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你这女人不简单 这剧本开头很不顺啊,大南说,聊点别的吧,先别编了。 好啊,听你的,小北好整以暇地笑着。她很爱喝水,手上一直捧着一个锃亮的 不锈钢保温杯。 大南找出两个纸杯,倒了点开水,也喝起来。他没有带酒。火车上最好不要喝 酒。他酒量本来就不大,现在脑袋又够晕,要加上酒精,他立马就会崩溃。每个人 的脑子装的东西是有限的,在一些不能判断环境的非常时刻,必须保证不超过恰当 的晕乎程度。 我五六岁那阵,每天晚上都得听见火车汽笛,才睡得着,大南说,你知道我为 什么喜欢火车吗?歌舞团旁边是九中,后来改叫树德中学。汽笛就是从那个方向传 来的。我很奇怪,九中明明是中学,怎么会有火车呢? 是啊,为什么呢?小北说,九中是一个火车站吗? 当然不是,大南说,后来我才知道汽笛是怎么回事,一个奇怪的人告诉我的, 他太逗了,呵呵,他是个疯子。 别卖关子呀,小北说。 你可能不知道那时的背景,大南说,二十几年前,大家都住平房,或者筒子楼, 每户都没有私厕,紧挨着九中才有一个公厕。如果谁大便憋急了,就得一溜小跑往 厕所冲。厕所旁的居民喜欢搬些凳子坐着,看着那些猴急的人冲过去,就喊加油加 油,或者讥笑,或者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我听父母讲,小北笑着说,那时每一家都用痰盂,拉一晚上屎尿,早上起来去 倒。有时候人多,就只能排长队,很壮观,但是臭气熏天。 大南点点头,每天晚上大家要先去厕所拉干净,才敢睡踏实。痰盂毕竟有限, 万一不够怎么办?那天我拉肚子,父母不许我坐痰盂,要我跑厕所。我就一趟趟跑, 跑了七八次,到晚上十一点,舒服一些了。你知道,那个时候过了八点大家就睡觉 了,外面根本没什么人。 对,小北说,那时没什么夜生活。 我正拉上裤子往外走,大南说,突然,九中贴着歌舞团那几棵大槐树上响起一 阵呜啊呜啊的声音。我头皮一阵发麻。去年夏天有两个调皮娃儿爬树抓知了,掉下 来摔死了。不会是鬼吧?我想。这时候,眼前一暗,闪进来一个高大的黑影,我吓 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抖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那个疯子。 哪个?小北说。 刚才说的那个,大南喝了一口水,歌舞团的啊,他原来是民歌演员,逃避下乡, 结果一上街就被公共汽车撞成了傻子。从此他天天衣衫不整,东游西逛唱个不停, 边唱边把舞蹈队的小姑娘追得鸡飞狗跳。有人说他,他就打人家,打不过就躺地上 打滚。他有时候也不疯,喜欢很努力地跟人讲话,他一边撒尿一边对我说:大—— 雁,大……雁。我听明白了,刚才那些不是摔死鬼在狞笑,而是一群大雁在夜里迁 徙,路过这几棵树,呼啦啦停在上面休整队伍。 小北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在这之前,从没看过大雁,大南说,但是它们都在树叶间,黑黢黢的一团一 团的,我还是看不清楚。突然!汽笛响了,正儿八经的火车汽笛,我还没这么近地 听过。那些在我梦里响来响去的汽笛,呜——呜——一声一声都很长,很响。顿时, 满天一片壮观,受惊的大雁刷拉拉展翅飞起来。厕所灯很昏暗,它们的翅膀在依稀 的光线中攒动,闪烁,划起各种弧线,跳着各种舞蹈,那么大的鸟,那么灵活,敏 捷,强健……可惜它们呆的时间太短,一会儿功夫就全都扑扑扑飞走了。秋天晚上 很冷,又看不见月亮,我缩成一团,呆呆地看它们走。我觉得它们没有家,这么冷 了还要奔波,很可怜。 你还很诗情画意啊,小北说。 是啊,大南说,这时候,疯子在我身后笑嘻嘻地说:北站……北站……火车… …呜呜呜。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汽笛是从九中背后的火车北站传来的。但是我不 明白,为什么那么远的汽笛,听起来就像是在耳边一样。 有点意境啊,小北悠然神往,我也想去看看。 你跟我一起做一个梦,说不定就能看见,大南说。他发现小北背后的那些景物 开始渐渐浮现出来了,刚才它们还很胆怯,大概是适应了现在的氛围,也想出来凑 凑热闹了。 原来你在做梦啊,小北说,没劲。 你没听明白?大南很失望。 不知道啊,小北含笑说,不知道有没有明白。 你叫小北,跟火车北站有点关系,所以我要讲这些,大南悠悠地说,这是我第 一次迷上火车。你知道,什么东西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你就很难 忘了它。还有,大南喝了口水,说,你这女人不简单,我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