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叫小北 找到目标了吧?果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阳光,火车上真浪漫呀,对吧? 哪儿跟哪儿啊,大南小声说,一边偷偷打量小北。他在过道站了一会儿,又回 到包厢来。过道太亮,让他想起果子离开那个早晨。当然,果子没什么资格跟他闹, 果子无非耍些小把戏,不堪一击。 小北坐在老头那个铺位上。老头瘦小干瘪,在她背后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这 是刚才看不见的。也很好解释,因为是白天。白天的机会总比夜晚要多,这一点谁 都不会怀疑。 旁边都是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个未成年少女,你不会要我上他们吧?大南嬉皮 笑脸地说。 没那意思,果子说,只是关心一下,怕你无聊,嘿嘿。 无聊死了,寂寞死了,大南说,我要下手了。 挺好,果子嘻嘻一笑,我得准备一下,别让你回来撞上了。 什么意思?大南大惊小怪,不会吧你? 现在告我吧,那天夜里做什么梦了?果子说。 什么梦?大南说,忘了,真忘了。 骗人,果子说。 没有,真的,大南说着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会儿,突然困了。 快到的时候给个电话吧,我开车接你,果子说完就挂了。 大南叹了一声,放下电话。小北正探询地望着他。但他还不想对小北说什么。 他们应该互相了解,而不是只让小北观察他,了解他。 我特别喜欢七八次的列车员,大南用一种重振旗鼓的腔调对小北说。 是吗,小北说。列车正经过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野花有很多颜色,红红绿绿 的,远远望过去,感觉它们开得鲜艳湿润,开得很野蛮。列车像一把刀子一样直插 过去,但总是差了几分,刚到面前那些花就笑眯眯分开了,一点不被威胁和伤害。 大南发现,对野花,青草这些东西不能看久了,它们太相似了,所有的东西都像是 同一个。这很要命。他正在跟小北玩类似的游戏,还没出效果,不想让其他东西来 打搅。 你真名叫什么?真叫小北?大南说。 你真叫大南?女子忍不住笑起来,说不定你才叫小北呢。 哈哈哈,大南大笑。 老头又咳起来。老头翻了个身,在小北背后咳得一抖一抖的。整个背景好像被 惊动了,一下子又变得很暗,很迷糊。大南心动了几下,如果用淫荡的眼光来看, 老头就像在用一种十字交叉姿势一下下干着小北。 继续咱们的,大南笑着说,你来编这一集。 好吧,小北浑如未觉,要不你拿支笔记下来? 不用,大南瞟了她一眼,我记性好着呢。 看我的,小北稍稍避开他的眼光,你编的那些节奏太慢了。 大南不是每次都坐八次,有时也坐164 ,小北说,这很让大南难受。164 是北 京车组,普快,逢站必停,逢车必让。八五年,春节刚过,车厢里人很少,很多座 位都空着,每个人轮上一整条都还有富余,所以躺下就睡。大南试了试,稍稍蜷一 下腿,就可以完全躺下来。这就是一个简易的卧铺。 人少,列车员就勤快。开车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姑娘来墩地。她不像平时很不 耐烦地叫人抬脚,每条座位墩两下了事,而是认认真真一点一点墩,还不时跟那些 倒头大睡的乘客搭话。很快,她就来到了大南这里。 大学生吧?这么早就回学校啊?列车员冷不丁问,把大南吓了一跳。列车员声 音很甜,是标准的北京口音,还有点嘶哑。 是啊,挺早啊,大南支支吾吾。 别紧张嘛,列车员扑哧笑了,大学生还这么害羞啊。 大南越害羞,越不希望别人说出来,你就从来不害羞?他反问。 列车员甩甩头发,抬起脸。一张红扑扑的圆脸蛋,眉梢生春地看着大南。大南 窘得厉害,因为脸蛋很好看。圆脸蛋仿佛看破一切地笑了起来,鲜红的小嘴唇绷得 很紧,闪闪发亮。打死我也没你害羞,圆脸蛋欣赏地说,书生,迂腐。 大南放松了一点,你是列车员?他也笑嘻嘻地说,我叫大南,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字一般,圆脸蛋若有所思,长得还挺帅,就是太白了。 大南被激怒了,白一点不好吗?你那么黑,哼哼。 说你好看还不行?圆脸蛋摇摇头,我才不跟你打架呢,我叫小北,虽然小,但 是比你成熟。 这可是你自己叫的,大南呵呵笑,以后都这么着吧,是个女的就叫小北。 叫就叫,小北说,谁怕谁呀,你别打断呀,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叫小北,虽然小,还是很成熟,大南说。 我都十七了,八五年的大南急忙分辨。 我二十,快,叫我姐,小北笃定地说。 大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快叫呀,哎!我来了!小北听到有人叫她,就忙去了。大南有点困,看了看手 上新买的电子表,快中午了,他想卖盒饭的快点过来,吃了好睡一觉。突然他听到 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小北站在面前。跟我吃饭去,小北说,去餐车。 餐车?大南懵懵懂懂,我没去过啊。 小北又扑哧一下,跟我走啊,呆子。 大南就晕晕乎乎跟去。过了三节车厢才到。所有的车厢都空空荡荡,很是悠闲。 餐车人也少,只有一些列车员和乘警,看见小北后面跟着个男孩子,眼光齐刷刷就 扫过来。大南感觉窒息,有点想转身溜掉。小北也很紧张,装得无所谓,勉强地笑 着,跟人打招呼。大南心里涌上一股柔情,他想小北是女孩子,而自己是男孩子, 要保护她。这么一想,他就踏实下来。他甚至伸手去扶了扶小北的腰,带她走到一 张没人的桌子前坐下来。 小北坐下来,看了大南一眼,然后向大家宣布大南是她在成都的表弟,来京上 学,正好撞上了。小北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让大南很佩服。他也很佩服自己,他像 成熟了一大截,从明天开始,不用怕女孩子了。 红椒肉丝,木樨肉,烧茄子和番茄蛋汤,餐车饭菜太香了,吃得他们满嘴油亮。 大南边吃边笑,因为小北的吃相很不好,跟他类似,囫囵吞枣似的,淅沥呼噜狂吃 一气。这让他感觉很亲切。 想什么呢?书呆子,小北包着一嘴茄子,边嚼边问。 没想什么,大南情绪已经正常了,很得意,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 什么阴谋诡计。 哼!小北突然嚷嚷。旁边的同事们纷纷望过来。小北盯了大南一眼,尴尬地对 大家笑笑,埋头喝汤。 吃完了,大南要付钱,被小北挡住。她说这是工作餐,不要钱,旁边几个列车 员在偷偷笑。大南逃到座位上,小北很快就来了,低眉垂眼好像很老实。女孩子变 化起来真快,大南想。他们聊各自的近况,小北说她还真有个表弟在北航。大南说 自己在北大,小北双眼发光,你们四川考北大不容易,比我们难多了。要在四川考 川大,成都的也会占便宜吧?大南问,成天在铁路上跑来跑去是感觉?没什么,小 北流露出一些厌倦,第一次新鲜,多跑几次就累了,觉得干什么都比干这个好,但 是我不像你,我没有本事,只能干这个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大南说累了,想睡一会,就躺到座位上,斜着眼睛看小北。 这个角度望过去,小北脸也不圆了,显得细长,嘴唇从下方望过去,很滑稽,大南 笑起来。小北知道他笑什么,也不骂他,抿着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去我那里 睡吧。 小北带着大南,穿过几节卧铺车,到了列车员车厢。那里挂着一条白布帘子。 小北拉开它,找了一个没人的中铺,说,你睡这里,我下班的时候来叫你。说完就 要走,大南突然拉住她。小北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大南壮起胆子问。 没什么,这次轮到小北脸红了。 小北一害羞,大南就觉得自己强大了很多。他战战兢兢捧着她的脖子,凑过去, 在她头发上轻轻亲了一下,急忙放开。 小北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大南小心翼翼爬上中铺。他还从来没有睡过卧铺。卧铺比他想象的窄很多,但 它是卧铺,这很重要。大南抚摸着平整的床单,小心翼翼躺下来。火车在轻轻晃动, 就像是摇篮。今天的一切真新鲜,大南想着想着,慢慢睡着了。 刚睡一小会儿,就到站了。是个小站,火车猛烈地摆动几下,把他颠醒了。四 周的人都上上下下打着招呼,声音很大,还哼着小调。 大南睡不着了,跳下床就往自己座位跑。跑了一阵,看见了小北。她又在墩地, 满脸通红,显然很累。大南看看周围没人,抢过来就拖。小北吓得啊地一声,回头 看看是大南,就给了他一拳,怎么不睡了?大南说,实在睡不着,一靠站我就醒, 再一开,就不行了。那是你没有经验,小北说,睡多了就习惯了。大南想多跟小北 说几句话,小北却并不热心,只是闷着头干活儿。大南有点没趣,没敢问什么,正 好,墩完地,小北也该换班了。接班的丫头中午在餐车见过,很丑,大南没跟她说 话。她随便擦了擦窗户,就去列车员休息室了。大南很孤单,望着窗外出神。火车 进入秦岭了,天色也黑了,一座座大山就在窗外呼啸而来,飞驰而去,显得又孤单 又神秘。还是老样子,一进山洞,火车就发出撕裂空气的巨大声响,滚滚而来,连 绵不断;一出山洞,就放松下来,但却是一种很可怜的放松,因为很快又要膨胀起 来,紧张得像要爆炸。大南心头激动,七上八下,一阵一阵翻涌着,过了很久山洞, 他才发现两种节奏可以吻合在一起。这时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山洞之间也有小站。大南喜欢看站长迎接火车的样子。可能是进京的列车才有 这个待遇:山坳下,昏黄的灯光中,站长们穿着破旧的制服,站得笔直,行着礼或 拎着指示灯,目送列车呼啸而过。这种场面有些庄严。山坳多半都很深,到处是山 洞,到处是这些荒凉而顽强的小站,让大南有种奇妙的优越感。 大南看累了,就躺下来睡觉。这一觉睡得比那边的卧铺舒服,居然一直没醒, 连过了几个站也不知道,一觉就到了大天亮。 吃了早饭,小北又来了。大南奇怪,她们是八小时一班,小北还没休息够呢。 他明白了,她是来找他的。小北羞答答地对他一笑。他们就去列车员休息室坐着。 小北伸出一只脚,把门撑着。得开着门,不然别人要说我,小北说。 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关门,大南勇敢地说。 你胆子越来越大,小北说。 还不是跟你学的,大南说。 呵呵,小北笑着,脸稍稍有点红。 到哪儿了?大南不忍心见她发窘,就换了个话题。 秦岭过了,到河南了,小北说,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怎么想起问这个?大南说。 看你挺帅气的,该有不少女孩追吧?小北说。 大学里一般都是男追女,大南说,女生少嘛,不过我要想追谁,肯定能拿下。 你追过?小北好奇。 没有,大南壮着胆子说,本来想去,现在认识你了,就得考虑一下了。 贫嘴!小北显得很生气,拍了一下大南的手,你这么油嘴滑舌,肯定是个老手。 我真冤枉,大南自己都觉得有点油嘴滑舌,我认识你之前,几乎没跟我们班女 生说过话。 那你怎么说要追女孩一定行?小北抓住不放。 想吹牛,大南老老实实说。 小北不说话,望着窗外。已经是平原了,虽然是严冬,很荒凉,枯黄,没有什 么绿色,但是大南感觉到有一种春天的气息渐渐流出来,浸染着他和小北。列车员 休息室只有一条很窄的座位,小北只能坐在他身边。小北慢慢把头靠在大南肩头, 一动不动。大南半边身子发热,心跳得厉害,但是不敢声张,也不敢动弹,生怕小 北离开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一直靠着,什么也感觉不到。好像就这样一直靠了很 久。 要搁现在,不定你干什么呢,小北说。她好像对自己的剧本很满意。 那是那是,大南说,真佩服你,你对一些细节描写太生动了,就像当时在我旁 边亲眼看着一样。 比如? 小站站长,列车员卧铺。 你还真去了?小北惊讶万分,天哪,我们是不是有心灵感应? 我不知道,大南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累,你说,你接着说。 河北很快就过了,北京快到了。下车的时候,大南管小北要地址,小北却不给 他。要是有缘,你还能碰到我,小北低头说。大南很不满意,你不能这样对我吧, 他笑得很勉强。 你要明白,小北抬起头来,大南看见那张脸依然红扑扑,水灵灵的,要放在北 大,的确不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见得多了,你很快就会忘 了我,不信就去试试。决不可能,大南说。你个笨蛋,小北小声说,你这种大学生, 在学校里不会老实的。我会,大南说。你会忘了我的。我决不会,大南很有把握地 说。 好吧,小北轻轻说,我们八天一班,你要想我,就来火车站找我,很容易,对 吧? 她说得很沧桑。她脸上的红晕在渐渐消退,有些发白。她的列车员制服好像有 点小,绷在她身上,让大南一阵心疼。大南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她,目的地就 在眼前,很多东西会变得似是而非,或者物去人非。但是就算为了这点心痛,他也 不会辜负她。真要去找她还不容易吗,八天一班,一个月三次,一个学期就有十八 次,十八次,我还碰不到你? 但小北是正确的。大南一回学校,就真的没有去找小北。他下了好几次决心, 都被别的事情耽误了。后来他还坐了好几次164 ,却再也没有见过小北。她跟第一 个小北一样,很快离开了车组,连同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不能不佩服我,小北说,我一口气说这么多,口都干了,下一站你请我喝酒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