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和小弟 作者:呼尔嗨哟 老毕是两个月前来到矿区的。他是个大个子,浑身都是鼓鼓囊囊的肌肉,连 脸上都是。有人说那叫横肉,说坏人都是满脸横肉的,可见老毕很可能不是什么 好人。矿区的人不太喜欢老毕,虽然他力气很大,干活一个顶俩。似乎老毕也不 喜欢和大家打交道,平时很少说话。不过大人们似乎对老毕很客气。大人们每个 月来矿区视察一次,最近的两次都专门召见了老毕。这事情引起了轰动,人们都 在猜测,老毕八成是大人们派来的间谍。上一次大人们视察的时候,有个人去告 老毕的状,结果被制成了标本供大家参观。大人们说,这就是阴谋者的下场。所 以大家更讨厌老毕了。 也有人不讨厌老毕,比如小弟。小弟是战后出生的,今年才13岁。小弟对什 么事情都很好奇,老毕这样神秘的人物,他当然不会放过。家里人不许小弟去找 老毕,说那家伙会把小孩的头敲开吃脑汁。小弟后来一想,老毕是个人,人是不 吃人的,所以还是大着胆子去找老毕了。 于是那天放工的时候,小弟就在矿井门口等,看到老毕就迎上去说:“老毕 我想听你讲故事。”小弟想,老毕是外面的人,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老毕用眼睛盯着小弟看,小弟觉得老毕的眼神很厉害,仿佛能看穿人的心事。 果然老毕就说了:“想听故事?” 小弟笑了,觉得自己的冒险很有价值。老毕也笑了。老毕笑的时候,模样很 憨厚,一点也不可怕。 老毕住的屋子一点也不黑,亮堂堂的,一点也不吓人。他拿了好多吃的东西 给小弟,有一种叫巧克力的东西特别好吃,把小弟快活得一塌糊涂。而且老毕有 很多很有意思的收藏品,都是小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弟用舌头吮着巧克力, 说:“老毕,我们做朋友好么?” 老毕问:“因为我有巧克力?” 小弟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人与人交往,都是有目的的。”老毕也点点头。“不过你很单纯。这很好。” 小弟觉得老毕说话很像大人们的腔调。大人们说,如果能够找到一种方式, 让人类社会变得单纯、和平,那么就可以让人类自治了。不过大家都觉得这是骗 人的说法,大人们其实是来地球抢矿石的。小弟没见过大人们,所以不晓得他们 会不会骗人。不过他知道,人最会撒谎了,大家都会撒谎,就连自己也撒过谎。 骗人是不好的,但有的时候,你总是忍不住要撒谎来掩盖些什么,这好像是一种 天生的本事。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呢?”小弟有些担心地看着老毕,又瞟了一眼屋 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 老毕笑呵呵地伸出大手,他坐在那里像一座小山,小弟站起来都只能到他的 下巴那儿。小弟有些敬畏地把自己的手放进老毕的大手里。 就这样,他俩成了朋友。 后来矿区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小弟去和老毕玩,大家都觉得老毕是个非常有 意思的人。但家长们私底下的呵斥暴打让小朋友们退却了,纷纷断绝了与老毕的 来往,甚至后来对小弟也不理睬了。巧克力虽然好吃,屁股上挨巴掌那可真疼, 爸爸们都是矿工,力气大着呢。 小弟的爸爸妈妈也动了手,小弟吓唬他们,说要让老毕跟大人们说,把他们 变成标本。这可把爸爸妈妈吓坏了,从此不敢吭声,但是看小弟的眼神却变得很 古怪,好像小弟不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和老毕一样危险的怪人。 小弟跟老毕说,我又撒谎了。 老毕说他已经知道了。老毕说出了他的一个秘密,他能够读懂人的心里在想 什么,所以他看到小弟爸爸的时候就知道了一切。小弟的爸爸还以为老毕把他儿 子洗脑了。小弟笑呵呵地说,现在他们也怕起我来了。结果老毕把小弟骂了一顿, 说这叫狐假虎威,会学坏的。老毕骂他的时候,小弟哭了,他不害怕老毕会把他 脑壳敲开吃掉脑仁子,他害怕老毕不跟他做朋友了。 老毕能读人心,小弟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弟问老毕:“如果大 家都能够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那不就不会再有欺骗啦阴谋啦什么的了么?那样不 就好了么?” “你这种想法,大人们早就尝试过了。”老毕回答的时候,表情说不出来是 什么样子,好像很心疼,又好像很绝望。“人的想法是很阴暗肮脏的,往往说的 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知道别人的想法,人和人之间反而会产生更大的矛盾, 相互再无信任可言。” “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么?”他伸出大手,把小弟抱进怀里,摸着小弟的脑 袋,慢慢地讲述起来。 以前人类是很聪明的,制造出了很多神奇的东西,老毕屋子里收藏的,只是 其中很少很少的几样小玩意。只不过人类的聪明用错了地方,好多了不起的发明 家,都把心思用到研究武器上面了。武器是用来杀人的,人们有了武器,就可以 吓唬别人把好东西乖乖交出来,或者直接把人杀掉把东西抢走。人类还会用一种 叫做政治的手段来分配利益,武器越厉害的政治力量就越强大。除了抢别人的, 人类还抢地球的。人类觉得地球是属于人类的,其实地球上原本有好多生物智商 也是很高的,比如海豚、猩猩、章鱼,还有蚂蚁和蜜蜂的集体智慧也是很高的。 那些生物也是有记忆、有感情的,但人类不知道,人类只知道这个能不能吃,那 个能不能用。 后来大人们来了,发现对于地球来说,人类是一种害虫。人类这种生物很邪 恶,大人们决定改造人类。大人们让太阳发生了一次磁暴(老毕说他也不知道磁 暴是什么),就这样让人类的好多很可怕的武器统统失去了作用。然后大人们召 集了好多很单纯的人组成自由解放军,老毕也参加了。自由解放军的战士们心灵 相通,能够感应到别人的思维,不管对方原来是哪国人用什么语言说话,都能够 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敌人不管躲在哪里都会被发现,敌人不论有什么计划都会被 自由解放军知道。更何况敌人的飞机啦、坦克啦、导弹啦之类的电子控制武器都 失灵了,所以很快的,自由解放军就把当时地球上最强大的几个国家都打败了。 老毕所在的小队攻打的目标是华盛顿,那原来是美国的首都,很大的城市 (老毕也解释不清楚国家、首都是什么意思。他说自己读书不多,好多东西都不 懂,也不想懂。小弟倒觉得这样讲故事很好玩,好多词语可以让自己琢磨个半天)。 他的战友中,有中国人、埃塞俄比亚人、朝鲜人、印第安人,来自不同的地方, 都是很单纯的人。自由解放军战士战斗的时候,有盾牌手可以挡住敌人的子弹, 其他人就用一种叫“金刚杵”的武器射击。金刚杵的样子像是装着手柄的大灯泡, 你想射哪里,灯泡就会发出威力很大的光线消灭敌人。有好多敌人躲在很坚固的 掩体里或者地底下,那就要用威力更可怕的“降魔杵”了,降魔杵不光能消灭生 物,连石头都能烧化掉。他们乘坐着一种叫“飞板”的东西前进,当时天上飞的 除了鸟儿虫子就是飞板。特别是大部队出发的时候,好多飞板一起飞,把天空都 铺满了,非常壮观。自由解放军坐在飞板上低空飞行,大家一起感应下面有没有 敌人,感应到了就停下来,一会儿工夫就解决战斗了,然后又继续起飞前进。 战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后来那些国家的军队根本就不敢战斗了,军人们把 枪都扔了,嘴里不停念叨着“投降!投降!”,生怕自由军战士没感应到把自己 给消灭了。于是战士们开始找坏人,只要是动坏心思的人,一个都没跑掉,不是 给抓住就是当场击毙。那场战争死了二十亿人,坏人真多啊。当时战士们最喜欢 玩一种游戏,把政客、律师抓起来饿上几天,然后让他们辩论,辩论还分集体赛 和单挑,谁赢了就有饭吃。那些政客律师真会说话,其实就是抢一口饭吃,可笑 极了。 老毕没等战争结束就退出了自由解放军,因为原本单纯的战士们,慢慢地也 变坏了。老毕没想到,纯朴的人坏起来,比野兽还可怕。 那天他们小队冲进华盛顿,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美国的那些大官们都跑 了,军队也跑了,警察也跑了,城里乱成一团,市民们都发疯了一样,到处有人 在抢劫破坏。战士们没有制止这些抢劫者。一路打过来,杀的坏人太多了。金刚 杵分量不轻,手都举软了。再说这些坏人们自相残杀倒也省事。战士们还有更要 紧的事情做,他们感应到有个大官躲在家里,得把他们揪出来。 战士们以前的生活很穷苦,大官的豪华别墅让他们又惊讶又羡慕又愤怒,别 墅里好多东西别说用过,连想都没想过。那个大官瘦瘦的,看上去很高贵很有风 度的样子,眼睛却老是骨碌碌乱转。他骂战士们是土匪是野蛮人,是外星人的走 狗。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当然没啥好下场。大官的老婆长得好漂亮,女儿也很 好看。有的战士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当时就昏了头了。 老毕记得很清楚,那个叫图图的非洲战士抢人的动作最快。他一只手拽着大 官的老婆,就这么拖着女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踢开好几扇门,却没见着床,急 得哇哇叫唤。那女人早吓昏过去了,其实就是醒着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如果她 也能心灵相通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其他几个战士为了争夺大官的女儿站 在那里大眼瞪小眼,用心语吵得不亦乐乎。老毕看不下去了,转身离开了别墅, 走出大门的时候,别墅里闪耀起金刚杵的杀人光芒。老毕知道,自由战士已经堕 落了,纯洁的人已经被污染了,只要有欲望,人就不会是纯洁的。 坏人是永远杀不完的。想到这点,老毕就站在街上发呆。那一刻,他产生了 自杀的念头,他怕自己也变成坏人。后来他想,大人们无所不能,应该能够解决 这个问题的。 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大人们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大人们解散了自由解放 军,只留下一小部分战士维持秩序。大人们把幸存的人类组织起来,组成公社, 城市社区、矿区,尝试各种方法净化人的心灵,但总是有坏人出现,暴力和欺诈 事件层出不穷。老毕退伍以后就开始周游世界,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社区,每个 地方都待上一段时间。老毕没什么文化,好多工作都做不来。他从小就盼望着能 够环游世界,说不定还能够在旅行中找出点什么头绪出来,解决困扰自己的问题 呢。大人们对老毕给予了很大的支持,他们告诉老毕,其实无论是采矿还是务农, 所有的产出都是为了满足人类自己的需求,而且如果无所事事,人们就更容易动 坏心思。战后人类的生产力很低,大人们还要贴补人类的消耗需求,根本谈不上 掠夺什么。其实人类里面还是有很多相老毕一样单纯的人,所以大人们还心存希 望,不愿意就此毁灭人类。 不过人们似乎并不领情,毕竟现在的生活和过去比起来要困难许多,慢慢地, 大家怀念起过去的生活了。很多人怨恨起大人们来,觉得他们其实压根就没有权 利发起这场战争,人类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好了,干嘛要外星人来插手?有人说 大人们其实是有着险恶用心的,他们是侵略者来着。 有一次,老毕认识了一个研究历史的人。那个学者说,人类能够成为万物之 灵,这是自然的选择。但人类文明能够不断发展,好奇心、占有欲和懒惰才是根 本的动力。学者又说,正因为坏,才有了人类文明,如果都是好人,那么人类文 明也就不复存在了。老毕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他能够体会出学者的沮丧。 听到这里,小弟就说:“我以后也要研究历史,一定能够找到办法的!” “不许你去看那些肮脏的东西!”老毕突然发怒了。“你会变坏的。” 小弟抓了抓脑袋,心里不以为然,学坏似乎和历史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知 道老毕是不希望自己受到污染,所以并不生气。他想,不研究人类历史也罢,反 正也不知道人类还会存在多久了呢。小弟问:“你那些战友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呢?” “好多都因为堕落了被清洗掉了。”老毕长叹一声。“剩下的不少和我一样, 也对这个世界不抱什么希望了,还有些人自杀了。” “那还活着的战士呢?也和你一样到处旅游么?”小弟不喜欢听老毕说自杀, 干嘛要自杀呀,连自己都可以杀死,多不好。 “当然不是了。”老毕笑了。“有的人放弃了心语能力,和大家一样的生活 着,要不然那种感受太痛苦了。还有文化好的,参加了大人们搞的培训,开始研 究自然科学什么的。” “自然科学?”小弟睁大了眼睛,听起来很有意思。 “就是研究花呀草呀蚂蚁呀蜜蜂呀什么的。”老毕撇撇嘴。“没什么意思。” “谁说没意思了!”小弟蹦了起来,“我最喜欢看小蚂蚁了!它们整天忙忙 碌碌的,爬来爬去多好玩呀!再说和蚂蚁打交道,总比跟人打交道要单纯吧。” 他故意学着老毕的口气,把单纯这两个字说得很沉重。 “唔——”老毕呆呆地看着小弟。 不出大家的预料,老毕离开矿区的时候把小弟带走了。人们远远站在一边, 表情复杂地看着小弟敏捷地爬上飞板。小弟的妈妈哭了起来,爸爸却狠狠地朝地 上吐了一口痰转身就走。人们都说,小弟变坏了。 老毕送小弟去大人们办的学校学习知识,过了几年小弟毕业了,老毕就和他 一起去研究蚂蚁了。当然老毕不懂得蚂蚁有什么好研究的,不过他觉得小弟说得 那句话很有道理,和蚂蚁在一起单纯多了。 大人们把老毕和小弟都缩小了,变得跟蚂蚁差不多大。他们找了一棵大树住 下,大树底下就有一个很大的蚂蚁窝。小弟说,这个蚂蚁窝都存在好几百年了。 小弟还说,蚂蚁之间是靠味道来辨识身份传递信息的,而且蚂蚁也有历史纪录, 每个蚂蚁窝里都有一个地方保存着它们的历史,那味道可就复杂了去了。刚开始 的时候,小弟把自己和老毕身上的味道都消除掉了,免得蚂蚁们把自己当成点心。 后来他觉得这样做的话就没办法和蚂蚁交流了,于是又模拟出蚁后的味道,结果 春天的时候,两个人被一群雄蚁追得到处逃。 慢慢地,小弟成了世界上最了解蚂蚁的人类,他经常坐着小号的飞板到处跑, 用味道和各地的蚂蚁们交流,他也是世界上最懂得味道语言的人。不过,小弟这 个名字,在人类的世界里也早就被忘记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后来,老毕去世了。 后来,小弟也去世了。 后来,人类慢慢从地球上消失了。 后来,一种最聪明的蚂蚁成了地球的统治者。蚂蚁的历史延续着,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蚁窝里记载往事的空穴中,味道变得更加复杂微妙。其中代表着小弟 的那种味道也被保存了下来,那是很神圣的味道。对蚂蚁们来说,那种味道的含 义是——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