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走不出那个梦…… 你——醒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一道道雪亮的钢管打在大南眼皮上,就像到了另一个梦乡。大南赶紧缩头,才 发现这是床柱子。脑袋很痛,这在梦里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以往的经验里是不被允 许的。梦不会直接伤害人,只会吓唬人,把人慢慢玩弄得疯狂。他知道刚才是从梦 中醒来的,梦中套着梦。这太逗了,好像他跟果子说的那个梦就是这样。要重新做 回去,才能辨别,或者说回想起来。 小北,我操,我梦见你被杀了,大南出了一口长气,冲着对面上铺喊道。 走了,都走啦,老头子看着大南说。他的两只眼睛灼灼发亮,两只手也伸出来 了,很干瘦有力,就像魔王的巨爪。 谁?大南说,谁走了? 跟你聊天的那个女孩,老头子看大南看见了,就收起爪子,你叫她小北那个。 不会吧?大南总算反应过来,几点了,到北京了? 没呢,还早呢,老头子喃喃地说,刚才停了一下,不知道什么站,以前没见在 这儿停过。 我操!大南跳起来,小北真走了?这太难以置信了,不过也说得通,小北跟他 真有点感情了,不一定是爱情,可能是友情吧,不忍加害于他,便偷偷走了。果真 如此,隔壁应该有人。 大南拉开门就冲出去。过道很黑,就跟做梦前一样,一点一点微弱的小灯小火 在窗外可怜巴巴地飘着,就像香烟和票子养的那些萤火虫。火车在不紧不慢地颠簸 着,行进着,滑行着,这样的场景下,妖魔到底干了什么才会全身而退呢?她们肯 定走了,大南拉开那个包厢门的时候就预感到。他这方面的能力有所加强,不能不 说是一个收获。有种就来打老子,杀老子啊!大南大叫着,反正过道里空无一人, 他如此无礼,那个保镖应该猛冲出来,一刀子杀进他的肚子。小北小雨应该用她们 无敌的魔法把他烧灼成一只艳红的螃蟹,小雨的宝贝女儿应该用她恐怖的小魔眼把 他全身划成大大小小几十块,堆在床上,一点一点泡胖大海喝掉。她们如果能够, 可以让他永不超生,永远都在黑暗里徘徊。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阴谋吗?这才是他最 怕的东西。 大南冲回去。这次老头子在,看来这是现实了,虽然现实得有点寒碜,拿不出 手。她们什么时候走的,您知道吗?大南问老头子。 看看上面吧,老头子不屑一顾地说,傻小子,没见你这么傻的。 我怎么傻了,大南说,你说话客气点。 我听了一路了,老头子诚恳地说,还没来得及提醒你呢,她们就得手了,嘿嘿。 什么叫' 得手' ?大南不解地说。他突然跳起来,三下两下爬上二层。两边的 床都很乱,散发着一阵恹恹的女人味道,当然,他那个装现金的公文包不见了。 哈哈哈哈,大南笑起来,她们是玩这个的? 她们不玩这个,玩什么?老头子费解地说,你还想她们玩什么? 哈哈哈哈,大南继续大笑,小偷?女飞侠?这也太下作了吧? 大南踩在两边的上床的踏板上,像个英雄一样引颈长笑。这是火车,无所不能 的火车。刚才他真是多虑了,他现在往空中一跳,也许就能像梦里小北的尸体一样 浮起来。 下来吧,老头子说,当心摔跤啊。 大南跳下来,他捉摸着,是不是关上门,把老头子揍一顿。老头子知道那帮女 贼要跑,为什么要等他醒了才告诉他。老头子也可以报警啊,不应该当事后诸葛亮。 他想了想,又决定不揍老东西了。老头子才是傻逼,既然听了一路,应该知道他有 点钱。如果帮有钱人挽回损失,难道没什么好处么? 你喝了她的东西?老头子嘿嘿笑着,就像一头狐狸。 怪不得脑子这么晕晕沉沉的,大南想起来了,那杯胖大海,那些精心设计的圈 套,姐妹携手,一步步诱他入毂。他如果现实一些,别这么神神叨叨五迷三道,在 站台上就能看出端倪。小北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像是正儿八经去北京旅游,工作 的么?一路上他调戏得这么容易,演员是白当的么?还编剧呢,倒是给他提供了一 个剧本的素材,以后可以送给那几个哥们,加点擦边的,加点真刀真枪的暴力,就 叫' 特快八次' ,还不定是畅销热门呢。 只是,那天夜里那个梦又说明了什么呢?那个梦就像一群萤火虫和鬼火包围的 一个小墓碑,慢慢浮现出来。火车开得很快,而且会越开越快,照理说它会一闪而 过,留不下任何印迹,但是它太远,所以很远就能看见,就一直等着,等它来到面 前,大南想,他会用练习了那么久的技术,沉住气,交错的一瞬间猛一甩头,就能 看见它去向何方,而自己又身在何处。 大南飞快冲出门,去找列车长。很快找到了。列车长叫了几个乘警过来,还有 几个很水灵的列车员。这才是当年的小北们,大南想,这个称号不能属于那个小偷 了,他要收回来,慢慢使用。他应该现实一些了,他这么多年都不甘心平庸,世俗, 才闹这么大的乱子,这一次真是最活生生的教训。 丢什么了?您再说说,列车长说。 一个公文包,大南说,黑色,皮尔卡丹的,挺厚,七成新。 好几万哪!老头子突然插嘴。 是啊,大南说,三四万吧,还有一些有价证券。 钱财别露白呀,老头子喃喃自语,走到一边去,老老实实坐下来。 来,你登记一下,一个乘警说。 大南一看,张大了嘴。眼前活脱脱就是刚才梦里那个乘警,后进来的那个。他 有点心惊肉跳,还在里面吗?他出去了吗?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醒来吧?很难说。火 车很黑,虽然开着灯。乘警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来帮他的。他们的服装比刚才整 齐,他们的背景都跟他们有合适的距离,既不凸出也不凹陷,火车也很干净,豪华, 崭新,肯定不是在那个梦里。 大南笑了笑,他想对乘警开个玩笑,说那个公文包只是个摆设,里面一分钱没 有,只有一些报纸,上面有很多铁路上的案件,还有很多春运期间携带危险物品导 致爆炸,火灾的血淋淋的照片。这是他给那些妖精,魔怪的礼物。是用来嘲笑她们 的。他怎么可能嘲笑她们呢?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是不是还在 一个梦里,从不醒来,却很心安理得。乘警如果不说什么,或者为他高兴,那么他 就算在现实里,很安全,很实在;如果乘警翻脸,就说明一切不妙,他还没能出去。 登记什么呢?大南笑眯眯对乘警们说。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贼。而他们都不是贼,他们都是贼的同谋,是 他的帮凶。他要跟他们一起演完这场戏,说不定小北就会一探头,嘻嘻哈哈蹦出来, 说,自家人,自家人!然后,跟他一起去北京。 都丢什么了,我们要去查那俩女人的底细,几个列车员居然帮腔。 你们怎么知道是两个女人呢?列车员为什么要帮乘警的腔呢?这么点屁事,来 这么多人干什么呢?大南一边想放声大笑,一边困倦得要命。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我都快累死了。他对小北说。小北在对他笑,在那些故事里,在无数拼来凑去的万 花筒里。他还是没能逃掉,大南想,所有的程序都搞错了,他只能迷失在这列火车 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火车上睡着,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他 搞不清这是哪一个梦的哪一层,是不是那个世界也像那边的高楼大厦,层峦叠嶂一 样,壮丽而繁复,有如无边无际的迷宫,绕来绕去又要绕到原地。小北们根本就只 有一个,变来变去,无非是在故事的中心放了几面镜子,对着一照,就很脆弱,很 傻逼地一路无穷复制下去。小雨只不过是个变种,还有果子,无非是植物,面包, 是动物们的盘中餐,是梦们的擦鞋布,胖大海。他还是只有一个人,这一点不太好。 他不知道四周到底是什么结构,什么材料,什么他所不能理解的物体或者生命在控 制他,玩弄他,让他保留一丁点灵智,却始终不让他逃脱。 小雨也走了吗?大南转头问老头子。 是啊,老头子煞有介事地说,跟小北一起走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大南说,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 一直都在睡觉的是你啊,老头子说,我早就醒过来了。 老人家先别说话,列车长又说,先生,到了北京,还要麻烦你去安全处备案呢。 没问题,大南说,现在到哪儿了? 还没出河南,老头子又说,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那个药太厉害了。 真厉害,的确厉害,大南说。 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这个梦要在火车上,为什么不是其他地方,飞机, 轮船,地铁,自行车,公司,大街,某个风骚女人的卧室,大饭店宴会厅,风景区, KTV 包房,监狱,厕所,自助商场,甚至停尸房太平间,或者火葬场。那里也会有 很多小北,被他强行安上小北的名字,然后煞有介事地做戏,一边演出一边生存, 一边生存一边挣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火车上,在他从未坐过却非常想坐的 八次软卧,在他那些似是而非的段落之间,在一个奔驰着的东西上面。这个东西很 奇妙,周围的一切它都不熟悉,它只认它面前这条铁轨,它顺着它就能安全地到达 目的地,虽然有时候一直不醒,却还乐此不疲,一直这么奔波下去。 大南想,所谓小北,是不是只是从一个比较陌生的心境跳到了一个比较油滑的 片刻,或者,从一个浅浅淡淡的感觉跳到了一个永远未遂而导致的油腔滑调中间? 所谓清醒,是不是只是从一个比较深的梦跳到了一个不怎么深的梦中,或者,从一 个无穷无尽的断层到另一个无穷无尽的断层,从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到另一个无 边无际,无法无天的迷宫? 大南站起来,当着残余人物们惊诧的眼神,慢慢拉开窗帘。他知道走不出这个 梦了,那就让它继续,总有醒过来的一天。就算不醒,也不能怪他,他已经尽力了。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梦,他可以说给她们听,但是她们走了。她们完成了任务,虽然, 是用一种啼笑皆非的方式。她们跟他本就是两路人,她们认为他在做白日梦,却不 知道自己的一切全都在梦里。她们甚至不能称为' 们' ,因为她们也很孤单,每个 人都只是另一个的虚影,怪不得最后要一起消失。那个梦很简单,他在一个辽阔, 深厚,温暖,憋闷的茧子里,怎么也冲不出去。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荒草,旗帜, 废墟和霓虹,满天都是深黑的围墙,浓艳的迷雾,飞来飞去的巨翅妖魔。谁都不知 道外面是什么,谁都不想知道。他看见了一辆火车,那辆火车冲过来,他看见童年 或者少年时候的他坐在上面,很瘦,但是全神贯注,很精神,血气方刚。突然间, 火车呜地一声长叫,天崩地裂一下大震,它居然冲破了围墙,冲了出去,让他的眼 睛一片刺痛,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就只看了一眼,还没有来得及欢呼, 还没有来得及记忆,他就醒了,或者,就坠入了另一个梦里。 大南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像现在一样茫然无助。为什么要让他发现这一切呢。 他只想坐着八次上北京,回到家中蒙头大睡。什么地方不是睡呢,什么地方不是梦 呢。他要果子陪着他,虽然果子只是一杯水,下了蒙汗药,等着他不断喝,一直喝 到老。梦里也有时间变化,该来的会来,该被限制的都会被限制着,谁也不能太过 分地造次,这就齐了,他还能要求什么呢。他们已经发现他明白了,会怎么处置他 呢?是让他永远在路上奔波,颠簸,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让他回到如那些疲惫 不堪的生活中?如果他能选择,会选择什么?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明白,他们是不是 也在身边,还是用一种奇妙的概念,隔开在无穷无尽的咫尺天涯?天快亮了,黎明 前的黑暗肯定最黑,但是黎明会来么,要是不来怎么办?谁能保证一定有终点站, 谁又能拍着胸脯说,对,是我,我见过真正的黎明? 这个时候,火车是听不见这些的。就是听见了,也会毫不在意。火车越来越快, 朝着没有定义的北方奔驰。咣珰咣珰的声音越来越响,左右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它很高兴,自在,撒着欢,扬扬自得。什么东西在飞速地苍老,大南想,但肯定不 是他本人。大南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面前正展开一片无边的黑暗,被火车用梦中 那种姿势狠狠冲开,又在它身后无声地,坚不可摧地弥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