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 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 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光 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 ;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 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 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 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 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 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 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 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 结束了。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 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 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 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 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 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 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 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 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 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 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滑杆立 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 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 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 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 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胡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 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 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 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 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 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 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 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 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 寻和猎杀的东西。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枪,可以自 动标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二三西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 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胡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 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 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 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温暖而宁 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 后的阳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 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 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 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 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 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 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得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 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 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交往。这要看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 我来说,跟人交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胡桃踩 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 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 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 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 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交往。大 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 他们使我们精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床去睡觉,要不就冲到 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乐园砸窗玻璃、去毁车中心毁汽车。 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 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 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 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 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枪杀。还有 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 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 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 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 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 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 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 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 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 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 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 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抽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 过那里吗?一切都是抽象。现在那里面只有抽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 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杆。” 第三天。 “蒙泰戈,这次我看见你从后门进来。猎犬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 第四天。 “蒙泰戈,有件好玩的事情。今天上午听说的。西雅图的消防队员故意把自己 的化学结构输进机械猎犬,然后把它放开。你说这属于哪种自杀方式?” 五天,六天,七天。 接着,克拉丽丝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感觉 到她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草坪上没有人,树下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虽然一开 始,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想她,甚至在寻找她的身影,但是当他走到地铁时,心 中却翻腾起朦胧的不安。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一个简单的习惯, 不错,短短几天内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呢?…… 他几乎要转过身再走一遍,好让她有时间出现。他确信,假如自己按原路再走 一遍,一切都会好转。但是太迟了,地铁已经到了,中断了他的计划。 牌在甩,手在动,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报时装置在嗡嗡作响“……一 点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号……一点三十六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 …”扑克牌噼噼叭叭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各种声音越过他紧闭的眼睛,越过他 临时竖立的屏障,一齐向蒙泰戈涌来。他可以感觉到,消防站里到处是熠熠的光芒、 无声的宁静,到处是黄铜的光泽,到处是硬币和金银的光辉。那群看不见的人围坐 在桌边,对着牌叹息,等候着时机“……一点四十五分……”报时钟死气沉沉地报 出寒冷年份里一个冷寂凌晨的冰冻时刻。 “怎么了,蒙泰戈?” 蒙泰戈睁开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收音“……随时都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经做好准备 保卫它的……” 一大群喷气式飞机伴着单调的呼啸声穿过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颤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毕缇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博物馆里的塑像。毕缇随时都有 可能站起身,走上前来,碰触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愧疚?什么样 的愧疚? “轮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着这些人。上千场真实的火焰、上万场想象中的火焰把他们的脸熏成 黝黑,他们的工作使他们双颊通红、眼神狂热。他们打开那永远燃烧着的黑色喷管, 眼睛定定地看着铂灰色喷嘴里喷出的火焰。碳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眉毛,新刮过 的面颊上仍然蓝魆魆的,仿佛蒙着一层灰;但是却透出一种凛然之气。蒙泰戈突然 站起身,张开了嘴巴。他见过的消防队员哪一个不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满 脸烟火气,一张铁青的脸仿佛总也没剃干净?这些人都是镜子里的自己!难道消防 队员都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和脾气选出来的?他们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烟灰的颜色, 并且永远散发着喷管的那种火焰燃烧的气味。毕缇队长在缭绕如雷雨云的烟雾中站 了起来,重新打开一包烟,然后啪的一声拍裂玻璃纸。 蒙泰戈看着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着上星期的那次大火,还有我 们清理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大喊大叫,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他已经发疯了。” 毕缇安静地理着手里的牌。“谁要以为自己可以愚弄我们?” “我想试着想象一下,”蒙泰戈说,“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让消防队 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书。” “我们什么书都没有。” “但是假设我们确实有几本书。” “你有吗?” 毕缇缓缓地眯起眼睛。 “没有。”蒙泰戈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后面的墙上,墙壁上贴着上百万本禁 书的打印名单。书名在火光中跳跃,他的刀斧和喷管把历史烧成灰烬——喷灌里喷 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没有。”然而,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旋起一阵凉风,仿佛 家里空调格栅后面吹出的凉风,柔和的凉风,慢慢地冷却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见 自己,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迈的老人;公园里的风 也似这般透着阵阵寒意。 蒙泰戈有些犹豫,“是——是本来就这样吗?消防站,我们的工作?我是说, 嗯,从前……” “从前!”毕缇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泰戈对自己说,你会露馅的。上一场大火中,有一本童话书,他匆匆 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说,”他接着说道,“过去,当房子还不是完全防火 的时候——”突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替他讲述。他张开嘴,发出的却 是克拉丽丝的声音,“消防队员不是要灭火吗,而不是点上火,让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拿过他们的纪律手册,手册里面还简单记载了 美国消防队员的历史;他们把册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尽管他早已熟知里面的内容: 成立于1799年,负责烧毁殖民地内受英国影响的书籍。首位消防队员:本杰明 ·弗兰克林。 纪律1。听到警报迅速做出反应。 2。迅速开始点火。 3。烧毁一切东西。 4。立即向消防站汇报情况。 5。随时警惕其他警报。 所有人都看着蒙泰戈。他一动不动。 警报响起。 天花板上的钟敲了二百下。突然之间出现了四条空椅子。扑克牌如雪花一般撒 落一地。黄铜滑杆尚震颤不已。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楼下,桔红色的火龙噗噗作响,恢复了生机。 蒙泰戈如梦游一般滑下滑杆。 机械猎犬在窝里跳了起来,眼睛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头盔!” 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头盔,接着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们离开了消防站, 晚风如锤子一般重重敲击着刺耳的警笛声和金属撞击发出的巨响。 位于城市破败地段的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外表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倘若白天 看去,仿佛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建筑;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在许多年前就罩上了 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这层保护性外壳好像已经成了支撑它屹立不倒的唯一支 柱。 “我们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毕缇、斯通曼和布莱克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身体裹在鼓鼓囊 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臃肿不堪,令人憎恶。蒙泰戈跟上他们。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 只是站在那里,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 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终于想了 起来,于是她的舌头又开始动了起来:“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 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 “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面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有理由怀疑阁楼;榆 树城11号。 E·B“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首字母之后,老妇人说 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阴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门—— 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 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间的时候,书本就如泉 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 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 亮发光的甲克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 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 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开始尖叫或放 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 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 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了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 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 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温 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 洁白的羽毛,上面印着一行行精致美丽的文字。气氛忙乱而狂热,蒙泰戈抓住时机 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 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阳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 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好像一张突然闭紧的嘴,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 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 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尸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 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 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 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 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 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灭,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 把它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 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 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 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 从来就没存在过。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里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时间回消防站了。况且,这 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 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 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 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 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 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 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 响。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 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 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 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 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 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 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 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 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 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 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 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 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 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 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 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 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 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 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 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 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 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 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 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 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 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 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 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 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 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 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 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 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 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 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 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 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 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 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 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 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 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 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 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 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 习惯叫他们亲戚。 “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 “谁?” “瑁迪阿姨呢?” 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 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 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 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 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 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 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 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 —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 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 ……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