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一只鸟的故事。一只鸟,一条船,一架机器,一个女人——什么都是,又 什么都不是;但首先最根本的,它是一只鸟。 这也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一个赌徒,一个骗子,一个说谎不脸红的人,但全都 事出有因。 毫无疑问,你一定知道著名的《德纳利·尤的肖像》——就是又名《第三个决 定》的那幅画。画中人的眼睛,被人们描述成“在坚定的决心下冰封了的两潭哀伤”。 这就是那幅画背后的故事。 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实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空间跃迁时代之前——也就是康纳与华时代之前,甚至可能是在赌 博这门“艺术”问世之前。 故事发生在鸟船时代。 在鸟船时代之前,为了在恒星间旅行,人们不得不在旅途中耗尽一生,只是为 了指望他们的子孙后代还能记得先辈们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或者必须把自己冷冻起 来,希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能被解冻出来。然后一个叫杰伊的博士有了一个伟大而 骇人的发现:活的意识体可以改变空间的形状。他找出了一种把人脑焊接到星际飞 船的龙骨①上的方法,这样一来,飞船在恒星间飞行的时间就从几十上百年缩短到 了几个月。 处死杰伊博士之后,人们发现大脑中被称作视觉皮质区的那一部分才是改变空 间形状的关键。于是人们找到了一种几乎整个脑了都是视觉皮质区的动物:鹫。那 时候,鹫也叫金雕②。人们已经忘却了这种鸟的存在。它把双翼伸展开,比高个男 子的身高还要长;金褐色的羽毛纤长轻柔,就像情人温柔的纤纤玉手;双眼漆黑目 光锐利,像冬天清朗的夜空。但对现今的人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动物。在拥有 这种动物的时候,人们并不懂得珍惜。 「①船的主要结构部件,沿前沿中心线从船头延伸到船尾,船的肋骨附在这上 面。」 「②金雕:一种大雕,分布于北半球山区,除头和颈部的背面有褐黄色的羽毛 之外,全身均为黑色羽毛。」 他们取来金雕的蛋,在暖箱里孵化出小雕来,让它飞行,让它学习,让它成长, 然后就杀了它。他们取出它的脑子,装在一个精巧的塑胶与硅片制成的机器上,让 它获得相当于人的智力,然后把这个东西焊在星际飞船的龙骨上。 让鸟获得人的智力,却只是为了奴役它;就像取出人脑来奴役一样——也许会 让你觉得很残忍。确实根残忍。然而,现今的人们在自然人与人造人之间划出了一 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他们觉得对于金雕来说,这种处置就象征着公理和正义。 有一只叫做内丽莎·齐布南- 菲尔希格的金雕,它的脑子就被这样装在一艘美 轮美奂的船上。箭头形的船体宽广宏伟,是用纯银钉造的,船身上镶嵌着一道道的 金丝。巧妙复杂的机械构造,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享受。 这艘船在一个又一个船长的指挥下,穿越了成千上万光年的空间。在它的银壳 里,风流韵事一幕接一幕地上演,凶系案也此起彼伏。曾有一段时间,它被一位皇 帝列为私人专用游艇。它甚至曾搭载着这位皇帝远征那些被遗忘的星球。但是大脑 被贡献给船的内丽莎却无法看到船内发生的事件,因为她的眼睛只能朝向外部空间。 她只有通过说话的声音和对她进行操作的手来分辨她的主人。 船一上路,内丽莎就会有飞行的快感。那是在遥远的记忆中,以血肉之躯展翅 飞翔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纯粹的、无需思索的快感。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 只能呆望着宁静的星空或是某个船坞的墙壁,等待着主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主人的声音也在变更。原来那种号令八方、镇定优雅的口吻 被一种粗野无礼的刺耳噪音所取代。飞船的日常维修保养工作,也被逐一取消了: 到了最后,就连基本维护也遭到推迟,甚至根本就被忽略了。内丽莎发现自己越来 越经常地身处于黑暗肮脏的场所。她绝望了,甚至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但是作为 “船脑”,她没有任何权利,她所能发出的最强硬的抗议。只不过是一句:“主人 先生,这条路线也许不妥当。” 终于,最后一个、也是最粗野的一个主人,嘶哑着嗓子,用笨拙的双手,在一 个肮脏的、快要步出历史舞台的港口里把船撞上了一个对接桅杆。锈迹斑斑的银船 壳破裂开来,空气一涌而出。主人当场死于非命,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烂污秽、没人 敢碰的遗产。没有主人也没有空气的船体,被拖到废船场,从此被人遗忘。飞船的 能量渐渐消失,内丽莎不禁潸然泪下。她的视觉先是弱化成单色系,然后眼前彻底 陷入了一片黑暗。随着能量的消失殆尽,内丽莎陷入了深深的却仍带不安的长眠。 在她长眠之时,外部宇宙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康纳与华发明了空间跃迁技 术;星际旅行成了大众娱乐;文明大冲突全面爆发,上万种信仰、宗教和哲学不断 碰撞,不断融合。这是一个充斥着暴力和冲突的时代,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几点共识。 其中一点是:以前对待金雕的做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于是孵化所一一关闭,鸟船一 一退役,船脑则——享受了安乐死。 只有一个船脑成为了漏网之鱼。她沉睡在一个被人遗忘的废船坞里——这个船 坞坐落在一颗丑陋不堪、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泛着红光的星球上,随着星球的转动 而不停地旋转。 文明大冲突渐渐趋于平静,共识不断扩大,不断融合,最终诞生了“统一体”。 但此时己经有许多知识彻底失传了。因此,当一个国王的御用修补匠偶然闯进这个 废船坞、发现这条巨船的遗骸之后,却一点也不知道他碰上的是多么难得的珍宝。 他只注意到了船壳上的珍贵金属。于是为了这些金属。他为他的主人买下了这条船。 这条船已经破烂不堪了,修补匠就将船大卸八块,只保存下几件看起来很有趣 的部件,以备日后取用。其中之一是一个机架,里面盛装着内丽莎·齐布南- 菲尔 希格的脑子。修补匠用蛮力从飞船龙骨上拆下这件东西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晕眩的 剧痛,心想,恐怕末日终于来了吧。但是阵痛渐渐退去,她再次陷入了沉睡。 在国王无数储藏室的某一间里,在上千种七零八碎的仪器设备的环绕中,内丽 莎默默无闻地静卧了若干年。 一天,一位修补匠走进这问储藏室寻找一条电线。 他看到一堆满是尘土的部件下面有一条长度似乎正合适的线。一拉出那条线, 他发现眼前是一个奇特的圆形物体——这一下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把这个物体搬 到工作台上,慢慢地摸索出它的接头,电流输入端和输出端。最后连上了一个从废 物堆中搜寻出的古老电源。内丽莎再次苏醒过来。 这次苏醒。比从船上分拆下来还要痛苦得多。凌乱的色彩图案如一阵狂流,冲 垮了她的感官。但她的尖叫没能发出声来,因为修补匠没有将她的声音输出端连接 好;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踏着优雅的舞步来到一个小小的 显示板上。修补匠被眼前的情形给迷住了。于是彻夜摸索试探,想搞清楚他找到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器。无尽的痛楚几乎快要把内丽莎折腾疯了。纯粹由于运气使然, 当修补匠凑巧把一个类似于音响的部件连上合适的输出线路时,发现一个声音正在 大声祈祷以求解脱——但并不是在歇斯底里地哭喊。祷词是日语的,在鸟船时代, 这已经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语言了,但到修补匠的年代还在流传。他吓了一跳,手中 的烙铁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很快,修补匠给内丽莎找来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并切断了引起她剧痛的探 针的接口。他们交谈了一整天。他入迷地倾听她描述她的诞生,以及这么多年的旅 途中的各种传奇故事。这么多世纪以来,内丽莎第一次对生活产生了希望。他虽然 表面声称相信她,但私下里还是觉得她只是一台机器,一台会讲故事的机器,而且 是一台对自己所讲的故事深信不疑的机器。修补匠没有接受过教育,由于一生都在 和机器打交道,所以他想像不出除了机器外,她还会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虽然认为内丽莎只是一个机器,但还是狠欣赏她的智慧和魅力,于是决定把 她作为特别的贡品敬献给国王。他召集了所有的学徒和助手,一道用最贵重最特别 的材料为她造了一个容器——一个与她的气质更相配的人形躯体。她的骨架是合成 钻石,比原来容纳她的机器更为强韧;她的皮肤和头发是纯铂质地,闪烁着比纯银 更深沉更夺目的光彩;她的眼睛和牙齿分别是用绿玉和蛋白石做成的。所有这一切 装配得极其细致精巧,好让她的行为举止与真人一样流畅自然。 一切都和真人并无二致,惟有一个环节;木匠没有为这个躯体装上任何形似性 器官的东西。也许你会觉得太专制,有些不近人情,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那时 的人们觉得这种东西有些不体面。 躯体做成后,他们把内丽莎的脑子装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众多接口连接 好。电源一开,内丽莎那由贵金属做成的美丽身躯猛然一抽搐,脊背一下弯成弓形, 琥珀嘴唇中发出一阵凄惨的哀号。她哀求将她关掉,但修补匠和助手们坚持试探摸 索,这边拧一下那边调一下。痛楚的大潮渐渐退去,留下内丽莎在潮退过后的沙滩 上瑟瑟发抖。 国王收到修补匠献上的这件礼物——一个“用到处找来的边角料做成的会讲故 事的机器”,一时欣喜若狂。修补匠警告过国王:内丽莎似乎对她自己的故事深信 不疑,所以他也就装作相信的样子。但内丽莎看到别人迎合她,心里是有数的。于 是她开始讲虚构的故事,只不过大多数故事还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来源于她的 亲身经历。 国王是个善良明智的人,他真心地欣赏内丽莎。但他此时正面临许多政治难题 的困扰,以及许多敌人的挑战,所以很少有时间听她的故事。这样过了几个月,他 发现一看到她在房间里耐心等候的身影,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负罪般的刺痛感——那 种彻底淹没了对她的优雅美丽的欣赏的负罪感。于是,他决定把内丽莎作为礼物赐 予一个位高权重的公爵。他希望这样能让那位公爵欠他的人情,同时传扬修补匠的 名声,也许还能让内丽莎拥有一个更能欣赏她的听众。 从此,内丽莎就加入了阿里卡城的费公爵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