽子的翅翼一般扑扇着,飘落在屋前的门廊和草坪上,慢慢死去;此 时,他的最大渴望——正如那则古老笑话所言——toshoveamarshmallowonastickinthefurnace. 书页在闪着红光的火焰中冉冉飘飞,被升起的黑色浓烟吹向远处。 蒙泰戈咧嘴一笑,露出被火焰熏成黝黑的男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炽烈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消防站以后,他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那个人全身黝黑, 像那些故意扮成黑人的说唱演员。随后,他就会去睡觉;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 能感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记忆中,那个笑容从来都没 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 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 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里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 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杆,顺势往下溜了几寸 ;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无声无息地滑翔在 平滑的地下通道之中,接着,地铁喷出大团温暖的空气,把他送上自动扶梯;扶梯 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 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好像因为平地里 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 他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 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 化作一团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 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温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 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十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 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 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 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 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 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 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 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 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 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 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带着悉悉索索的巨响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要惊 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 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 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他对她说:“我敢肯 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 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 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 就可以轻推他,掏空他所有的口袋。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 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 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 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 都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 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十七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 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十七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 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 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 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 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 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 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 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 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 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 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二十岁就开始干了,十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 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 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 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 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这三个绣在焦 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 林荫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 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团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 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团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 模糊的棕色是奶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四十英里,他们 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 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我想。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二百英寸长的广告牌了 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 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月亮。 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 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子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 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 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 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中。前门轻轻关上了。 “快乐!无聊之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 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 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只除 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 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 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 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 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 于意愿、习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 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 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烧, 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 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 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 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 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 巨大的阴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 微的抽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 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陵墓。一团漆黑,没有 一丝外面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房间里并 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 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红色温暖巢穴之中。音乐声 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烧太 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黑暗。他不快乐。 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 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 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象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没有遮 盖,全身冰凉,好像一具放在坟堆上的尸体;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仿佛被一根看不 见的细钢丝连接起来,眼神木然,一动不动。她的耳朵里塞着精巧的海螺状无线收 音机,各种声音、音乐谈话、谈话音乐以电波的形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涌向她 那清醒的大脑——那未曾入眠的沙滩。卧室里确实空荡荡的。每个夜晚,电波穿过 墙壁,声浪如海潮般向她袭来,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冲向黎明。过去两年里,米尔 德里德没有一个夜晚不畅游在那个海洋中,没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 中。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难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开窗帘,也不想打开落地窗, 因为不愿意让月光照进来。于是,伴着那种再过一小时就会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觉, 他摸索着走向他那张空荡而阴冷的单人床。 在他的脚踢到地板上的东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踢到一个东西。这种感 觉与他差点转过弯撞上那个女孩时的感受极为相似。他的脚朝前发出声波,声波遇 到前方的小型障碍物后又反弹回来;他的脚虽然仍然悬在空中,但还是准确无误地 捕捉到了返回的声波。他一脚踢中了它。它发出一声钝响,在黑暗中滚远了。 他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分外寻常的夜晚,倾听着黑暗中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发 出的响动。她的鼻息非常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枚纤小的 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发丝。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抽出喷火装置,摸到刻在银色圆盘上的火蜥蜴, 轻轻一按…… 他的手上窜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两枚月长石在火光中看着他;那是两枚沉在溪 水深处的苍白的月长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却无法触及溪水 深处的石头。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 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影子。只有紧塞 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 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床脚边闪闪发光。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 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三十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 口躺在小小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叫。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 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他感觉自己 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 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 架,都在为他尖叫。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叫。 房屋震颤。手上的火苗熄灭了。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急症医 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盖 了一层星粉,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 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 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 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 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干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做声地吞食着, 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 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 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 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 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 ——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操作员站 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 服。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光 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 怦怦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抽着烟, 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 “五十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 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 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九到十 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 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 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 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十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 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 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 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 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 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 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 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 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 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 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 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 匮乏的新形象。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 笑容是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 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 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谈着,听见他们一 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往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 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 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逼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 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 次性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 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 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 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 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 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 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大火。一,米尔德里德,二, 克拉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 一次性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 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 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 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空空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床,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面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 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 嗡嗡的鸣叫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十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精通唇读。她点了点头, 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 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 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 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团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 章上面是一条燃烧着的桔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 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 “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 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 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十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十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 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 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 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 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 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 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 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 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两千美元就行 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年薪。” “只不过是两千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如 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 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 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交还给她。他走出房子, 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 泰戈,她微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 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 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 “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 来。“我是在爱!”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 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 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我 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 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 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 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 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 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十七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 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 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 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 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 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 去关注他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 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 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