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我叫她们香烟和票子 列车顺着一条江往北走着。江对面是一大片庙宇,红墙绿瓦的很壮观。大南听 第二个小北说过,这是武则天墓,让人从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翻山越岭弄到了 这里。风景很美,天刚麻麻黑,正是观赏的好时候。这条江自顾自地悠闲地流着, 火车行进的方向跟它的流向相反,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就像大南和小北,猛地擦 肩而过。大南喜欢两列火车对驶,交错的一刹那,一声洪亮而雄伟的声音刺穿耳鼓, 满天震响,比山洞还响,因为这是近在咫尺的汽笛。当年他要这么近听见,那不管 什么九中,疯子,他也不会喜欢火车。火车在他梦里一直是表示速度的东西。后来 有了飞机,比火车快十倍,但是他已经变了,怎么变的说不出来,但他知道,没有 那种特殊而向往的感觉了。再后来,就全是梦了,火车也不能避免。大南喜欢在梦 里睡眼惺忪地,努力地辨认对方去哪里。对方当然要去某个地方,但是相对速度太 快,对大南要求太高了。大南远远地望着那个车牌,等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飞 驰到眼前,交错的一刹那,大南猛地把眼光一甩,随它而去。当然,每次他都望着 车牌飞快远去,从没有一次成功过。 江水很漂亮,两岸陡峭的山岭更漂亮。刀削斧劈的山峰上挤满了浓密的树木和 花草,笔直地生长着,显出整匹山岭的坡度,很优美。夕阳从各种空隙披挂下来, 照得江水和绿叶一片金黄,武则天陵墓的那些庙宇也一片金黄,非常神秘。大南甚 至想下车去那里游玩一番,但是现在肯定不可能,再下一站,就是陕西的略阳,就 准备翻秦岭了,距离这里就太远了。大南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还坐一回八次,在 广元停下来好好耍两天。如果有小北陪着,就更好了。他现在心情比较好,觉得这 些景物色彩浓艳,历历在目,有希望不是梦,而是现实。就算是梦,恐怕也是很接 近现实的那种。 小北当然不在身边。过道里还是那么安静,软卧就这样,大家都在包厢里呆着, 不知道干什么。小雨也没有出来。小雨是这里面最神秘的一个,很神秘地出场,很 神秘地上窜下跳。这说明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展开,没有到位。真相不到最后,总是 很难露出来的。 小雨很有个性,虽然庸俗,但是很傲慢。那个保镖看起来也有些门路。她的丈 夫到现在还没现身,也是个问题。她有丈夫吗?大南甚至觉得小雨只是为了他造出 来的,所以不会有什么丈夫。如果丈夫一直不出现,那就证明了他这个判断。大南 现在还不想点破更多东西,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搞定小北,再来对付小雨。这两个 女人看上去年龄相差起码十岁,真是可怕。更可怕的是,小雨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大南在火车上认识过很多女人。有次遇到一个走江湖的,穿着亮紫色的缎子武 术装,很抢眼,笑起来声音响亮,嘴很大,左边出来个小酒窝。她说她是河南武术 学校的,要去北京应聘当教练。大南问她叫什么,她不说,反而问大南。大南说了, 她还是不说。当然,现在知道了,她也是小北。小北一看见大南就有点喜欢,饶有 兴致地教了他很多江湖切口,大南不太感兴趣,学归学,转眼就忘了。下车的时候 小北主动问他要不要地址,他也没敢要。他只记得小北的酒窝,笑声;身材健美, 一口中原话;语气和动作都很夸张;豪迈飒爽,别人都在看她那身行头,她毫不在 意;吃饭的时候她还抢着结账,一点不小家子气。大南当然不可能让她掏钱,她就 说,算我该你的!这个女子其实很可爱,比现在这个小北要真实,亲切,但在当时, 大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接受,或者说对付她。既然当时那么认为,现在当然能对 付了,可惜这样的再也没有遇到过。 告诉我你在哪个学校,我去看你,小北大步流星走了几步,又转回头说。 不用了,如果有缘,我们还能见面,大南敷衍着。 以后如果你遇到一个女人,能喊出你的名字,那可能就是我,你明白吗?小北 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大南心惊胆战,你是狐仙吗? 不为什么,小北嫣然一笑,踏风而去。当时满天晚霞笼罩着北京站熙熙攘攘的 人群,大南提着个学生旅行包,很弱小地沐浴在各种光线,身影和喧嚣里,心中一 片空荡荡的苍凉。 现在回想起这句话,大南浑身一颤。梦里会有这样的心动吗?他不知道。这一 切可能很随意,但又很刻意,这都不是他制造出来的,否则他应该记得。他最近忘 性很大,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会忘的。他不知道游戏最终会玩得多大,他是 不是能承受。小北说他遇上的都是幼稚的小人物,复杂的大人物会坐火车吗?至少 他很少见到,所以,看样子事态还是可以控制的。 还有一次,他和一个女人因为座位吵起来。那年夏天大南本来想去外地玩,但 学校通知他回去参加百科比赛,他就气哼哼上了车。他的座位靠窗,那个女人非要 抢坐。那天他跟朱军们喝酒,去晚了,差点误车。上去的时候行李架满了,他就生 气;女人占着他的座位不走,他更生气。但他不跟女人缠斗,他把列车员喊了过来, 女人只好万分不乐意地把窗口还给他。大南坐下,女人就在一旁嘀咕,说他不像男 子汉,一点风度都没有。大南一听,有意思,他要看看这女人凭什么让别人表现出 绅士风度。他上下打量对方,女人也上下打量他。大南没有找到凭证,就不理不睬。 女人却不依不饶,但换了一种方法,要跟他聊天,从姓名学校年级一直到有没有女 朋友。女人也就二十多,长相平庸,面色枯黄,嘴唇很薄,看上去身体很不好。身 体不好还这么絮叨,大南很厌烦。 但他很快就改变了看法。隔壁车厢有个农民突然犯心脏病,广播说他跪在座位 上,捏紧了自己的喉咙,嘴唇发乌,快要死了。女人突然跳起来,一把扯下她的旅 行包就往那边跑。等大南反应过来,跟着跑过去,女人正伏在农民身上做人工呼吸, 见大南来了,叫他帮忙,大南问怎么帮,女人说,你按他胸脯,我来做口对口!女 人真做起口对口人工呼吸来了,农民的胸脯在大南手上一跳一跳,那是女人的气息 正一鼓一鼓冲击着他的肺。终于,农民醒过来了,女人又打开包,拿出硝酸甘油胶 囊捏碎了给他服下。 大南都看傻了。 女人拒绝了农民家属的千恩万谢,和大南回到座位上。大南不好意思,让她坐 窗口,女人没推辞,坐了。女人解释说,她晕火车,但要去宝鸡开一个非常重要的 会议,又没条件坐飞机,连卧铺都不行。坐窗口会好一点,不晕。大南更惭愧,一 言不发。他们互问来历,女人说她才从四川医学院毕业,我太显老了,看不出来吧? 女人说得很随意,大南有些同情。火车呜呜地开着,空空空地撞击着铁轨,低头的 旅客只要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景物从两边飞驰而去,也不知道飞走的到底是什么。 女人说,你叫我小北好了,同学和同事都这样叫。当然是小北,大南想,不是 小北能是谁呢?大南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两个人突然有一丝尴尬,都不说话。夜晚 来临了,好像山洞总在天黑的时候进攻过来,让人猝不及防。火车呼呼钻着,刷刷 冲着,大家都困了,车厢里灯光也很昏黄,这种场景很容易让人脆弱。小北靠在椅 背上打瞌睡,时不时头一歪,搭在大南肩上。大南没好意思推,就让她这么搭着。 他不会损失什么,何况天一亮小北就要下车。大南觉得他在睡觉,又觉得他比什么 时候都清醒。他的肩膀慢慢疼,酸,麻,最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也不动,任小 北搁着。他有点喜欢小北,金庸的飞狐外传里有个程灵素,就跟小北有点类似。但 他真不像胡斐,他没那么英雄,他还只是个孩子。 等他醒来,天大亮,小北已经走了。小北有可能叫了他,但是他太困,顾不上 告别了。这没有什么,火车就是这么匆忙,如果不是,反而不是火车了。头天晚上 那段晕晕乎乎的睡眠也很能说明问题,好像搞懂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搞懂。这就 是梦的好处,它无所不在,把你控制得死死的,你只要不醒来,就什么也不能作主。 后面那几句没听懂,小北说。 光听前面的就行了,大南慢悠悠说,我喝酒了,头有点晕。 我也喝了呀,小北似笑非笑,我比你酒量大? 可能吧,大南说,完全可能。女人一旦能喝,男人很少是对手。 那个小北可能整容了,变成了我,小北一本正经地说,她自己就是医生,玩这 套东西多熟啊。 你整过容?我明白了,大南说,我想起来了,我才整过容。 为什么?小北很惊讶。 这样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认不出我,大南说,为什么始终不认我。 咱俩就别吵了,小北很明戏,接着玩游戏? 什么游戏?大南说。 小北凝视着他,剧本啊,你忘了? 讲个故事吧,大南说,有个女大学生坐火车去旅游,突然,窗外飞来一颗石子, 打在她眼睛上,当场血流满面。到了站,马上送医院,但是来不及了,眼睛瞎了。 她就去告铁路局。 告倒了么?小北问。 没有,大南说,法院说这是意外事件。 哦,小北说。 就在这件事十天以后,大南说,一个西安小伙子又被车外飞石击伤右眼,造成 失明。 这次呢?小北说,你都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事的? 看新闻,大南说,跟你讲的火车上拉屎撒尿的来源一样。 别讲这些了,多无聊啊,小北笑着说。几罐啤酒不知不觉都喝完了,她开始小 口小口地喝水。她那个保温杯看上去就像一件亮闪闪的武器。 那讲什么?大南嘿嘿笑着,其实我想讲的是,有一次,夏天,我扔了个酒瓶子 出去,砸在路旁枕木上,梆地一声,炸得满天满地。一会儿后面来了个小伙子,满 脸是血,一边走一边问:谁干的!谁干的!哈哈哈哈。 你招了没有?小北说。 你说呢?我操,大南说,我要招了,我就完了,估计一学期的学费都没了。火 车上的人多坏呀。 是啊,小北若有所思,又喝了一口水。她缩着肩膀,看上去就像蹲在床上捧着 一根胡萝卜的小花兔。 大南也喝了一口水。如果小北是某种依赖水才能生龙活虎的生物,他也应该是, 他至少能从水里得到某些好处和帮助 别讲这个了,小北笑笑,还不如讲那些女人呢。 讲你?大南说,她们都叫小北,别忘了。 叫就叫,小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反正我不承认,你就没辙。 好吧,我换招,大南笑起来,我就讲两个不叫小北的,嘿嘿,Cigarette 和Money. 这是俩人名?小北好奇地问。她的嗓子突然亮起来了。 是啊,我叫她们香烟和票子,大南说,我得睡一会儿,你不说到了广元要睡觉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