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一个最丢脸的梦游者 现在要打乱一下时间,大南说,给观众一个变化感。 好好,小北说,乱了最好,我喜欢。 大学毕业十来年,我再没坐过火车,大南说,我走南闯北拉广告,开会,泡妞, 收款,全都坐飞机。第一次没什么感觉,降落时抖了几下,很兴奋。后来就不舒服 了,经常遇到气流,颠得厉害。飞机很稳,又比地上安全,但是每次我都怕掉下来, 也怕身体反应。我知道难受是因为身上的体液在倾斜,我就像个瓶子,装了半罐子 水,一斜,就一边轻一边重,很难受。我佩服那些坐飞机若无其事的人,但这些人 平时在生活中可能也不敏感,会少感受很多东西,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飞机上的人都比较高贵,我觉得,小北说,你看飞机场和火车站,完全两码事。 是啊,但是飞机也有问题,大南说,坐了飞机,我就发现,再也没有坐火车的 那种纯真了。我继续吧。 你得用第三人称,小北说,不然感觉不对了。 飞机太节省时间了。成都到北京坐火车原先要三十六小时,后来提速成三十二 个。提速很难,因为秦岭的山洞和坡度。大南去过大连,那是一个很精致的城市。 大连到北京九百多公里,提速后只要十小时;成都到北京二千零四十公里,按理说 应该二十小时多一点,却需要三十二小时。飞机就不这样。到大连,一小时;到成 都,两个半小时,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到昆明,南宁,广州,深圳,海口, 乌鲁木齐更加快捷,比如到乌鲁木齐,火车要坐六十三小时。这么多时间,够大南 挣很多钱了。他很忙,一天到晚都是业务,所以要坐飞机去解决,不然就容易耽误。 大南坐飞机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整个星期天天都在飞机上。慢慢地,飞机就坐 顺了,也坐腻了。 我不喜欢坐飞机,小北说,我也害怕掉下来。 我主要是身体难受,大南说。 嗯,你继续,小北说。 有一天,有个老同学,准确说是老情人从大连坐火车来京,告诉了大南。大南 是一个怀旧的人,想了想,没跟果子说,自己跑去接站。他开头以为是西客站,他 就早早跑去了。西客站虽然施工口碑不好,但是有高耸的中式楼阁和巨大的西洋楼 群,很漂亮,豪华,算是北京的一个好招牌。但是老情人到达的是老北京站,他一 听,急忙扭头就走,驱车赶到那里。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站口重新装修过,看上去 很新;地面也铺上了很不错的花岗岩,比以往杂乱肮脏的破砖地亮堂了许多。北京 站三个字重新刷过漆,大钟看上去也经过了一番整理。在这些周围是许多鲜艳夺目 的广告,还有大显示屏流动播报着重要新闻,一切都明快,光鲜,整洁,很是现代 化。大南几乎认不出来了。 打个岔,小北说,果子是谁? 我的情儿,大南说,刚才打电话那个。 大南茫然地走进候车厅,问一个站得笔直的小姑娘怎么接人。小姑娘有点不耐 烦地告诉他,接人不用进候车厅,直接去站台。大南点点头,还是想在候车厅转一 转。候车厅地上铺满了亮闪闪的瓷砖,到处灯火辉煌,各种小卖部秩序井然。大南 突然想起有一年,他一个人回成都,当时的七次是早上六点发车,他怕起不来,只 好头天晚上就跑过来,弄了块塑料布往地上一铺。他根本睡不踏实,怕睡过头。当 时那些昏黄的灯光,吵吵闹闹的人群,被涂抹了很多污物的墙壁,以及那种强烈的 孤独感,他一想就有点恍惚。他好像一直恍惚了很多年,就突然到了这里。他的一 切都不允许被改变,但是其他什么都在变,这很不公平。 后来,大南摆脱了这种伤感,走上站台。地下通道宽敞明亮,到处都是花里胡 哨的广告。他走上二站台,火车轰隆隆来了,一列他以前不能想象的崭新火车,K81 次,哐哐哐地仿佛炫耀一般开过他的眼前,又滑行了很长一截,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来。大南想起老情人说在十五车厢,就一边跑一边找。找到了,老情人看见了他, 连皮箱都顾不上就冲了下来,跟他拥抱。大南机械地张开双手迎了上去,就那一瞬 间,他知道不可能和她有任何超出普通关系的默契了。他接触到了一个苍老,松弛 的身体,陌生,枯干。三十来岁,男人正是黄金年华,但对小北这种女人来说,就 是个很残酷的岁数了。 怎么不是果子呢?小北说。 不是啊,不跟你说了么,大南说,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小北不怀好意地说,这么多小北,你占便宜是占够了。 小北开头还比较矜持。她和大南在大学好了不到一个学期,还没有到撕心裂肺 的程度,大学毕业就回了大连。她在大连开了一家为出国留学生出示财产证明的公 司,还帮他们签证。要做这些需要很多关系,在大连她有办法,但在北京就差点, 她想让大南帮她。 大南答应帮她介绍一些关系,然后送她去饭店。路上他突然没有了跟小北好好 叙旧的心思,他还在想着火车站,以及那些崭新的建筑和气息。他问小北为什么不 坐飞机,才一个小时啊。 小北白了他一眼,你不是那么会享受生活吗?火车多舒服啊,闭眼一睡,睁眼 就到了。告诉你吧,有时候火车比飞机好玩。 为什么好玩?大南说。 自己坐坐就知道了,说是说不清楚的,小北笑眯眯对他说。 这一集不行,大南说,没头没脑的,情节发展不下去了。 没关系,重起一个,小北笑眯眯说,不过那句话对,真说不清楚,真得自己体 会,我就不喜欢坐飞机,对吧?要不然我们怎么认识呢?怎么在这儿瞎掰呢? 大南安静下来,打量着小北。小北已经和背景长到了一起,她一笑,周围就轻 轻抖动一下,空气和色彩,声音和气味,阴暗和沉郁,以及躲在暗中,可以忽略不 计的老头。有些东西正混在一起,时间一乱,每一个物体,每一处空间,每一对大 南和小北都混乱起来,谁也辨认不出对方,谁也不能确认到底呆在哪个具体的位置。 小北就那么了不起么?一个一身牛仔的姑娘,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清清爽爽, 轻轻巧巧,三言两语就把他弄得晕晕乎乎,迷迷登登,这要传出去,真会让人笑掉 大牙。大南甚至有种感觉,如果他还这么晕乎下去,就会被她牵着鼻子走,成为一 个傀儡,一个最丢脸的梦游者。梦真是无所不能的,他想,要毁一个人,毁一个故 事,或者毁掉另一个梦,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