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陷入圈套 门突然拉开了,青苹果和她妈一起进来。她们的动作很机械,分明是克尽职守 地扮演着陪衬的角色。大南同情地看着她们,她们根本不搭理大南,只跟小北对了 一下眼色。青苹果爬上大南二楼,淅淅嗦嗦一阵,拿了件衣服,就出去了。青苹果 她妈拉上门,看了看大南,往上铺一爬,躺下了。 我睡一会儿得了,大南对小北说。刚才那种凝脂般的背景被母女搅乱了,大南 也失去了打情骂俏的乐趣。如果不能看见光线中那些扶摇的灰尘被小北弄得一蹦一 跳,一惊一乍,他就不如睡觉。说不定能做梦呢,他身上要同时带着两个梦,杀伤 力防护力应该会强一点。 我去上个厕所,小北吃吃笑着说,幸好现在不用痰盂,要不就麻烦了。 大南觉得她这句话有点暧昧,正想回两句,她已经出去了。 小北一走,包厢就更空了。老头子完全淹没在昏暗里,不知道忙些什么。头上 那个女人就像一张纸,软软的没有重量,大南感觉不到一点床铺的震动。以前的传 说里,变成鬼了,就会这样。但是光天化日的哪来那么多鬼啊,装鬼还差不多。大 南突然想念夜晚了,夜晚可能很绚丽,很辉煌,但都是建筑在漆黑的背景上的;可 能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那么鬼怪就不可能用自己的相貌来吓唬人。尤其当四 周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黑时,他更可以安心入梦,这样最不容易被别的不知趣的小光 小火打扰。 就像回答他似的,一串亮光很快从门口划过来,噼噼啪啪在他面前轻响。小北 回来了。她回来得真快。 这节软卧真有意思,小北说。 怎么有意思?大南问。 隔壁有两个做大生意的;其他几节是老外,小北说,来旅游的;厕所这边是几 个当官的,餐车那边是一群黑社会的。 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大南很奇怪。 哦,小北有点掩饰地说,我当然知道,嘻嘻。我困了,醒了再聊吧。 小北爬上铺的动作很连贯,流畅,屁股绷得很紧,牛仔衣在两个乳房左右甩来 甩去。她应该很性感,但是大南觉得她不太真实,因为真人很少那么优美,或者说, 正常人很不容易那么重视每一个小幅度的动作。大南看得很累,他知道,小北在折 磨他。 大南不看了,躺了下去。青苹果他妈在认真地打鼾,很少有人能这么准确地把 握每一声的长度,每口歇气的长度,非常均匀,没有高低起伏。这样的声音听多了 也很不真实,她们肯定是一路的了,他想。这种身形,这种声音,应该让他昏昏欲 睡。但是他没有,他还在抵抗。 大南窜起,拉开门,走到过道上。一个很小的女孩穿着金黄连衣裙在不远处蹦 蹦跳跳,无所事事。过道上有光,陈旧的,棕黄的,所以小女孩在不断隐进去,凸 出来。小女孩对所有东西都感兴趣,一会儿摸摸包厢门牌,掀掀椅背,一会儿翻翻 意见簿,拉拉窗帘。小女孩还没有长大,魔力不够,所以四周的空气基本正常,没 有起伏跌宕,潮来潮去。 小女孩并没有跟他聊天。小女孩的母亲从包厢出来,叫她回去。这是一个艳丽 的妇人,戴着许多金银首饰,晃得人眼晕。又是金色,这种颜色要是用多了,很容 易让对手丧失斗志。大南在心里暗暗抗议着,但是没有作用。他一反感,妇人身上 的金色就越强,到后来,都有点刺眼了。 妇人看见整个过道里只有大南一个人,就注意地看了看他,然后把小女孩拉过 去,准备回包厢。大南也注意地看了看妇人,她很漂亮,身材也不错,穿着一件白 色长裙,要是没有那么多项链手链戒指耳环在放射金光武器,她会更加漂亮。她肤 色很白,是那种神经质的雪白,透过皮肤能看到一些浅蓝色的血管在她颀长的脖子 上轻轻绕着。大南欣赏地看着她,她也报以一个微笑。这是成年男女间无伤大雅的 接触方式。小女孩当然不懂这些,她拉着她妈的手,要她带自己回去。 包厢又出来一个人,满脸横肉,穿着一件棕色马甲,大头皮鞋擦得锃亮。妇人 对他说了什么,他点点头,瞪了大南一眼,把小女孩小心地抱了进去。大南有些反 感。妇人庸俗一点无所谓,要是嫁了这么个横肉丈夫,就没趣了。好像没这么严重。 横肉不是她丈夫,而是她下属,大南想。横肉完成了吩咐,又出来,问妇人还需要 干什么。妇人说没什么,横肉又瞥了大南一眼,然后小心地退进包厢,慢慢拉上门。 横肉虽然凶狠,但是力场并不怎么样,如水的空气波纹不兴,依旧缓缓起伏着,这 都是那个妇人的笑容带来的,大南想。 妇人朝大南走过来。阳光在她身上一绺一绺地滑过去,多出了几分现实感,但 更多还是一种好整以暇的迷乱。大南突然想起那天,阳光也这么强,挡都挡不住, 把他眼睛弄得生痛。现在奇怪,眼睛不痛了,妇人就像麻醉剂,会让他上瘾的,他 想,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都还在梦里。梦没有痛楚,这是大家公 认的。 妇人边走边笑。大南望了望四周,没有别人,长长的过道只有他们两个。妇人 不可能朝着某处风景,或者某个窗户笑,只能朝他。大南有点奇怪。他并不想在八 次车上同时开始两次艳遇,小北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现在这 个,看上去更伤脑筋。 妇人走到大南旁边,像他一样把双手放在护栏上。 列车正在往出川前最后一个大站——广元奔驰。路上是一片兴旺发达的农田, 碧绿摇曳,稻花飘香。广元往北也有一块地方跟四川盆地类似,那就是陕南,那也 很富足,号称粮仓。然后,就该是秦岭了。他对这一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就算 隔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能忘记。窗外的东西都是无法企及的,说不定是对手们画 的画,根本不是真实的事物。 这趟车比以前快多了,是吧?妇人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就像她的个头一 样小巧而不能被忽视。 是啊,大南说,你也经常坐? 很久都没有坐过了,妇人说。 我有十年了,大南准备跟妇人聊聊,你是这趟车的常客? 不是,妇人意态悠闲地说,看先生你比较面熟,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大南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她跟小北不同,采取了另一种打法。仅 此而已。 请问尊姓大名?大南很绅士地说。 妇人抿嘴笑了起来。皱纹很浅,但也是明明白白的皱纹了。 我们都很容易忘事,对吧?妇人饶有深意地望着他说。 大南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但是总有人 忍不住要去追究,这就很容易烦恼。再说,这是火车,不是别的地方。再没有什么 比火车更适合萍水相逢了,他想跟妇人这么说。这样很做作,虽然可以让妇人失去 警惕,觉得他已经陷入圈套,却也可能让敌人更加肆无忌惮,在他身上试验更多践 踏梦境的东西。大南很矛盾,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