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可怜的小人物 真不错,你真行,小北说,那女人真漂亮呀。 别提了,大南苦闷地说。他把两罐青岛啤酒递给小北,小北很大方地接过去, 也不喝,把它们跟保温杯并排着,就像在过家家。保温杯闪烁着银白的光,青啤闪 烁着金属质感的水气,火车又是停着的,所以小北的形象很现实,很不虚无飘渺。 你真是个小孩,大南说。 我都长大了,小北又嘟起嘴,你这人真不懂事。 哈哈哈,大南被逗笑了,你是个小大人。 火车上都是怪人,小北也笑了,所以当当小大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要说怪人,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大南说。 有一次,大南遇到一个大学老师,姓熊。熊老师带着个崇拜者去四川玩,也可 能是旅行结婚。崇拜者叫小昆,一路上跟熊老师卿卿我我,没完没了。大南那时候 也写两句诗,他拿出作品请熊老师评点,熊老师一边摩娑着小昆的肩头,一边抬起 下巴踞傲地瞟两眼,轻蔑地说,你这些东西不算诗,只能算习作,语言也能这么用? 如果能,那我们那一套呢?我们还有什么饭吃?大南觉得他抢了熊老师和小昆的饭 碗,就很内疚。小昆一边爱抚着熊老师微秃的头顶,一边插话,小同学把您气坏了 吧,先生?熊老师说,哼!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翻天?大南听着哭笑不得。老师 不老师先不说,这两人真是一对笑料。 那时候老师就这么牛逼,这么气势逼人,大南喝了口啤酒,对小北说。 有意思,小北吃吃笑起来,我也有个类似的,等你讲完了我再讲。 吃饭了,两人当着众人面你一口我一口用嘴喂对方吃,看起来很过分。大南以 为他们喝酒了,后来发现不是,而是两人自以为很了不起,这一车的人都不在他们 话下。那次朱军也在,跑到隔壁座位跟女生套近乎,回来看见熊老师满嘴是饭去凑 小昆,忍不住说,当老师的也注意点影响啊。影响?什么影响?熊老师立刻嚷嚷起 来,他嘴里还包着饭,这下子一口喷出来,喷得大南和朱军一身都是。 怎么这么没公德,旁边一个工人模样的旅客说。 我怎么没公德了?怎么没有了?!熊老师咆哮起来,他的秃头一激动就更亮, 嘴边还挂着几颗米粒。小昆抱住他,激动得发抖,先生昨天深夜还赶稿子呢,你们 这些社会败类!大南觉得她很好笑,刚要挤兑,工人又说,你想讨打?弄老子一身 脏东西!熊老师愣了一下,看看对方粗壮的身材,立刻畏缩回去。他抓住小昆的手 说,不跟这些没文化的来劲了,我们是有教养的。教养个屁!再来劲老子就拿开水 泼你!工人凶起来。大南和老朱立刻嚷嚷,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工人吗?你泼 他试试?工人横眉冷眼斜视着,有点想动手,但是看他们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就慢 慢收敛了一些,你们大学生,了不起啊!就他妈会护短!大南说,他再怎么样,也 是文弱书生,你是工人阶级,别跟他一般见识。小昆不高兴,说,刚才熊先生还给 你指导呢,你就这么说他!大南笑起来,那是指导吗?说句难听的,你一个搞汉字 结构的,懂得起我的先锋文学?我那是尊重你,请不要为老不尊。朱军和工人都笑 了起来。工人说,喝墨水的,说起话来水平就是高。熊老师居然也笑起来,好小子, 不错。大南吃了一惊,熊老师说,我有多少水,我还不比你们明白?老婆平时太惯 我,养成这些坏脾气,你们也不要在意。不在意不在意,大南说。不在意就好!唉, 现在的教育系统还是问题很多啊,我们的待遇就很不好,生活不好,在外面不就装 样子唬唬人吗?熊老师说,一级教授才三百多,像我这个副教授,又是偏门,就更 惨啦!小昆眼圈一红,什么都不说,跟熊老师紧紧依偎在一起。 后来一路上就好了,无话不谈,不过都比较无聊,老师太迂腐了。回北大,几 个月后在校商店遇到过一次,两个人很快认出对方,大笑着握手。熊老师说他快转 教授了,比以前好多了。大南要毕业了,正在找单位,熊老师说可以帮忙,但是大 南谢绝了。大南说,我已经想好了,一毕业就下海!熊老师没说话,但是大南从他 眼里看出了迷惑,倦怠,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羡慕。 什么年头的事啊,小北说,教授才三百多? 八五年,大南说,你那时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吧?不对,我得好好想想。 小北笑了,别想了,快讲吧。 没有了,大南说。 那就讲个别的,小北打开一罐啤酒,小口小口喝起来。 她极力控制着喝酒的动静,但是大南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酒鬼。她对每一口 酒的任何滋味都不放过,半眯着眼睛,喝得沁入心脾,爽入骨髓。大南在那边的现 实里对女人就是这样,他不放过她们的的每一点姿色,上床时就像在和她们全身每 个毛孔做爱。这个发现让他很高兴,就像发现了小北的什么漏洞。也让他觉得有些 亲切,因为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给你讲曲小汪,大南眉飞色舞。 那次回校,大南去上厕所,有个哥们没关门,大南一推,他正在系裤子,弄得 很狼狈。这就是曲小汪。曲小汪说他是人大新闻系的,来自川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们全家还都在地里干活儿。曲小汪讲话绘声绘色,说他家 靠着一条秀美的小河,到处都是肥沃的红壤,薄雾蒸腾的竹林,整齐的水田和绵延 不断的盆地小丘陵。小汪本人也很可爱,除了有点农村长相。中学老师就说我长得 漂亮,可以讨到漂亮老婆!大南觉得这句话不合逻辑。在他印象中,漂亮男人不一 定能找到漂亮老婆。找到漂亮老婆的前提条件是男人很厉害,而不是漂亮。 曲小汪说,他虽然在农村,但有个伯父是成都军区副司令,一直叮嘱他不要说 出去,并且不到时候不许找他。大南,你这么讲义气,我们春节一起见伯父去,军 区里全是好吃的,还有好多枪,我带你去打枪!我上次去打,耳朵都震聋了!大南 无比神往,因此买盒饭的时候就很踊跃。曲小汪说,你这么客气啊,我刚要去买! 大南就觉得他也很讲义气。曲小汪吃完饭,说,县份上有个女孩,很骚,跟谁都可 以上床。大南惊奇地张大嘴,啊?跟你上过吗?什么感觉?曲小汪说,没有,不过 她答应跟我好上几天,这样吧,我送给你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大南很感 动,别啊,还是你自己玩,我去你那边耍一下就行了。曲小汪说,她还有个表妹叫 小宣宣,很漂亮!县城有个说法,小宣宣从这个城门洞进来,那边城门洞都是排队 看她的人,我把她给你。 曲小汪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旁边有一对去北京旅游的夫妇,曲小汪说他对北 京很熟,认识很多好导游,可以介绍给他们,他们就很高兴。曲小汪又说可以让导 游免费带他们玩长城故宫北海天坛,他们更高兴,自己舍不得买烧鸡,也在三门峡 下车买了两只送给小汪。小汪说,你们自己吃吧,旅游需要好身体啊。那夫妇听得 嘴都合不拢,非要给他。小汪只好拿过来,很大方地递给大南一只,还得意地瞟了 他一眼。大南不喜欢,他觉得这一眼看上去不舒服。但是他饿了,顾不上这么多, 抓过来就大吃。下车的时候小汪又要了夫妇的旅店地址,准备去找他们,帮他们找 导游。 我也要吃烧鸡,小北说,你去给我买。 到下一站吧,车都开了,大南说。 哼,小北哼哼唧唧。 你就像我女朋友一样,大南笑着说。 我又不叫果子,小北哼了一声。 你比果子还果子,大南说,因为你是小北。 你什么意思?小北嚷嚷着。 没什么,嘿嘿,大南接着说,分手的时候,小汪找大南借钱,说把皮包忘他伯 父的办公桌上了,里面有一千七,是他两个学期的生活费。你生活费这么高啊,大 南说。小汪说,你要手头紧张就算了,伯父马上会派警卫员送来,说不定还亲自来 北京看我呢,到时候我也叫上你吧!大南一听,急忙翻开内衣兜,数了一百五给他。 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了。 小汪后来经常去找大南,但是只字不提伯父什么时候来北京。大南不好意思提, 只能热情地招待他去餐厅。餐厅比学生食堂贵得多,但是每当听到小汪那些奇闻轶 事,他就会忘了其他事。小汪来了好几次,到后来大南真让他吃穷了,就带他去了 一次食堂,叫的也是小炒,但是小汪不高兴,不吃饭,把菜吃完,就倒了。这饭不 好吃,小汪说。大南很不愉快,心想我请你吃这么多,还借钱给你,你还挑三拣四。 大南拉下脸,一声不吭。小汪看出来了,忙说他胃痛,还说以后要请大南去人大玩。 大南说,好吧。小汪走的时候,大南邀请他下个月继续来,小汪也同意了。 大南把这件事告诉了朱军。第二天,朱军就带了个女孩子来找大南,说她阿姨 在人大教务处,可以查查小汪是不是那里的。他们就去了,查了整个新闻系,也没 有曲小汪的名字。这孙子敢骗我!大南气得咬牙切齿。 第二个礼拜天,吃晚饭的时候小汪来了,满脸春风,显然带来了一个好胃口。 大南笑眯眯问他,你伯父来了吗?我们想看看军区司令。小汪一怔,你记性真好! 我伯父来了又走了!大南说,是吗?你再给我们说说,你在人大哪个系?你叫什么? 小汪说,你等我一下,厕所在哪边?我去趟厕所。说着就往外溜,但是老朱拿着一 根笤帚挡住了门。 你这什么意思?小汪吼起来,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差不多就行了啊,我练过点 穴,一点你就动弹不得!大南说,你来,你来!上去就啪的一个耳光。小汪捂着脸 想还手,老朱的棍子已经抡到他脑袋上。大南拳头也跟着上去了。小汪发出一阵痛 苦之极的惨叫,但是宿舍门关着,外面闹哄哄的,不会听见。大南和老朱把小汪摁 在地上,七七八八一顿臭揍,然后叫他起来靠墙站着,双手捧着后脑勺。大南开始 搜身,搜出一百二。够有钱啊,都是骗来的吧?大南说,还差三十呢,什么时候还 我?说啊,钱怎么办?朱军上去踢了两脚。小汪持续很久地呻吟着,听起来就像正 被开膛的一条小狗。大南又搜出一个身份证,一看是人大大专班的,照片也像,但 是名字不对,叫戚强,还真是四川威远县的。这是你的真名?朱军厉声呵斥。是啊, 戚强带着哭音说。大南气坏了,又一个耳光甩过去,打得戚强一个趔趄。大南还要 打,让老朱拉住了。老朱说:让丫写一个欠条,然后扣丫的身份证。大南觉得这个 主意不错,就同意了,戚强要哭,大南一脚踹过去,踹得他跪了下来。 后来,他们就给戚强留了一块钱车费,把他赶跑了。身份证扣下来了。后来戚 强再也没有出现过,老朱女朋友去查,也没有查出这个名字。看来身份证也是假的。 大南一边痛恨,一边佩服,不管什么行业,只要干得好,就值得他佩服。戚强作为 骗子,还是挺有点门道的。 你是不是骗子呢?小北皱起眉头,望着大南。 你呢?大南说。 我也不知道,小北很赖皮地说,你看呢? 你要讲的那个类似的故事呢?大南又说。 小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抖了一下,说,我突然不想讲了,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不是你对手,大南苦闷地说。 哈哈,小北高兴地笑起来,你还很清醒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南说。 没什么意思,小北好像很会转移话题,你说说看,为什么你在火车上遇到的不 是幼稚的姑娘少年,就是一些很下等,很可怜的小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