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之域 作者:呼尔嗨哟 祭 我们在山坡上聚会,诗人死了,就死在这山坡上。满山遍野的醉死草随风摇 曳着,无数淡紫色的花朵怒放着,空气甜丝丝的。诗人就躺在一棵很大的食鸟树 下,只剩下一付骨架,白森森的。 我可以想象出诗人是怎么死的:他脱光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摘下身边的醉 死花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直到浑身麻痹。然后闻风而动的紫虻就来了,将他 啃食干净。 死了个人,这是大事件。村里就十五个人,都在这里,十四个站着,一个躺 着。村里的人可以分成三类——大耳贼、独眼、我是猎手,其他人是赚猎手钱的 人,还有就是诗人。诗人属于另类,但总归是一条命,所以我们都来了。 假神仙今天穿得很正经,手里还拿了一串念珠,他站在骨骸面前,念着诗人 的遗书:“我以为这里是梦里的伊甸园,我错了。这里是美丽的地狱,美丽得像 天堂,却还是地狱。我来错了地方。” 我盯着诗人的头骨,看得有些发痴。原来去掉血肉的人就是这样。我仔细回 想着诗人原来的样子——黄黄的永远洗不干净的脸,纹了刺青的光头,高高的瘦 弱的身子——然后将它们和眼前的骨架拼合,这很困难。 假神仙咳嗽一声,开始诵读悼词:“我们在异乡送别同胞,将这悲伤的一刻 化作一点星光,保留在我们的记忆里。记忆中已有无数的光点,所有的悲伤和快 乐,汇聚成了我们心里的银河。无论那星光微弱或灿烂,恒久或短暂,鲜明或遥 远,都是重要的,都是我们人生的标识,将指引着我们继续征途。我们祝愿逝者, 祝愿离开的人已经找到所寻觅的,得到所渴求的,明悟所疑惑的。我们祈求逝者 不要离开,继续和我们一起面对未来。” 我抬起头,看着假神仙那张干瘦的满是皱纹的老脸,他到底信仰的是什么宗 教?我看看其他人,大家都没有说话,此时的悲伤是真实的,或许不见得是为了 诗人悲伤——他还没那份人缘——总之是在悲伤着。这就让葬礼很像那么回事了。 好好依偎在容美人身边流着眼泪,我相信好好的眼泪是清纯的,她才十九岁,纤 细得像一株小草。但愿她不会成为美丽而又致命的醉死草。不过即使那样,我还 是爱她。 假神仙问:“火化还是土葬?” 大耳贼说:“烧成骨灰然后就埋这里吧,诗人说过他不愿意回家。” 于是我和独眼开始挖坑,很小的一个坑。大耳贼用开山刀将骨头砍碎放进坑 里,浇上燃烧剂点火。火焰熄灭以后坑里就只剩下一小堆灰烬。填平土以后,容 美人拿出一面小镜子盖在上面,说诗人以前最喜欢照镜子了,就拿这个当墓碑好 了。 我们下山的时候,天黑了下来。天上那两个月亮一般大小,像怪兽的两只眼 睛,炯炯地俯视着我们。食鸟树上发出一声悲鸣,又有一只蝠鸟倒霉了,那声音 很凄惨,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酒 回到村子,我们都去了活神仙的酒馆。活神仙说,今天请客。 酒是用麦子酿的,掺了醉死花,辣中带甜,劲很大。麦种是活神仙带来的, 随便洒在地上,竟然就活了。活神仙不会农活,也懒得管,当野草一样种,现在 已经是不小的一大片面积,收割的时候全村人都要帮忙。 我不太喜欢喝酒,只是坐在那里端着杯子,另外一只手玩着诗人的副脑芯片。 把记忆和经验传承下去,这是宇航员的规矩,可诗人的副脑谁也不想要,天知道 读了以后会不会像诗人一样变成神经质。那芯片只有大拇指大小,黑色的一小片。 紫虻真是吃家,连芯片的神经端口都吃了,除非用仪器,否则这副脑就是废物一 件。我琢磨着,在上面钻个眼找根绳子穿上应该很好玩,还没有拿副脑做项链坠 子的呢。 活神仙也在忙,反正是招待,斟酒什么的就让我们自便了。他拿着诗人的头 骨在屋子里到处走,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摆好。火化诗人的时候,他说把头骨留 下吧,放在我店里做个纪念。我们都明白,他只不过是想拿来做个装饰罢了。 “我还要看你玩飞刀。”好好坐到我面前说。 我笑了笑,把芯片放进兜里,然后摊开左手。我的圆飞刀从手套的夹层里滑 出来,慢慢浮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好好盯住那飞刀,猛地伸手就抓。这 么个玩法其实有些危险,小丫头不知好歹,那飞刀的边缘削铁如泥,真抓住了她 手就废了。不过她当然啥也没抓住,我漫不经心地控制着飞刀绕着好好转着圈子 逗她玩,每次就差那么一点抓着。好好兴奋得又笑又叫,脸蛋儿红扑扑的。我知 道大耳贼和独眼这时都盯着我看,我不怕。 “小刀别闹了。”容美人坐在独眼那一桌,似乎是看得提心吊胆了。“好好 你过来。” “心疼女儿了?”独眼坏笑,在容美人胸口掏了一把。“我再让你生几个仔 娃好了。” “滚一边去。”容美人白了他一眼,起身朝我走来。 “我要和小刀比试酒量。”好好跟她妈说。 屋子里的人都大笑,谁都知道我喝酒不行。 “小刀你也有今天哇!”大耳贼摸了摸大耳朵,笑着灌了一大口酒。 “今晚来不来?”容美人没有理睬女儿,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俯身看着 我。她换了一件低胸的裙子,白花花的胸脯露出大半,在我眼前起伏。“不收钱。” 众人哗然。独眼尖叫:“美人今天义卖喽!” 我笑着摇摇头。然后我就挨了一记耳光。这女人的手劲还真不小。 “别给脸不要脸。”容美人盯着我冷笑。“老娘知道你打什么龌龊主意。就 凭你这下三滥,也想着我们好好?”她直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鼻子。“好 好是要回地球的。” 我低下头,看着飞刀在我的食指上疾速旋转,然后我抬眼,瞪着她。她毫不 示弱,又将杯里的残酒泼了我一脸。 在我心里面,容美人已经死了七遍八遍了,可我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就这 么看着好好将她连拉带拽地劝出了酒馆。跟着独眼跳起来,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出 去,一边说:“美人别生气,老子来陪你。” 大耳贼一直在哈哈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端着杯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这 一桌坐下,又给我斟了一满杯酒。“谁叫你从来不上美人的床?白痴都知道你在 想啥哩。” “笑个屁!”我恶狠狠地说,一口喝下那杯酒,顿时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脸 刷的一下就红了。 大耳贼竖起耳朵,煞有其事地做聆听状,然后说:“下雨了。” 这狗日的耳朵还真尖,外面果然下雨了。等我醉醺醺地走出酒馆,外面已然 一片瓢泼。我走了几步,猛地停住脚。前面的篱笆桩子上,盘着一条飞蛇。 和这里所有的生物一样,飞蛇也是极美丽的。它宽大扁平的身体盘绕在柱子 上,五色的鳞片光彩斑斓,炫耀着自己的风采。它无聊地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嘴 细牙,流线型的小脑袋探出来悬空摇摆着。飞蛇没有舌头,所以吐不了信子,但 在鼻孔两端,两根细细的胡须像鞭子一样来回晃荡着。这鞭子是它的法宝,不但 能嗅出最微弱的味道,而且会放电——七千伏的电流足以致命。这厮可能是想躲 雨,居然跑进村子来了。它感觉到我的出现,头转过来,赤色的眼珠子死死瞄准 了我。 我知道这东西真的会飞,能从一棵食鸟树滑翔到另一棵食鸟树,风好的时候 还能在空中扭动宽阔的身躯,做出一些很曼妙的特技。飞蛇的速度还不慢,当它 用力弹射出来的时候,甚至能一口咬住飞行中的蝠鸟。 我看着飞蛇,测算着双方的距离——十七点三五二米。它的有效攻击范围是 三十米。有意思。我垂下手,两片飞刀滑落,惊得飞蛇一缩,然后就朝我疾射而 来。 我没动。对付这爬虫,两把飞刀都多余了。我瞅着飞刀在眼前三米处穿梭飞 舞,像两把小圆锯,转瞬间就将飞蛇切割成一截一截的。 雨很大,粘粘的透心凉。我的酒醒了,心里的一股邪火却没能消散。我就站 在雨里,指挥着飞刀慢慢地将飞蛇剁成肉泥。 一刀,又一刀。 准备出发 醒了。醒来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又怎么脱了衣服躺进睡袋的。阳 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着窗户外的天。今天多云。云是淡黄色的,很薄, 一片片贴在天上,慢慢地沿着天穹移动着。 好无聊,我想。我躺着看云,把它们想象成各种物事,想到烤蝠鸟的时候, 肚子就饿了。于是我钻出睡袋,在屋子里转悠——我记得还有一套干净的便服, 放哪儿了? 我的屋子很小,像个小口袋,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各种枪、电池、 子弹、防护服、电脑、空气净化器、药包、瑞士军刀、一大堆脏衣服、几个猎物 标本……还有一台挖掘机——这本来应该在院子里的,怎么跑进来了?我拍拍脑 袋,在一个箱子里翻找衣服。好好曾说我是猪变的——容美人告诉过她,猪是地 球上一种又懒又脏的动物。她说我们这些猎人都是猪变的,一个比一个邋遢。 邋遢又怎样?这里可是我的家呢。我是在宇宙飞船上出生的,这里是我第一 个家。房子是村民们帮着建的——空心砂砖墙,食鸟树木板地,全套生活设备。 除了没有女人,基本上比较完美。可恨容美人,我不明白她为啥非要一心想着把 好好送回去。地球有什么好?又挤又脏。地球人还看不起我们这些移民。 我气哼哼地,找着了衣服就去洗澡,心里还琢磨着,如果好好嫁给我,我就 把她当公主看了,又何必到地球去受人歧视? 洗完澡,拉门出屋。门也是食鸟树木板的,这种树食肉,木质瓷实滑腻,地 球上没有。诗人说扎拉克行星是地狱,可笑,不就是生物凶猛了些么。我可是猎 人,这个星球第一流的猎人,这里对我来说,就是天堂。 “天堂啊天堂!”我叫了一嗓子,然后朝活神仙的酒馆走去。酒馆是这村子 的饭店、酒吧、议会、银行、贸易大厅。如果说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城堡,那么 酒馆就是首都了。 诗人说过,没有人就是风景,有人就煞风景。又说但凡人类聚集之地,无论 规模大小,都是垃圾堆。我听不懂这话,我喜欢这村子,这里是我家。诗人拿自 己不当人看,所以会自杀。 路是老木瓜铺的。从河滩运来的鹅卵石。大河离村子不远,沙滩上好多五彩 的石子,被水流经年冲刷得珠圆玉润,用来铺就成路,走在上面很惬意;或是切 片抛光贴在房子外墙上,把村子打扮得跟童话王国似的。也只有老木瓜有这份水 磨工夫,一车车运来石子木材,精雕细琢地建成房子,连门板的木纹都要配对的。 听说老木瓜以前是建筑工程师,本事大着哩。我觉得咱们村子里除了诗人,没一 个废物。可容美人不这么看,我知道她很爱诗人,那傻瓜自杀一定会让她有些伤 心。容美人说诗人是上等社会的公子哥儿,那份气质我们这些粗人八辈子都修行 不来。她这话大家都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反驳,大家都爱她宠她。就连算盘和憨 大个子这两个结了婚的男人去找容美人,家里的媳妇也不曾说过什么怪话。 其实我也爱容美人,她真的很有女人味,可我更爱好好。 “好好啊好好!”我想喊一嗓子,不过最后还是压低了嗓子,呐喊也就变成 了慨叹。我怕容美人听见。 我进了酒馆,村里人就到齐了。是的,都到齐了,诗人的头骨在那里摆着呢。 大家知道我是睡懒觉的,早饭早就摆上了。 好好说:“懒猪又来吃凉饭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却将目光闪到一边,然后我就遇上了容美人警惕的目光。 我一笑,至于么。 “算盘媳妇,帮我把衣服洗掉好么?”我一边刨饭进嘴一边说。 “得加工钱。”算盘说。“你的衣服越来越脏了,毛孔会拉屎怎的?” 一屋子的人闷声笑。 “少来算盘。”我有些窘。“我跟你媳妇说话呢——眯眯眼儿好姐姐,可怜 我这穷汉子吧。” “谁叫我男人是算盘,该着你倒霉了好弟弟。”眯眯眼儿笑眯眯地说。 “你们又要出去了?”容美人看看独眼。“你怎么没说?” “他只顾着穷忙活了,哪有功夫说闲话?”大耳贼嘿嘿一笑。 “是该出发喽。”活神仙等大伙儿笑完,点头说道。“再过一个月商船就要 来了,这次咱们得多备些好货。” “现在龙蚓越来越狡猾了,真不好捕。”大耳贼皱眉叹道。“奶奶的都成精 怪了。” “这次我们走远些,麻烦大家把给养多备点。”我掏出瑞士军刀,开始剔牙。 我不知道要存多少钱才算够,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容美人这个问题。如果我有很多 钱了,容美人应该会把好好嫁给我的吧。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在地球在扎拉克不 都一样? “是哇,没钱了没钱了。”独眼一搂容美人的小蛮腰。“都奉献给美人了, 可惜就没结出啥果子来。” 众人哄笑着散了,屋里只剩下容美人举着灰扫追杀独眼。 “要出发喽!要出发喽!”好好一蹦一跳的追着我和大耳贼。捕猎小队出发 和狩猎归来都是村子里的盛事,大家都忙活了起来。也只有这种时候,好好才会 显得特别尊敬我们。大耳贼丢了个眼色给我,然后就跑去给老木瓜帮忙了。老木 瓜把他的平板飞车开了出来。算盘看着电脑,吆喝着:“帐篷呢?二少爷你把雷 达调试好了!老妖!老妖人呢——你把净水器拿六套来!” 整整一天,我都忙得要死,可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却都没印象了,因为好好 一直就跟着我哩。 这就叫幸福吧? 钱 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每一个重大的新发现都会养活一些人,这话有 些道理。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从太阳系朝宇宙发射了数以百万计的微型探测器,这些 小家伙顺着星系引力潮漂啊漂,在无边无垠的宇宙里游啊游,就这么一路找啊找。 事实上这个寻找适居行星的计划,本身就是个很笨拙的主意。据说当初主持计划 的科学家们遭受到无情的唾骂,计划也成为笑话。扎拉克被发现的消息反馈回太 阳系的时候,人类已经忘记有这么回事了。 扎拉克曾让人类眼前一亮。这个行星略小于地球,大气成分与地球大气很相 似,有海洋、六个大陆、无数岛屿,有蕨类森林、草原、沼泽,没有沙漠,生物 种类超过三十万种,爬行动物统治着天空海洋和大地,没有恐龙,没有智慧种族。 第一批踏上扎拉克的科学考察队发回的报告说:“这里就是天堂!这里是上帝赐 给我们的福地!” 可惜这个结论下得稍微早了一点。扎拉克没有淡水却经常下酸雨;大气中确 实有氧气,但浓度太高会产生醉氧反应,而且遍布大陆的醉死草,亿万年来一直 在朝空气中输送神经麻痹气体;星球地壳层富含某种矿物,其放射线会导致人类 生育功能衰退;生物多样,却没有几样是善茬,一个比一个危险,而且越漂亮的 就越危险。有种说法,要把扎拉克改造成殖民行星,首先就必须消灭这里的生物 圈。 后来有人说,在扎拉克发展旅游业好了。几家公司雄心勃勃了一段时间,渐 渐也就偃旗息鼓了。原因很简单,距离太远,费用太高,危险性太大——老百姓 可没有那闲情倾家荡产去旅游,况且从地球到扎拉克最快的飞船来回一趟得花四 百五十年,游客虽然可以在休眠中完成星际航行,但返乡后如何适应新社会就成 了大问题。再加上扎拉克虽然风光景致如梦如幻草木动物美丽可爱,却是危机四 伏,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十几个旅行团,都发生了严重的游客死亡事故。 其实,如果人类下定决心殖民,扎拉克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问题在于经过 地球和火星的战争后,谁也不愿意再大规模殖民星,制造出一个新的敌对势力。 就这样,扎拉克成了鸡肋。最近两百多年来,来到这个蛮荒之地的人少之又 少,除了学者、诗人、宗教信徒和一些思维方式有问题的家伙,就是我们村里人 这样的穷人。我们这些穷人不怕麻烦。对我们来说,穷才是最大的麻烦。 人类是社会动物,社会是经济关系所决定的组织形式,这可是书上说的。零 星散布在行星各地的人类群落也是社会,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在扎拉克正处于高科 技原始文明时期。我把这想法跟大家一说,笑倒了一大片。我知道自己是那种没 心没肺喜欢胡思乱想的主儿,可我觉得,自己的这想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虽说扎拉克人生活基本上自给自足了,但还是需要和故乡发生一些关系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这些猎人个个身手了得,可没了神经加速剂和肌肉强化 剂就啥也不是,得向故乡来的商船买药。听活神仙说,有一个村子里的科学家正 在研究从扎拉克生物中提取神经药剂,如果成功了就好了。 商船每年都有一班,运来一些居民,带来最新的科技,提供扎拉克无法生产 的各种东西。而我们呢,就用动植物标本、手工艺品什么的土产去换——先将土 产折算成钱,再用钱买东西——物以稀为贵嘛,扎拉克的土产在故乡还是很值钱 的。 扎拉克最珍贵的土产当属龙眼晶,这玩意长在龙蚓的头部。龙蚓一生都在岩 石中打洞钻洞,很难捕杀,最厉害的猎手也不能保证每次捕猎成功。我、大耳贼 和独眼算是最好的猎手了,今年忙活了四次,也只得到了四块龙眼晶。正如大耳 贼说的那样,龙蚓似乎越来越狡猾了。 畜牲再狡猾也还是畜牲。我从十二岁开始当猎手,我有十五年的捕猎经历, 我要是参加故乡的搏击大赛绝对能进入三甲,我的受教育程度相当于故乡的硕士, 我在扎拉克生物地理学方面的造诣不亚于任何一个学者。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优秀 的猎手,他在一次捕猎中出了意外,我继承了他的副脑,继承了父亲的经验。我 天生就是一个扎拉克猎手。我和大耳贼、独眼组成的队伍,堪称扎拉克捕猎之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扎拉克是我的领域。 ——每次出发前一天,我都要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胡思乱想一下,忆古思今 一番。这就是我鼓励自己的仪式,已经成惯例了。大耳贼的做法是戒酒一天,跑 到附近山坡上去练习枪法,然后带回一口袋蝠鸟,让活神仙扒了鸟皮烧烤蒸煮出 一桌子菜。至于独眼,会一整天和容美人呆在一起。 我们都知道,独眼很想娶容美人,可容美人一直不答应。我问过好好,好好 说妈妈还想着爸爸呢。容美人是在飞船上怀孕的,到扎拉克第二天就生下好好了。 我们都说,好好是扎拉克小公主。好好他爹是谁,谁也不知道,也没人问。好好 没爹,我没娘,天生一对。有一次好好突发奇想,问我是不是她哥哥来着,呛得 我张口结舌,这傻丫头。当时我想了半天说,我还真想容美人当我娘,不过是丈 母娘,然后我就挨了好好一顿打,第二天容美人又跑来把我揍了一顿。我没想到, 好好居然啥都跟他娘说。 这个可爱的傻丫头。 我在家里躺了一天了。躺着真舒服,木板地凉幽幽的,睡袋卷起来垫在脑袋 下面软软的,窗户开着,风柔柔地吹着人。咪咪眼是个能干的女人,衣服洗得干 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还帮我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可见家有贤妻就是好啊!我想 着,好好也会称为好老婆的。我嘿嘿一笑。 敲门声传来,我看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知道是好好送饭来了。出发前我 只会吃一顿饭,而且只吃红烧蝠鸟心,每次都是好好来送饭。这种时候,容美人 也对我特别宽容。虽然她经常骂我们三个臭规矩不少,却从来没有刻意破坏过这 些“臭规矩”。 我没有开屋子里的灯,好好站在门口,路灯从她背后照过来,照着她的长发 和她的白裙子。 “进来坐坐吧。”我说。她真的很美。 “我妈不让,说你会做坏事。”好好调皮地一笑。我有些遗憾,好好不是在 开玩笑,她很听容美人的话。 “帮我做件事。”我接过餐盘,转身放到地板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芯片项 链。“把这个给活神仙。” “好漂亮!”好好欢喜地说。“干吗不送给我?”她拎着项链细细端详起来。 我昨晚忙了好长时间,将平时收集的兽牙和漂亮小石子抛光,然后用激光器打好 孔,又找了根细绳穿上。诗人的副脑芯片做成了坠子,边缘部分的复杂线路在路 灯下依稀可辨。 “这毕竟是死人的东西,送给你是不好的。”我说。活神仙最喜欢这些神神 道道的东西,肯定会将项练视作法器。 “我不管了!”好好一扭腰,不依不饶。 少女娇憨可人,我不由得看痴了。 “你在看什么?”好好脸红了。 “我在想,如果你戴上一条龙眼晶坠子项链,那该有多美。”我说。 “我戴什么都很美的呢。”好好骄傲地说。“那你可得送我一条龙眼晶项链 哦!就怕你舍不得。”她想想又皱起了眉头。“龙眼晶的辐射那么强,怎么能戴 起来?你骗人!” “没关系,用粒子对撞机处理一下就行了。”我笑了,心里想,龙眼晶项链 可能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珠宝了吧。 好好欢欢喜喜地走了。我猜她一定会跟容美人说这件事,不知道容美人会有 什么反应呢?这个念头让我激动了好半天,我打开电脑,查阅着自己的账户,计 算着和好好结婚需要多少钱,要买什么,要做什么。 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是猎手,龙眼晶很值钱,我有这本事能挣到很多很 多的钱。 “钱啊钱!”我高声对自己说。“好好啊好好!” 上路 一出村子,大耳贼就切换到了自动驾驶模式,然后摸出一小块木头开始刻小 人儿。木雕是他最大的爱好了,手艺也蛮专业的。独眼则躺在后座上呼呼大睡。 至于我么,离开村子都两个小时了,却仍在傻笑着回味好好的歌声。 我们出发的时候,村里人都来送行。活神仙果真把那项链戴上了。早晨的风 有点大,他手里捏着念珠站在飞车前,胡子飘飘,袍子飘飘,还真有那么点仙风 道骨。 活神仙举起酒杯,大声说:“我们是人类,从远方来到这里。我们有智慧, 我们将科技和文明奉献给这片原始的土地。我们是人类,我们已经不再信仰什么 神灵,但我们仍然崇拜自然。不论是哪一个星球,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人还是 人。我们感谢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我们珍惜自然的一切,天空和海洋、河流和 草场、动物和昆虫、风雨和阳光。” 每次送行仪式上活神仙都要发表演说,他说这叫敬天拜地。我觉得这有些可 笑,装模作样一大套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反正天地又听不懂人话。不过每 次都念叨一番,渐渐的也就习惯了。老家伙颂念的时候,我也不会在那儿抓耳挠 腮做鬼脸了,反而不自觉地肃然起敬,仿佛天地间真有个精灵在俯视着我们似的。 我想,或许这就叫成熟吧? 仪式完毕后,大伙儿喝了送别酒,活神仙问我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我想了想就说:“让好好唱首歌吧。” 好好的嗓子真不错。她唱的是一首老歌: “太阳在后面, 月亮在后面, 星星在身边, 家园在后面。 我们离开故乡, 我们凝视前方。 ……“ 好好的声音嫩嫩的,脆生生的,当大家合唱的时候,我仍听得很清楚,她的 歌声清亮得像一股山泉。 将来我们结婚了,我就拥着她坐在草原上看星星,听她唱歌,唱好多歌。我 嘿嘿地笑了起来。 大耳贼抬头看着我。“你还真是个情痴。” 我哼了一声。 “别傻了,美人不会把好好嫁给你的。”大耳贼的目光里有一丝怜悯,这让 我很恼火。难道我很可怜么? “我已经存了不少钱了。”我说。“等我把钱攒够了,就可以跟好好结婚了。” “美人也存了不少钱了。”独眼一骨碌坐起来。“等她把钱攒够了,就会带 着女儿离开这里了。”他用独眼盯着我。“你想和好好结婚,这念头也不过就是 近两年的事情。而美人那个荣归故里的梦已经做了十九年了。” “恋爱中的人智商是负数。”大耳贼坏笑着说。“独眼你不也是心甘情愿地 把积蓄都给了美人?我还真没见过赞助情人离开自己的。哈哈!” 这些话我是听不进去的。我冷哼一声,坐到车窗那儿瞅着外面的风景。 喷气式平板飞车是核动力的,发动机的能量有一半传输到力场转化器,产生 足够的斥力将车子托离地面;另一半则被涡轮机组变成气流从车尾喷出,推动车 子前进或者转向。飞车行驶得很稳当,我们可以一路玩儿着到达目的地,什么都 不用管。路线早就定好了,天上有卫星指引方向,车子的电脑驾驶水平比我们三 个加起来都强得多。旅途中我们能做的,就是休息玩耍。我们仨都不是热闹人, 喜欢各玩各的,幸好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否则就令人郁闷了。 扎拉克没有特别高的山脉,所谓的山也就是一些平缓的隆起,又被厚厚的醉 死草包裹着,绿油油的草叶,紫艳艳的花,把山装扮得更加温柔。诗人说过,草 原上稀疏的食鸟树错落有致,就像散文一样;而河流弯弯曲曲地躺在大地上,倒 映着天高云淡,就是诗歌了。 飞车的速度很快,掠过大群的棱羊时,会将它们吓得四散奔逃。这种动物也 属于爬虫类,个头不大,成年棱羊也不过七八十公斤。棱羊这个名字,缘于它们 从鼻梁延伸到尾巴的一道乳白色的棱状软骨——至于为什么叫羊,是因为它们吃 草,又没有地球上的牛那么大个儿。棱羊的样子很可爱,乳黄色的厚皮甲,四条 短腿儿,脑袋很大,额头宽宽的,远处看去整一个矮墩墩的肉团儿。宽额头是棱 羊防身的家什,它们的头盖骨很结实,骨头里面充满了蜂窝状的孔,防震性能极 好。它们生性多疑,胆子又小,平时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撒丫子开跑,无路可 走了就会施展铁头功。棱羊的天敌不少——霆鸟、飞蛇、迅龙、紫虻……但数以 千计的一大群羚羊埋着脑袋冲锋的时候,任谁都会逃之夭夭。 我们沿着河流又走了一段,就碰上了棱羊的大部队,至少十万只,黄灿灿的 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涌动着朝前走。这些东西贪吃,边走边忙着大嚼醉死 草。草原上的动物对醉死草的麻醉剂都有抵抗力,但这种能力却不是先天形成的, 幼兽必须依靠母兽反刍出的胃液解毒,生病的动物也会被醉死草麻醉。这就是草 原典型的食物链关系——羊吃草,老弱病残被掠食者消灭,掠食者的粪便成为肥 料。 棱羊军团前进的景象甚是壮观,让我原本有些烦恼的心情也为之一振。我把 他俩拉过来一起观赏这阅兵式,三个猎手趴在车窗上,看得热血沸腾。 “可惜棱羊不好吃,要不捉回去就发大财了。”大耳贼叹息道。 我们将飞车升高了一点,免得把羚羊们惊着。飞车跟随着羚羊大军渡过大河, 朝着夕阳进发。 “天空在上面, 大地在下面, 星星很遥远, 故乡看不见。 我们来到这里呵, 我们建设天堂……“ 我大声地唱着,只可惜嗓子有些对不起人,没唱几句大耳贼和独眼就忍无可 忍了,把我摁倒狠锤了一顿。 猎 扎拉克的六个大陆,人们用“天地玄黄人和”六个字加以命名,我们村所在 的大陆名叫玄洲。地图上玄洲的形状像一片叶子,地势情况概括起来就是东高西 低,北高南低。玄洲沿着东海岸线是丘陵地带,中部是草原,西部是蕨类森林地 区,西海岸是湿地,大陆北端是高原,顶南端大陆架延伸成为海底山脉,派生出 几千个岛屿,绵延不绝一直排到了赤道附近。我们村子,就坐落在东部丘陵和中 央草原的交界地区,而我们三个人此次狩猎之旅的目的地是北部高原,行程七千 多公里。如果飞车全速飞行的话,10个小时就能到达北部高原,不过我们并不打 算这么做。慢些走的话,说不定可以碰上什么有价值的猎物,何况沿途还有一些 地方值得逗留,比如石墓园。 石墓园有着很奇特的地质现象——无数的巨大石柱汇集在这里,成为面积八 千多平方公里的石头森林。每次来到这里,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渺小——无论是身 处石林之中还是从飞车上俯览,石墓园都是令人震撼的。 “我还记得,诗人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激动得号啕大哭。”大耳贼把车子悬 停在空中,感慨地朝下看。 “神的兵马俑!这形容真贴切。”独眼半躺在后座上,笑着说。“诗人果然 是诗人。” 飞车降落的时候,我们吃了神经加速剂和肌肉强化剂,然后穿上全套轻装甲 戴上头盔,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武装到牙齿。时刻小心,这就是扎拉克野外 生存的戒律。 走出车子,我们先活动了一下,适应装甲,也适应一下药物反应。独眼平时 话不少,吃了药以后就成了闷嘴葫芦,仅有的一只眼睛贼亮贼亮的,透出一股杀 气。我们从平板车上卸下摩托,发动引擎,出发。 石墓园里阴森森的。石柱一般高达二十米,排列得比较稀疏,但还是挡住了 大半的阳光。地上满是青苔,前两天刚下了雨,又湿又滑。每个石柱上也都长着 苔藓,藤本植物沿着柱子疯长,拼命地争夺阳光。我们在石阵中穿行,感觉仿佛 是在诡异的森林里。这里到处是蜘蛛花,粉嘟嘟的巨大花瓣张开着,露出深邃的 水汪汪的花心,引诱小动物去吸食花蜜。一只倒霉的懒蜥就被蜘蛛花藤紧紧地绑 住,大半个身子陷进花心里,只留了一条长尾巴在外面,已然僵直了。我见了不 由得暗叫可惜。 懒蜥就是我们准备在这里猎杀的对象之一。懒蜥全身都有用处——皮经过硝 制,可以做成上好的包箱;肉好吃,活神仙腌的懒蜥肉是大家最爱吃的一道菜; 骨头用来作雕刻材料,比象牙还好。可眼前的这个笨蛋,看情形已经被蜘蛛花消 化得差不多了。 大耳贼看了看雷达,加速向左面驶去。他领着我们在石林中七拐八拐地飞了 一阵子,就从实像雷达里看见前面七百多米处,横七竖八地趴着一群懒蜥。 我们的摩托都经过了老妖的改装——车子直接接收太阳能卫星传送的脉冲能 量,也可以用压缩电池,力场转化器和涡轮发动机都加大了功率,喷气口加装了 消音装置。老妖还根据捕猎的需要,在摩托上添置了不少装备。大耳贼做了个手 势,我们便将发动机阀门关到最小,分散开慢慢滑行着逼近目标。 懒蜥是群居动物,以藓类植物为生。这东西生性懒惰,能趴着就绝对不站着, 走起路来速度奇慢。扎拉克连虫子都凶狠得紧,按道理懒蜥这样的动物早该死绝 了,能存活下来,全靠了他们的秘密武器——拟态和变色。懒蜥往哪里一呆半天 不动窝,腿脚尾巴盘起来活像个小土包,跟四周的环境毫无二致。它们有一根长 长的生着倒钩的舌头,不用转动脑袋,就可以把所在之处的苔藓舔食得干干净净。 我们已经很接近懒蜥了,活懒蜥很难用肉眼发现,看上去只是地面不太平整, 高高低低隆起了几十个土包。它们就在那里,好像几十块火腿放在地上,等着我 们去捡。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独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传出,把我们吓了一跳。 他调转车头,向石林深处驶去。 我调整了一下实像雷达,却没有发现附近有啥猎物,便看了看大耳贼。隔着 头盔看不到他有啥表情,只好耸了耸肩。独眼这家伙,吃了药就有些神经病。 猎物是懒蜥,我们这两个猎人也就懒惰了起来——用微型麻醉导弹是最偷懒 的办法。我们俩只是动了一下手指头,导弹便从摩托的后架上射出。导弹的动力 也是来自能源卫星,只有指甲盖大小,内部装有全套纳米级别的自动导航和驱动 系统,弹头是特制的,专门用来狩猎。其实我的飞刀设计原理和导弹差不多,只 不过是用意念导航的罢了。 说实话,猎懒蜥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毫无挑战性。这些家伙就像固定靶子。 中弹的懒蜥吃痛,爬起来想逃,但麻醉剂很快发挥了作用。而还没轮上的纹丝不 动,继续专心致志地伸着舌头在地上搜刮苔藓。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结束了战斗。 “去看看独眼。”我说。我有些担心独眼,这家伙以前是当兵的,打猎的时 候唯恐碰不上猛兽,脾气又倔强。独眼的第六感很灵敏,但这种特异功能只对危 险事物有效。最可恶的是,哪儿可能有危险,他还偏就喜欢往哪儿钻。 大耳贼从工具箱里拿出冷弹,下车往地上一放,然后就和我将猎物拖到冷弹 旁边码放好。冷弹散发出的寒气足以让其他爬行类掠食者和虫子们退避三舍。然 后我们跳上车就跑,生怕独眼出啥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等我们找到独眼的时候,他正和三头迅龙对峙着呢。迅龙是 扎拉克最像肉食恐龙的动物,其名字就源于地球的迅猛龙。迅龙半月形散开,对 独眼形成了合围之势,而独眼站在摩托旁边,手握着大电棒。三只迅龙的身上都 有灼烧的痕迹,只敢围着独眼嘶叫吐舌头,看样子是吃了亏又不甘心。不过迅龙 的个头有两米多高,在那里又叫又跳,声势还是很强大的。 二话不说,我们跳下摩托,各选了一头迅龙就扑将上去。独眼还算有良心, 一直拖到现在没将猎物打死,就是等我俩一起来活动身子。 迅龙见敌人来了援兵,一时间有些惊恐。当它们看见来的这两个家伙并没有 那可怕的棒子,就又鼓起勇气迎上前来。我猜我的对手心里头应该最高兴,因为 我是赤手空拳的。我有意让它多高兴了一会儿,于是和它玩了十几回合拳脚,实 在是过瘾。 “你们快点好不好?”大耳贼不满意了。大耳贼本来力气就大,戴上老妖特 别设计的多功能拳套后更不得了。他刚才上去两拳头就将对手打晕了,现在只能 无聊地看着我跟独眼玩儿得快活。我嘿嘿一笑,变出四把飞刀来,在迅龙眼前眼 花缭乱地穿梭飞舞了几下,没等这只蜥蜴反应过来怎回事,飞刀就列队依次掠过 它的咽喉,溅起一抹血花——这倒不是我残忍,只怪迅龙皮太厚,只能用锯的手 法才行。与此同时,独眼也腾空跃起,一棒子敲在另一头迅龙脑袋上,他已将电 压调到了最高档。一道电弧闪过,只听到刺啦啦的电火花声,幸好我们的头盔有 空气过滤功能,否则那味道一定精彩。 “过瘾啊过瘾啊!”我笑呵呵走到大耳贼跟前。“你每次都那么心急,活该 玩不成。” “我怕这东西咬人。”大耳贼用开山刀将迅龙的脑袋砍掉,然后剥皮开膛。 迅龙肉不好吃,但皮很漂亮,迅龙胆更是价值不菲。“谁像你跳来跳去的滑溜得 很,我这个人是很实在的。” 大耳贼的动作很纯熟,每次我见他做这些事情,都不禁要琢磨,这厮以前可 能干过厨师。看看时间,那边懒蜥的麻醉剂就快失效了,就打了个招呼,丢下两 个人在那里忙活。其实我是想偷懒来着,杀迅龙会搞得人一身血污,那多不好, 洗衣服最烦人了。 不过侍候那些懒蜥也很麻烦。懒蜥可以带回村子圈养起来,所以不能杀掉。 我开着摩托来回跑了二十多趟,才将懒蜥们装到平板车的笼子里,又在地上和柱 子上铲苔藓作懒蜥的干粮,免得它们饿着——至少还要个把月才能回家呢。我正 铲得一头鬼火,就见大耳贼和独眼驾车慢悠悠地过来。 不用说,他俩是故意这么迟才回来的。我正想开口说话,却见两人已调转车 头,溜了。 这可把我惹火了,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两个家伙的背影破口大骂。每次外出狩 猎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所以我骂人的功夫也日益增长,一会儿功夫,就将他们 的至亲悉数问候了个遍,又代他们设想了六十多种死法。直到天色渐暗,我才记 起苔藓还没铲够。 就这样,我们在石墓园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才继续出发。 开路 离开石墓园后,我们沿着丰吉平原、流欢河谷、云红高地的路线北上,翻过 亚尔泰山脉以后就到了北方高原。这一路走得很顺利,收获也不错——丰吉平原 的犀蜴的角,流欢河谷的大欢鱼,云红高地的牛奶菌,还有眯眯眼最想要的美容 草药明珠藤,二少爷喜欢的巨蜻蜓,憨大个两口子要的化石标本,活神仙要的野 兽头骨……当然,我不会忘记好好的,她啥也没要,可我还是给她收集了一些小 玩意,其中最特别的要算相思藤心了。相思藤心其实是一种植物瘤,很小的红色 小圆珠子,坚硬如石。只有受到某种细菌感染的相思藤才会生长出这东西。为了 凑够做一条项链的数目,可怜流欢河谷的那一大片相思藤都给我砍光了。 总而言之,这一趟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收获也很不错。只要能捕上一条龙 蚓,那就大功告成了。不过独眼这两天有些反常,老是眯着那只眼睛坐在车子里 发呆,那神态像极了我们村里的神秘人物萧。看见他这模样,我觉得有些不妙, 可能他预感到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我和大耳贼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撬开独眼的嘴巴,他越不说,我们就越紧张, 后来简直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到达了北方高原以后,独眼莫名其妙又精神振奋起 来。 “振奋?我看他是亢奋。”大耳贼听我分析完独眼的最新动向后说。“看来 这次狩猎可能会有麻烦,独眼这家伙是越危险越快活。” “我们得悠着点!”我点头称是。 北方高原的面积足有一百多万平方公里,龙蚓的栖息地在其中一个叫揽月高 原的地方。扎拉克只有揽月高原才有龙蚓,这和揽月高原的地质构造有关。这里 的地层覆盖着厚达三十五公里的泥岩——龙蚓能在石头里打洞,但不是所有石头 它都能钻得动。泥岩富含镭盐,而龙蚓一辈子都离不得这种放射性物质。龙蚓的 身体里有一套核能系统——胃将镭盐吸收后传送到次胃,次胃将镭盐提纯,然后 胃壁会分泌出一种催化物,导致镭加速衰变,最终产生铅。而铅又可以保护龙蚓 本身不会受到辐射的危害。就这样,龙蚓通过衰变作用将核能转化为热能,以维 持自己的生命。这种“核能生物”的发现曾经让科学家们欣喜若狂,因为如果人 类也能在身体里装上这么一套“核反应工厂”,那会怎样呢?说不定只需要呼吸 一口空气里的氢,就够活个十年八年的。据说至今仍然有学者在研究这个问题, 不过对于我们来说,龙蚓的价值就在于它有龙眼晶。 龙眼晶是龙蚓进行生物核反应时制造出来的产物,可以将它理解成次胃的结 石。只不过这种结石是人类最喜爱的一种石头——钻石。衰变产生的能量如果太 大,就会伤害到龙蚓,所以它在次胃里存了些碳,碳从石墨转变成钻石的时候会 吸收掉多余的能量。龙眼晶含有钴化物,因此是绿色的。一般来说,人们更喜欢 纯净无色的钻石,而且龙眼晶具有很强的辐射性,所以很少有人拿它当珠宝。龙 眼晶价格昂贵,是因为地球几家军工集团对这东西垂涎三尺。至于它的用处,我 们其实并不太清楚——只要知道它的价格就够了。 龙蚓的身体构造很奇特,神经中枢在腹部,而消化器官在头部,所以龙眼晶 长在龙蚓的脑袋里。越老的龙蚓龙眼晶越大,越大的龙眼晶价格越高。我曾经捕 到过一头两百多岁的龙蚓,那块龙眼晶足有二十公斤重。 人类光临扎拉克以前,龙蚓在地底世界唯我独尊。它就像是岩石中的鲸鱼, 成年的龙蚓体长十多米,重达二十几吨,聪明,极难捕猎。捕猎龙蚓就像捕鲸, 在地下龙蚓钻出的洞穴里,飞车是没法用的,只能驾驶着摩托,就好像划着独木 舟捕鲸,难度可想而知。我们三个基本上每次能捕获一头龙蚓,这已经是扎拉克 所有狩猎队中最神奇的战绩了。我觉得很奇怪,龙蚓干吗会这么聪明,啃石头打 洞似乎用不着太高的智商。这个问题学者们始终也没找出答案,而大耳贼的看法 是,龙蚓是为了抬高龙眼晶的售价而变狡猾的。 揽月高原位于北方高原的中南部,面积约有一万平方公里。高原上风很大, 气候干冷。这里的醉死草也和草原地区长得不太一样,矮矮的,几乎是趴在地上, 花朵也小得多,不过释放神经麻醉剂的本事似乎并没有削弱。揽月高原最主要的 食草动物是高原蜥羊,最有名的食肉动物是猛龙,最可怕的生物是紫虻。蜥羊除 了跑得挺快以外没啥说头,而猛龙和紫虻可就不一样了。 猛龙是迅龙的近亲,个头也就一米左右,但是比迅龙跑得更快也更凶狠。他 们就像是高原狼,喜欢集体活动,一出动就是上百只。有不少的猎人来到揽月高 原没捕到龙蚓,反而成了猛龙的猎物。猛龙是胎生爬行类动物,有着近似哺乳类 动物的生殖方式。猛龙的智商挺高,称得上是扎拉克最聪明的动物。有些科学家 认为,如果扎拉克将来出现智慧生物,那很可能是从猛龙这一分支演化而成的。 至于紫虻,扎拉克凡是有醉死草的地方就能见到它们的踪影——紫虻和醉死 草,原本就是一对相互勾结的强盗。紫虻和地球上的蚂蚁一样属于社会性昆虫。 它们偏爱肉食,至于是腐肉还是新鲜肉就不太计较了。紫虻在食物链中扮演着清 道夫的重任——这是书上的注释,用大耳贼的说法就是,它们的肚皮是扎拉克绝 大多数动物的墓地。如果没有紫虻,醉死草也不会在扎拉克如此发达遍及各地, 醉死草不能捕食任何猎生物,却会使用生化武器,被麻痹的猎物由紫虻负责消化, 而紫虻的排泄物是醉死草最喜欢的肥料了。所以在野外,人们必须服食神经解毒 剂,以免被紫虻大快朵颐。在人类的定居点,都安装了空气净化器和驱虫设备, 否则住也住不安生——自人类移民扎拉克以来,在睡梦中被紫虻杀死的人,据统 计有一千四百三十五个。 这就是扎拉克,整个星球都是一个很大的狩猎场。 对卫星透视扫描的结果进行分析以后,我们选择了驻扎地点——这很重要, 整个揽月高原面积那么大,下面蚓道密布,跟迷宫似的,如果不能确定龙蚓活动 的区域,一辈子都可能碰不上猎物。 我们没有着急着开始狩猎,而是先休息了一天——吃饱喝足,检查设备,洗 个澡清爽一下,然后睡个好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大耳贼就驾驶着摩托到处跑, 最后选了一处地面,然后遥控挖掘机器人凿洞。龙蚓是地底的国王,不会跑到地 上来玩,最接近地面的蚓道至少也深达十多米。这工程很费时间,我们三个人轮 流值班,花了整整两天工夫才打通了入口,接下来花了三天将通道扩大,以便摩 托出入方便,又在入口处装上信号器——要不然进去了出不来那就完蛋了。与此 同时,我们做好了下地前的所有准备工作——车况检查、武器、氧气、干粮、水 …… 终于,捕猎龙蚓的时候到了。我们三个人坐在摩托车上,眼睛盯着入口,发 动了引擎。我在心里祈祷着这次狩猎一定要成功,必须要成功,好好还等着我给 她做项链呢。 如果这时候有一位观众,就会看见三个装甲战士威风凛凛的英姿。如果大耳 贼稍微再胖一点,独眼的个子再高大一点,那就更好了。不过能长成我这样高大 英俊完美,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出发!”独眼沉声喝道。 他果然是很亢奋,连声音都变了,听上去怪腔怪调的。 陷阱 蚓道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四周的岩壁都幽幽散发着辉光。揽月高原本来是深 海海底,因为地层运动变成了高原。海底的发光浮游生物被封存在岩石里,亿万 年后它们的生命已然消灭,但躯体里的荧光物质仍旧熠熠生辉。那光芒并不强烈, 却灵动地闪耀着,仿佛是在诉说古老的故事。 我们进入的蚓道几乎是垂直的,似乎这条路的制造者是个很顽皮大胆的家伙, 执着地朝上钻,直到临界线才打道回府。不知道为什么,龙蚓的活动从来不会越 过地下十三米那道界线,不论地势高低,反正不会超过十三米。 我们小心地控制着摩托,缓缓下降——当然不能下落得太快,摔成饼干可不 妙。可这甬道仿佛没个尽头,就这么直直的延伸下去,我在想,我们会不会就这 么掉下去,然后从扎拉克的另一头跑出来? 人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会觉得害怕,还会生出好多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条甬道的制造者真够变态,我们足足降落了三公里,才感觉到方向开始变 化了。可恶的是一路上连一个岔路都没有,看来这次的运气不太好。就这样又斜 着飞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才算找着了支道区——如果把龙蚓的地盘比作城市,干 道区属于市区,支道区则属于“人迹罕至”的郊区了——不过好歹看见了别的蚓 道口。 “瞧你找的好路。”我第无数次埋怨。 “谁晓得这家伙是个直肠子……”大耳贼第无数次地辩解着。 我回头看看车子喷射指示路钉的情况,回来的时候全靠这些小东西了。不知 怎的,这次我有些疑神疑鬼的,老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劲。而将神经质传染给我的 独眼,此刻兴奋得念起诗来: “这里就是克里特, 我已迷失了方向。 我真希望自己勇敢无畏, 像忒修斯一样。 我悄悄问爱神: 她为何还未出现啊—— 阿里阿德涅—— 给我线团的姑娘?“ 三年前,诗人突然来了兴致,死磨烂缠非要跟我们一起捕猎。诗人进入蚓道 以后就慌了神了,说这地方是魔鬼的家园。当时他坐在独眼的摩托上,从身后死 死抱住独眼,说啥也不愿意放手。独眼气得当场赌咒发誓,说再也不带人进蚓道。 这首诗就是在那个时候诗人写出来的。我不明白的是他都怕成那样了,居然还可 以写出诗来。 今天独眼怎么想起诗人来了?这可不是啥好兆头,我皱起眉头。 蚓道里干燥阴冷,除了空气和闪光的岩壁啥也没有。如梦如幻的场景,看久 了也会厌烦。我问大耳贼,还有多久才能到埋伏地。他回答说下午吧,我们一开 始就走错路了。 还真给大耳贼说准了,尽管飞行速度不慢,我们直到下午还没进入干道区。 虽然岔道出现的频率稍微多了些,可还属于荒郊野外。当我们进入干道区以后, 就要看独眼的本事了,他的第六感是我们选择埋伏地的依据——仪器可以测出龙 蚓啥时候走过这条甬道,却不能告诉你有谁会来。当然了,科技还是很有用的, 比如在这么深的地方,卫星的信号还是能够被电脑接收到,而摩托依然使用着远 距传送的太阳能。电脑显示,我们身处的位置,距地面八千三百一十七米,而距 离我们最近的龙蚓,还在距地面十五公里的地方呢。 飞啊飞啊,不停地飞,眼前是深不可测的隧道,景象毫无变化,拐个弯,进 入一条岔路,看见的还是绿幽幽的隧道。 “就在这里了。”独眼终于说道。我们终于到达了干道区,离地面一万一千 四百三十五米。 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一头龙蚓横着钻过,第二头龙蚓直着过来,本来应该钻 出一个大十字,却可能是被前面的坚硬岩层挡住了去路,只好缩回来硬生生拐了 个弯。碰上这样的情况对龙蚓来说是很苦恼的,因为它们不像地球的火车有两个 头,可以进退自如。我们跳下车,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胳膊腿。借着荧光,我打量 起被龙蚓转弯时吃出的那片弧形的岩壁。 “干活喽!”大耳贼喊道。 于是我们又爬上摩托,开始布置陷阱。 最早的时候,猎人用的是地球捕鲸的办法——到处走,靠运气发现龙蚓后, 就投出涂着麻醉剂的钩枪。然后人被中枪发狂的龙蚓拖着跑,直到龙蚓被麻倒。 这招术很愚蠢,也非常危险。我们用的办法是引诱,等着猎物上钩。 诱饵是半公斤铀。龙蚓对铀元素很敏感,能探知到五公里外岩石里的铀岩。 这一铅盒的纯铀,足以吸引附近的龙蚓。我操控着摩托的机械手将铅盒放到地上 ——虽说轻装甲有很好的防辐射功能,不过让我手捧着铀还是令人很不愉快的。 与此同时,大耳贼和独眼也忙碌了起来,他俩驾着摩托忽上忽下,在三个方 向的甬道岩壁上安装遥控绳枪。只要我们的客人经过,就可以让绳枪发射挠钩, 这样就能很省力地抓住龙蚓。只要不是碰上力气特别大的猎物,或者绳枪布得不 够多装得不够牢,一般来说是不会落空的。当然,那得龙蚓来才行。 独眼一边仔细的固定着绳枪,一边念叨着: “人呐,原本就是野兽。 最优秀的猎手,也只能说他 擅长角斗。 是的,我目睹了屠龙的 壮观场面。 当血花溅起的时候,我不禁 心情澎湃。 那种血腥的痛快, 足以证明,我也不过是一个 低级的存在。“ 我实在是很佩服独眼,居然记得住诗人那么多的诗。装绳枪是个细致活,我 不好训斥独眼,怕干扰了人家工作,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一旁,忍受他的干扰。 独眼念诗很不庄重,从头盔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忽大忽小,有时简直就是在哼哼。 这确实是一种折磨。 困 人这一生中会有多少次失误?这应该属于社会学研究的范畴吧,我是不懂的。 但我知道对一个人来说,致命的失误,一次就够了。很不幸,我们就犯下了这样 错误。不过总结失误是活人的权利,我还能够想这些,就证明我还活着。 至少,暂时活着。 我们布置完陷阱以后,就呆在那里——直着钻的那头龙蚓朝前钻了大约两米 的一个浅坑道,刚好可供我们藏身。我们席地坐下,乘机休息了一下。大耳贼看 着电脑,天上的卫星扫描着这个区域,将龙蚓活动的影像传送过来——龙蚓可以 说是一个活动的核反应堆,卫星能够探测高辐射源的移动。屏幕上有一个光点开 始朝我们的位置移动。 以前有人以为,龙蚓一辈子都在不停地吃泥岩,其实并非如此。它们喜欢在 蚓道里溜达,饿了才会找东西吃,毕竟钻石头也是体力活。龙蚓对地质构造力学 似乎也有着天分,很清楚哪里有地下河,哪里打通了就会出现塌方,他们很细心 地维持着地下王国的安全。而且,龙蚓是孤独的生命,很少有两头以上的龙蚓聚 在一起的场面出现。 这些知识对我们来说,属于常识。但我们没想到的是,常识并不见得是绝对 的真理。 屏幕上出现了第二个光点,然后是第三个。他们在电脑屏幕里缓慢地移动着 ——看上去缓慢,其实不然,龙蚓的移动方式像蛇一样,时速最快可达每小时三 十公里——这画面有点像是古老的电脑游戏,可我们觉得一点都不好玩。一下子 来了三头龙蚓,这太古怪了。都饿疯了,还是来者不善? 我们感觉到了地面的震荡,那是龙蚓在吼叫。动物是有语言的,他们发出声 音的目的就是传递信息。动物不像人类,没那个闲情逸致作无谓的事情。头盔是 隔音的,但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龙蚓巨大的吼声在迷宫里回荡着,震得岩壁 微微发颤。吼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吼些什么,但一种不祥的 感觉笼罩住了我们。 “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独眼说。 “不会吧?它们可不是食肉动物。”大耳贼疑惑道。 “他们想报复。”独眼慢慢地说。 我并不愿意赞成独眼的看法,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但三头龙蚓从三个方 向过来,将我们的出路全堵死了。麻烦大了。我的脑子快速运转,竭力思索着对 策。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猎人会被龙蚓包围。到底是谁掉进陷阱里 了? 大耳贼死死盯住电脑,嘴里嘟囔着:“滚回去!滚回去!” 那三个光点停住了,电脑显示,它们就呆在离我们两公里左右的地方。三头 龙蚓不约而同地停止前进,吼叫声却没有停歇。 它们想干嘛?开会商议谁来吃那半公斤铀,还是让谁作先锋来把我们干掉? “甬道里的温度开始上升了。”大耳贼汇报着。龙蚓的体温很高,浑身散发 出的辐射反应也会产生高温。 独眼回过头,看着我们背后的岩壁若有所思。 “天呐!又来了一只。”大耳贼的声音有些发颤。“就从我们背后钻过来了。” “背后的岩层很坚硬。”我也拿出自己的电脑。“应该钻不过来。” “那岩层范围不太大,它能绕过来。”独眼冷冷地说。 我们坐上摩托,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得想个办法。”我喃喃说道。“得赶快想出办法。” “怎么才能把铀点燃?”独眼问道。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出那平静 背] 后的疯狂。这家伙想干啥? “把它磨成粉,就能自燃了。”大耳贼说。 “那如果切成很薄的一小片呢?”独眼沉吟着。“小刀你能做到么?” “那要看多薄。”我在副脑里搜索着有的资料。 “……元素符号U ,英文名称Uranium ,原子序数92,相对原子质量238.0289 , 原子体积12.59 ,离子半径0.52?,共价半径1.42?,电子构型为1s2 2s2p6 3s2p6d10 4s2p6d10f14 5s2p6d10f3 6s2p6d1 7s2,熔点1132℃,沸点4134℃,密度(Kg/m3, 300K) 18.95,比热(J/Kg) 0.12 ,蒸发热(KJ/mol) 477,熔化热(KJ/mol) 8.52,导电率(106/cm) 0.038,导热系数/W/cmK: 0.276,半衰期U238-4.47x109 年,U235-7.04x108 年……” 不,这些资料都没用。我甩甩脑袋。 “…银白色放射性金属,易氧化、易腐蚀,细粉未状铀合金易自燃……强度、 硬度、密度都高于一般金属,硬度随温度的升高而显著降低,在800 ℃时,变成 可塑性的状态……” 就是这个。可我们的铀块是纯铀,外面包了一层抗氧化膜。“独眼,我不知 道纯铀会不会自燃,我的钢瓷飞刀又能否切开铀块。”我不禁有些气馁,原来副 脑也不是万能的。 “大耳贼你去把铀块挪个位置,别放在交叉路口中间。”独眼说道。“小刀, 不管它能否自燃,只要你把防护膜切开产生氧化反应,或许对龙蚓来说会产生更 大的诱惑力。”他大声吼道:“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懂么?” “可万一引起核爆炸怎么办?我们购买铀的时候人家就说了千万小心轻放!” 我也吼着。“我绝对不会冒这个险!”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俩争吵的时候,大耳贼已经把铀块放到那条贯通的甬道的一头。这样一来, 如果龙蚓们争夺铀块,或许正对着我们而来的那头龙蚓会被挡住。 或许。可能。 “这办法不行。它们就是冲咱们来的。”我摇头。“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大耳贼和独眼都急了。屏幕上的那三个光点没有变化,但我 们身后的光点却在慢慢逼近。 “别吵!”我跳下车,一屁股坐到地上。“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你们说,龙蚓怕什么?”我问。 “怕猎人。”大耳贼毫不犹豫地回答。 独眼大声冷笑。 “怕硬石头?”大耳贼犹豫着又说了句废话。我真不知道这家伙的脑神经元 是给烧坏了还是冻伤了。 ——冻伤了?我眼睛一亮。“它们怕冷!” “冷弹!”三个人一起叫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只觉得一身汗津津的。 死战 独眼很快就制定了一套战术,这计划很大胆,也很疯狂。独眼说:“得让龙 蚓把路让开。” 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两枚冷弹,我把我的分给了他俩,然后朝正对着我们的那 条蚓道深处飞去。气温越来越高,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都得把那头龙蚓给引出来。”独眼说。 我把车子停下,隔着两百米和那头龙蚓对峙。这条蚓道是我们来时走的路, 现在却被一个大脑袋堵得严严实实。龙蚓此刻没有张开他的大嘴巴,它的脑袋就 像弹头一般呈流线型,粉红色的皮肤上满是粘液,看上去晶莹流光,漂亮是漂亮, 但有些诡异恶心。龙蚓没有眼睛,靠声纳识物,我知道,它“看见”我了。以前 捕杀过龙蚓,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峙过。这一次,我觉得它不是一个猎物,而是 我的敌人。 我等待着独眼的指令。他们分别将另外两头龙蚓冻住以后——如果三枚冷弹 能够冻住一头龙蚓的话——就会通知我。 我的敌人似乎有些迷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在那里犹豫着。 “行动!”独眼的声音从耳机里响起。“快点,我不知道它们会被冻多久。” 激光挖掘机从我的背后升起,我调整了一下支架,锁定龙蚓,开火。 龙蚓痛得一缩,它的皮甲再厚实,也比不上真正的岩石。龙蚓本能地张大嘴 巴朝我扑来,结果是嘴巴又被烧焦了一块。它愤怒地吼叫着,震得岩壁剧烈颤动。 它的嘴巴像花瓣一样裂开,露出鲜红的粘膜,果真是血盆大口。龙蚓没有牙齿舌 头,它们钻洞的时候,就靠大嘴巴分泌出的酸液溶化泥岩。而消化不掉的泥浆很 快就会从尾部被排泄掉。而它的尾巴会不停旋转扭动,把泥浆像水泥似的涂抹在 岩壁上。 我将挖掘机功率加到最大,一边想象着自己变成蚓道涂料会是什么个状况。 甬道里酸雾蒸腾,龙蚓痛得猛甩脑袋,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 它好像反应过来了,张大嘴挨打是不行的,于是又闭上嘴,忍着痛朝前冲, 希望把我碾死。 我要的就是这效果,忙倒退着飞行,一面继续攻击。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古 代的一个骑士和风车决斗,我觉得我和那笨蛋也差不了多少,我在激怒一辆活着 的火车。这感觉很刺激,我大声叫嚷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甚至想, 就这么杀死龙蚓算了。 我正在兴头上,就只觉脖子一紧,已经被大耳贼从摩托上揪了下来。独眼遥 控着我的摩托继续挑逗龙蚓。 “我就知道你会发疯。”大耳贼愤愤地说。“鬼叫什么?吵死人了。” “我要杀了它!”我挣扎着,却还是被他拖进坑道。 “你疯了?杀了它我们怎么出得去?”大耳贼吼道。 我的摩托在三岔路口停了一下,继续发射着激光束,直到龙蚓逼近,才向左 边慢慢后退。大耳贼解释说,左边那头龙蚓更强壮,从冰冻中苏醒过来的速度更 快。“我发现龙蚓也会冬眠呢。”他呵呵一笑。 那头龙蚓果然上当了,义无反顾地追随着无人摩托拐了一个弯。我们缩在坑 道里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脑袋逼近,然后侧转头从我们面前经过。它的 头上那几处伤疤还在冒烟,而酸性体液蒸发出的雾气笼罩住了我们。 “你把它伤得不清哦!”大耳贼啧啧赞叹。 头过后出现的是躯干,龙蚓厚厚的皮肤下肌肉涌动着,一拱一拱地向前推动 着它前进。然后它的身躯慢慢变细,不停扭动甩打的尾巴逐寸展现在我们面前。 “危险!”我和大耳贼惊呼着后退,躲过了龙蚓尾巴那泰山压顶般地一击。 独眼正专心致志地遥控着我的摩托,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他拼命向后 一跳,却忘记了自己还在摩托上,奋力跳跃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将身体朝后仰了一 下。就在这个时候,龙蚓尾巴的末梢擦过摩托车头,只是轻轻一扫,就将独眼连 人带车甩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岩壁上。 我扑上去抱起独眼的时候,他的头盔眼罩内壁已经是血红一片。“独眼!” 我嘶声喊着。 “是男人就,就别——哭。”独眼喘息着。“我们成功了——对吧?” “你放心,没事了!真的!”独眼这一说,我反倒真的流下了眼泪。 现在的问题是,只剩下一辆摩托,却还有两头龙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追杀 上来。情急之下,大耳贼想出了一个主意:“你知道地球上的冲浪运动吧?” 我背起独眼,展开一把绳枪,将他跟我捆好,然后又让大耳贼用另一条绳枪 牢牢绑住我的胳膊,绳枪的另一头连在大耳贼的车上。然后我趴到地上,大耳贼 发动了摩托,将我和独眼像猎物拖着,朝来路驶去。 “我们回家了,很快的,你放心。”我一路上不停地跟独眼说话。 “你以前就这样哄好好的吧?”独眼也知道自己此刻不能睡,一睡就醒不了 了,强打着精神和我拌嘴。“水平太差!” “真的没事了。”我傻瓜一样说着。 “事情还没完呢,有东西在前面。”独眼哼哼着说。 “糟了。”大耳贼印证了独眼的诅咒式预言。“前面三公里还有一头龙蚓等 着咱们,后面那头龙蚓也开始行动了。好消息是,钻洞的龙蚓赶上我们似乎可能 性不大。” “你个白痴,快看有没有岔路?”我仰起头大骂。腹部的装甲越来越烫,背 上又死沉沉的压着个人,这感觉太难受了。绿莹莹的地面从我眼前不断闪过,光 晕像流动的水线。 “有!”大耳贼闭上嘴巴,将车子引擎开到最大。 蚓道的地面并不平整,我的脑子被颠得晕乎乎的。“独眼,我真的很爱好好。” 我说。“回去以后我就向她求婚。” “我也会向美人求婚,嘿嘿。”独眼嘎笑,好像又呛了一口血,咳嗽了几下 才说:“那样我可就是你岳父了,我的乖女婿。” 市近岔道后,大耳贼拖着我们一路狂奔。他不断地看着电脑上的地图,希望 能够找到一条路,绕到拦路龙蚓的背后,这样就可以又回到来时的正确路线上去。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该死的!”大耳贼咒骂道。 “又出什么事了?”独眼呻吟道。 “我们头顶的岩层有屏蔽作用,我们接收不到信号和能量了。” “电池!”我哼哼着。 “靠电池我拖着你们到不了地面。”大耳贼沮丧地说。 “停车!”独眼叫到。“把我放下来。” 大耳贼一声不吭,将摩托切换到电池供能。 “你不停下我就自杀。”独眼说。“兄弟,听我的话。” 摩托停下了,大耳贼下车走过来,解开绳子将独眼从我身上抱了起来。我听 见他在抽泣。 “大耳贼你疯了,你想干什么!”我混身无力爬不起来。 “傻女婿。”独眼摸索着从腰间摸出电棒,当成拐棍撑住自己。“救活不救 死,这是宇航员的规矩。” “不!”我叫唤起来。“大耳贼你带他走,要不我自杀!” “没创意的家伙,这招数可是我老人家的专利。”独眼边喘边笑,他举起电 棒伸到我眼前。 我侧过脸,看着电棒在我的头顶晃着,然后一道蓝色的弧光乍现,我就失去 了知觉。 回家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靠在大耳贼的身上。我晃晃脑袋,昏沉沉的,隐隐作痛。 地面上已经是夜晚,两个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据说那原本是一对情侣,却 被天神变成月亮,相互看得见,却永远不能在一起。我前面的装甲已经被磨得稀 烂,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风很大,吹在伤口上阵阵刺痛。 我们得救了。我反应过来。 “我们得救了!”我对大耳贼说。“真的逃出来了!”我撑着他的大腿抬起 身,慢慢爬起来。“好疼!”我龇牙咧嘴,然后嘿嘿笑了。原来能感受到疼痛也 是一种幸福。 “我们还活着!”我转过身摇晃着大耳贼,却看到他满身血污。 大耳贼被我从昏迷中晃醒,他隔着眼罩瞅着我,半天才认出我是谁。“你醒 了?” “出什么事了?”我跪在他面前,检查着他的伤口,伤口好多好深,血还在 汨汨地流。已经有几百只紫虻爬到他的伤口上,正吃得高兴。我低头看看自己, 果然也有好些虫子。而地面的草丛中,紫虻大军正涌动着朝我们赶来,到处都是。 我们被包围了。 “猛龙。”大耳贼无力地说。“我们杀过猛龙,它们就在入口等着我们出来。 它们要报仇。” “我把它们打跑了,我一个人对付了好多猛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我好厉害吧?” “你真厉害!”我摸摸大腿,装甲的百宝囊早就磨穿了,便从大耳贼的口袋 里掏出驱虫器打开。紫虻大军立即像潮水般后退,退得慢的都被超声波震昏了过 去。我想把大耳贼扶起来,却抱不动他。 “我不行啦!”他说。“飞车就在跟前,我却没能坚持到最后,真可惜呀。” 我捡拾着他身上的紫虻,有些虫子昏了还紧紧咬住血肉不放,我怕扯痛了他, 只能先选那些好摘的清理,一边捡一边哭。 “你一个人回去吧。临走前把我的头盔摘掉,把驱虫器关掉。” “我做不到。”我哽咽着说。 他笑了。“我们是猎人,今天成了猎物,死在狩猎场上也算符合身份。” “我带你回村子。”我说。 “我的家在这里。”他摇摇头。“我愿意死在这里。” 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猎人靠自然的恩赐生活,最后将自己作为牺牲献给自然。宇航员的葬礼你 知道吧?这就和宇航员葬身宇宙是一个道理。”他仰望夜空。“扎拉克真的很美。 再厉害的猎人也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自然才是伟大的不可战胜的。” “醉死草的芬芳将我埋葬,我的肉体将变作无数份食粮,给紫虻们提供生存 的希望。我的灵魂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借着风儿飘向远方。扎拉克的真正统治者 啊,神秘的紫虻帝国!那是一个不灭的集合,或许有了这样的轮回仪式,我也能 获得永生的快乐……”大耳贼轻声背诵着诗人的遗言,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我 没啥文化,诗人那种话我只会背出来,自己说就不行了。不过,等待死亡的感觉 也是一种享受呢!等我交代几句话你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感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一点,从地上捡起原来捆在我胳膊上的绳枪,将大 耳贼拦腰束起,然后站起身拖着他朝飞车走。 “放下我好不好!”他哀求着。 “你说了这么多话还没死,那就继续撑着吧。”我冷冷地说。“有话我们回 家慢慢说。” “我死以后,葬礼由你主持,别让活神仙掺和了,我讨厌宗教。我的副脑芯 片就给你吧,还有我屋子里的东西,大家要什么都拿去,剩下的烧掉吧。”他也 不知道哪来那么好的精神,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独眼的东西也一样处理, 我想他会同意的。下次你狩猎的时候,找一下他的尸体吧,虽然希望不大,可还 是得找一下对不对?找不到就可惜了,他是个好猎人,他的副脑对你会有用处的 ……” 我踉踉跄跄地走,好不容易才到了飞车那里。我松开绳子,发出信号打开车 门,然后回过头来准备把大耳贼抱上车。 “我们回家了。”我对他说。 我把他抱起来,他的身子软软的。 我松开手,让他安静地躺在草地上。 “我们在异乡送别同胞,将这悲伤的一刻化作一点星光,保留在我们的记忆 里。记忆中已有无数的光点,所有的悲伤和快乐,汇聚成了我们心里的银河。无 论那星光微弱或灿烂,恒久或短暂,鲜明或遥远,都是重要的,都是我们人生的 标识,将指引着我们继续征途。我们祝愿逝者,祝愿离开的人已经找到所寻觅的, 得到所渴求的,明悟所疑惑的。我们祈求逝者不要离开,继续和我们一起面对未 来。”我摘下头盔,轻轻背诵着悼词。 我沙哑的声音在夜风里飘散开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我要回村子了。”我对他说。“你也回家吧。”我脱下他的头盔,端详着 他瘦削的脸庞,将这张脸牢牢的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我转身走进飞车。 关上车门,我靠在舱壁上,无助地哭了起来。 飞车的电脑重复询问着,请求我下达指令,。 “自动驾驶。”我说。“返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