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芳西·布莱顿于春天死去时,罗杰·德尔加托做了三件与摩羯宫时辰出生的 人的性格相违的事:取消了一周剩下的时间里所有的约会;早早地乘火车离了家, 并把自己在书房里锁了三天。而他对妻子置之不理的态度又是如此可怕,以致她不 得不遵从威利·纳尔逊和席瓦斯·里加尔的劝告带着敲破了皮的指关节和喊得沙哑 的嗓音退了下去。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出现了,两眼红得像一棵已长了十三年的洋把 几个苏格兰威士忌瓶子放到垃圾井旁,温柔地给威利穿上衣服,又给那株因和他一 样思念芳西而凋萎的植物浇了水。然后他冲了个淋浴,穿好衣服,像珍爱那死去的 女人的最后一吻一样把她的律师的地址紧紧地攥在手里,乘火车进了城。 在四十三号的那座灰褐色建筑里,迈德森·罗兹公司的大股东瑟曼·迈德森到 他办公室的前厅来迎接他。罗杰显得一副畏缩胆怯的样子,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主 人希望他从后门偷偷摸摸地溜进来的客人。 “请走这边,”迈德森说道,引导着他快速从一个秘书身边走过,那秘书上紧 张地忙着整理一大堆各种协议的草柔。 进了办公室后,这位律师坐在光亮的桌面上,神经质地扭动着一瞬盆栽植物。 “拉里·布莱顿要我亲自”——说到这个词时他有些脸红——“照管这件事,”迈 德森开始说道。“而我请你到这里来,德尔加托先生,是因为芳西的这件遗赠物有 些不同寻常。” 罗杰在红色皮椅里动了动身子。“我不明白,”他说道。 “德尔加托先生”——迈德森一边说一边用手掐了掐裤线——“看来布莱顿女 士在临死前遗赠给你的是她在活着时环境和条件不允许她给你的东西。”他递给罗 杰一个有镶嵌装饰的木盒子。“他遗赠给你的是她自己。” 罗杰用手抚摩着那刻在盒盖上的像波纹一样的同心形成的边线。他曾躲在地下 室花了数小时的时间雕、凿并比量木料的大小,因此他认识这木盒,如同一位工匠 认识自己的工艺产品一样,如同一位母亲能够辨别她的孪生孩子一样。 他不知道的恰恰是装在盒子里面的东西。 装在盒子卫的那一小堆骨灰与他所爱的女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没有任何一绺 那金棕色的头发。没有任何一丝她的腰身那优美的曲线的迹象。没有哪怕是一小片 他亲吻她的颈部时他的粗硬的连鬓胡须刺激起的红晕。没有那太短的指甲。没有那 下匀称的乳房。只是一堆灰,很容易得到,就像在7月4日独立纪念日子里一个孩 子留下的残羹剩饭,就像被人们遗忘的一钵焖罐炖菜,就像圣海伦斯山的沉静。 但毫无疑问这里面没有芳西。 “德尔加托先生?”律师在说话。“德尔加托先生?难道你不想就这遗赠对布 莱顿夫人说句话吗?看在拉里的份上——一句话也没有吗?” 罗杰用双臂抱着木盒转身走向律师办公室的前厅。“没有,当然没有,”他低 声嘀咕着,停住了片刻,好像有什么别的话要说。走了一会儿,那灰褐色的房子已 被甩在后面很远了,他突然想到,这木盒像一口便携式的棺材,他像一个奴隶一样 把它抱在胸前。他想要说,现在我拥有了她,我该怎样处理她呢?像一个流浪的牧 民,他祈祷的是一片树阴,却发现飘送到他脚边的是一张纸。他只被给予了他最渴 望获得的东西的形式——一种毫无用处的吊胃口的刺激物,却不是他渴望的东西本 身。他冲上楼梯来到她的公寓。如此地折磨他,这可不像芳西,他轻声地哭了起来。 他要做的只不过是一头倒在她的床上,把她的枕头和床单都拢到自己身边。在 他拧动钥匙开门时,有两双和他一样忧伤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在他们的眼里,他的 年龄几乎和他们一样,可以邀请他到家里来打桥牌,并且可以预料,他会优雅纯洁 地拍一拍他们女儿的头。可此刻他却站在门厅里,用他的雨衣包着他们的女儿,并 且像一个第一次幽会的追求者那样伸过手来说道,“我是罗杰,德尔加托。”面对 这种姿态,布莱顿夫人,一位并未把长相遗传给芳西的、相貌刻板的女人,一甩手 生气地离开了房间。 “对不起,”罗杰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 布莱顿勉强地笑了笑。“没关系。我猜想你要来这里的,这很自然。卡罗尔只 是想给那些植物浇浇水。我们一会儿就走。” 罗杰把雨衣塞在身后的长沙发上。 “你想喝点什么吗?”布莱顿问道。 罗杰心里刚刚涌起的憎恶感——那毕竟是他的苏格兰威士忌——被眼前芳西的 父亲那发抖的手又平息了下去:布莱顿停下来极力稳住手腕才把酒倒好。 “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他继续说着,“你和芳西。说句实在话,我真难以 接受这种想法,而且我妻子,唉……”他转动了一下眼睛,朝厨房点了点头。“总 归一句话,我爱我女儿。当她告诉我她爱你时,那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他伸 了伸腰以放松一下,眼睛盯着玻璃杯。“不管其他情况如何,德尔加托先生,你使 我女儿感到了幸福。我对你毫无恶意。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罗杰摇了摇头,因有些胆怯而不敢讲话。 “这样就好,”芳西的父亲低声说道。“卡罗尔,怎么样啦?”他大声问道。 “你都准备好了吗?” 卡罗尔在厨房里低低地“嗯”了一声,布莱顿则极力地使自己恢复过来。“这 姑娘和她的这些植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房间里那一片茂盛的绿色。“她确 实有一套侍弄它们的方法。” 罗杰点了点头,把它们都挪到靠近门的地方摆放。 “祝你好运,”布莱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厅里。“我们都不容易。芳西留在 这世上的东西太少了。” 罗杰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丝毫根据认为心爱的人死去后将引发的定向障碍 的感觉:他没有发现她的枕头奇怪地变空,他也没有喊她的名字。在他周围,那些 植物隐隐显现着,那只木盒则由于他睡觉时翻身的缘故顶在了他的肋下。他拧亮床 头灯,打开了木盒。 他回忆起在初中上自然科学课时他对这样一种说法的怀疑;人体在被分解为它 的基本组成成分后就毫无价值了。的确毫无价值了,他现在同意这个看法了,并且 终于敢去触摸那一堆骨灰了。一想到这就是芳西,他就感到难以置信的离奇古怪。 这一片是脚踝骨,那一撮是手腕,而整个身体的剩余物只不过是一堆立方体形的混 杂物,毫无用处。在那种由极度的悲痛所引发的、疯狂的人们所觊觎的精疲力竭的 麻木中,他了解到:如果这就是他的芳西的全部,那么就像在港湾酒吧他无法让她 获得自由一样,他无法把她保存在这个小木盒中,他要的是纯净的,现实可见的她, 但要由他一人独占,而且是以一种芳西所能赞同的方式。 最后,当他不再忽略那些从每一个架于和每一个角落公正地揭示给他的线索时, 他准确地知道了该做什么。 “我还以为今年你不想再种菜园了呢!”他的妻子尖声叫道,她那胖滚滚的身 体上紧绷绷地穿着一件米色的棉线浴衣。“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出门?真见鬼!” 她说道,并将一双粗壮的腿立在门口。“这一整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他挥了挥手,使她让开了路。“去买东西,”他说道,随手关上了院门。他把 脸贴在挡风玻璃上。“南希,亲爱的,快回去睡觉吧,好吗?” 他雇了一辆出租车,先到芳西的公寓,然后到最近的一家苗圃,最后回到了家。 他的两只胳膊各夹着一个栽满小苗的硬纸板浅箱走上家门口的台阶,出租车的后座 上还放着两箱等他去取。在车库里,他拉开抽屉翻找去年的种子。现在翻种的确是 太晚了。这些种子发芽后长出的小苗会细长而黄弱,长出的莴苣会又长又硬,长出 的小萝卜会辛辣难吃。实际上,由于如此地缺少准备,整个菜园的栽种可能会是一 场灾难:去年他没有沤制堆肥,没有将园子中植物的残余翻入上中,没有修剪马妙 地侵入到他菜畦中来的橡树枝。他暗自格格地笑着,希望只要让芳西在幻想中存在 就能给他以很大的帮助。 他的邻居们可能没有听到他在五月一日的午夜过后开动起耕作机的声音。他们 把窗户关得紧紧的与夜空隔绝;他们的耳朵对洲际公路上的车流声习惯性地听而不 闻,他们可能会翻身或咕哝几句,但却懒得起来去看一眼:罗杰在他家后院里的泛 光灯和月光的照射下正跟在耕作机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劳作着,那月光中还带着一 份祝福。耕完地后,他把耕作机放到一边,用一把园圃耙将一些坚硬的土块打碎, 把土壤耙细耙平,并修成一个个很大的成纵向的畦块。然后先开始播种,种子是成 片的撒入土中,而不是按垄播种,以便最充分地利用土地。接着开始插栽秧苗,有 胡椒,花椰菜,西红柿,甜瓜和黄瓜。 夜非常静,当罗杰一个孤独的扶棺者向菜园中央走去时,他跨过的沟壑边上的 柳树都没有发出声响。他想说一般祈祷的话,可是他根本不会说那一类的话。于是 他打开木盒,说起他在耕种时背诵的一段话。 “你父亲说,这世界上的芳西并不多。我想我们大多数人都很幸运,能在有生 之年深深地被一个芳西打动,可是,芳西,”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盒子向天上满月的 方向倾斜,“我爱你爱得如此之深,我无法让我们的情分就此了结。以这种方法,” 他说道,“我可以重新获得一点儿我所接受的东西。” 说完这段话,他把骨灰撒在土上,然后跑去取水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