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王的计谋大获成功——公爵对这个来自国王的赐品极其满意,日复一日、不 厌其烦地带着内丽莎在亲友面前炫耀。她的离奇的故事、迷人的魅力以及散发着迷 人光芒的美貌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国王的修补匠从那些见过她的 人手里接到了无数的活儿和佣金。 见过她的人中,有一个是德纳利·尤。 作为著名商人兰森·尤的儿子和继承人,德纳利很少在阿里卡城里出现。他只 出席那些最豪华的的盛宴,不但到处炫耀他过人的机智和华美的服饰,还神气活现 地到处赌钱。人人都承认他继承了已逝父亲的那些赌博技法,只是还欠缺一点铺张 和声势。关于他的行踪,他总是只披露一些他最含糊的线索。他总喜欢说他的生意 就像乐里果(注:一种水果。),一放到光天化日里就会腐坏变质。 事实上,兰森·尤生前挥金如土的豪赌,已经输光了他的财产,只给妻儿留下 了堆积如山的债务。德纳利·尤没有船,没有商务活动,也没有仆人,他不在阿里 卡城里的时候,只是躲在离城不远的一座破旧的小房子里。这座房子是这个家仅有 的一点财产了。德纳利和他妈妈莱昂娜在这里靠打猎和耕耘一个小菜园为生。每天 晚上,他们一块儿把前一季的衣料碎片重新打磨、重新组台来缝制新外套,供德纳 利下次出行阿里卡时使用。德纳利经常被人看成流行时尚的领导者,这要归功于莱 昂娜的天赋和品位。 维持这种假象总让德纳利痛苦万分。但他没有选择。只要人们把他当成一个成 功的商人,债主们就会离得远远的,然后满足于一些蝇头小利,而不会立即冲过来 在火中取栗;此外,他的社会地位也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有时也可 以通过这些信息赚些小钱。以便能够进入那些高赌注的赌场。其实,以前兰森·尤 在没有嗜酒的时候是个极为出色的赌徒,拥有极佳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赌技——他把 这些都传给了儿子;德纳利时常想,要是从前能把自己谨慎的性格和滴酒不沾的良 好习惯传回给父亲作为回报,那该有多好。 德纳利第一次见到内丽莎时,她正站在旋转轮盘的对面。灯光扫过她银光闪亮 的肩头,有只猫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以至彼此身上都带上了静电。她一丝不挂的身 躯,裸露出身上每一寸每一分的珍稀材料;人们还可以看出她的身上集合了最高级 的工艺。她站在那儿,仰着头,琥珀嘴唇轻轻翕动,和身边高她一头的费公爵絮絮 低语。 “那是谁?”德纳利·尤一边把赢到的筹码收拢到跟前,一边问身边的女士, “那是公爵的故事机。你以前没见过?” “没……没有见过。她美极了,肯定价值数百万吧。” “那是无价之宝!是国王赏赐下来的!” 就在这个时刻,尤做出了三个决定中的第一个——这将影响他此后的一生。一 段传奇从此开始——他决定要借用塞内克牌局把内丽莎从公爵手里赢过来。 处在德纳利·尤的境地,观人察物不得不细致入微。由于经常有机会坐在费公 爵对面玩塞内克牌局,他得以发现公爵和其他塞内克玩家一样,有一套专用于这种 牌局的计算方法。这是种很棒的方法。事实上,德纳利不能不承认这种方法比他自 己的计算方法更好——至少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但是他注意到了那种方法的一个逻 辑漏洞。他已经注意到好几个月了,但他一直没有去攻克它。他知道,只要他钻过 这个漏洞,以后公爵就不可能再那么嚣张了。 现在,他所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光是这台机器上的铂和珠宝,即使只是以黑 市价(远低于实际价值)卖出,就可能结清他父亲的所有债务。但要把这么美好的 作品拆碎,实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而且他不可能把她整个儿卖掉,因为这会引起 外界对尤氏家族的过多关注。 德纳利·尤用了两个星期,才巧妙地安排了一场他与公爵之间的不封顶的塞内 克牌局。在桌边坐下时,德纳利的神经已经紧张得快绷断了。每次进城,他通常不 会停留一个星期以上。这次尽管已经尽力掩饰,他还是觉得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名 下一共只有两套衣服了。 德纳利知道公爵不会轻易上当,所以他玩牌时尽量放开——比平时还要放得开。 比以前也勇敢得多,以期引起公爵的注意。他的笑容渐渐僵硬,一颗颗的汗珠从脸 颊上不断流下。他勉强克制住自己,以免在已经满是汗水的乐里果汁杯子上敲打手 中的牌,暴露出自己的紧张。 围在桌边的其他赌客纷纷扬起了眉毛。其中有人拿着牌咕哝道:“这家伙毕竟 还是有老头子的遗风。”德纳利一次又一次提高赌注,把自己的勇气推向极限。他 反复抢到发牌权来坐庄,因为这是保持领先的最保险的方法:但如果一旦输牌,受 罚的风险也最大。他确实也输过牌受过罚,不止一次,而是两次,因为即使有最严 密的计算,但若遭遇到一连串根本无法想像的坏牌,也不可避免要遭遇失败。但他 主动出击,一次次从失败中翻身再起,把一个又一个赌客逼到破产,从而退出。同 时他也没有忘记留心发出的牌中花色的分布变化,等着那个可以利用公爵的漏洞的 时机出现。 最后,终于只剩下德纳利·尤和费公爵了。塞内克牌桌上栗色毛毡的反光映照 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俩看上去仿佛戴上了狰狞的面具。其余的赌客聚拢起来,他们 的赌注大多已经转移到德纳利的手中了。德纳利大可以就这么从桌边走开——这是 自父亲死后收获最为丰盛的一次了。 “最后一把,”他边说边下了注,“然后就结束。 来一把‘龙喜’,如何?“ “很好。”公爵答道,一边跟上了对等的赌注。 “龙喜”是一种复杂得可怕的塞内克牌局,需要一轮一轮地赌,并有众多的罚 钱机会。德纳利不断加注,暗地里感觉心惊肉跳。他正试图从公爵手里赢过尽可能 多的钱,但又不能多到让对方立即认输放弃的地步。 下一张发出来的牌是木条七,德纳利立即加注。公爵跟上了。再下一张牌是木 条王子。他再次加注——加得很大。公爵不但跟上,还加了更高的筹码。他也跟上 了,然后发出又一张牌。 是“木条交际花”。 在泛着红光的桌子上方,在那一小堆五颜六色的牌上方,在一摞摞筹码上方, 两人的目光相遇、交锋。德纳利知道,公爵会推测出三张木条之后不会再出现木条 了,也就意味着公爵会赢。而他自己则推算出,如果这时出现第四张木条——他获 胜的机率将超过百分之八十。 德纳利把手中的牌收成一摞,握得紧紧的,然后在桌上磕了磕,将牌整理好, 再小心地放在桌面上。他把双手放在牌两边,十指箕张,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向左 边一伸手,把一大堆筹码推到了桌子中问。公爵的筹码远远不及这个注。 公爵把牌放到桌上。“看来我只好认输了。” “或许……你可以用其他个人财产来下注。” “我想我知道你脑中在想什么。” “没错,就是那个讲故事的机器。” “很抱歉。那比这堆筹码值钱得多。” 德纳利把他剩下的筹码都推到面前。 公爵冷冷地盯着德纳利的双眼。德纳利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发出无言的挑战 :你对你的系统到底有多信任?公爵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牌,极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 再次抬起头。“很好。我赌那个讲故事的机器。” 旁观的人群泛起一阵惊叹声,“不过,恐怕这应当看成是加了注。你能拿出什 么来跟?” 德纳利的心脏几乎在胸腔中冷凝成了一块残渣。他必须跟上这个注,要不就得 认输。“我赌我的船。”人群中有人猛抽了一口气。 德纳利的船,也就是他父亲过去的那条船,叫“番红花号”。如今这条船只不 过是藏在他家房后的一大块一文不值的废铁。驱动器和其他零部件都给了加斯帕拉 的一位债主。如果他输了,他的骗局就会曝光,他就会被卖入奴隶市场以偿还他父 亲的债务。 “我接受你跟的注。”公爵说。 德纳利瞪着那副牌的最顶上一张。如果是个木条,他就赢了;如果不是,他就 输了。牌背面那幅图案里的小男孩回瞪着他。他不敢和那个刻印出来的目光对视, 于是垂下了眼帘。 他突然看到面前还有一个刚才被遗漏的筹码,于是眼睛一亮,一阵疯狂的冲动 牢牢攫住了他。他伸出一个食指按在那个筹码上,缓缓向前推出。滑过毡皮桌面, 推到其余一大堆筹码里。 “我往上再加一个筹码。” 人群震惊。死寂。 公爵的双眼眯了一下。随即睁大。随即闭上,然后用手蒙住了眼睛。公爵开始 吃吃地低笑,然后放声大笑。他靠到椅背上,笑声震耳欲聋,他把手中的牌甩到桌 上。“你个魔鬼杂种!”他喘着气说,“我认输!” 现场一片喧哗。德纳利·尤与费公爵站起身来,握了下手,随即紧紧拥抱。公 爵笑得发抖;而德纳利也在抖个不停。仆人们上来收拢筹码,处理财产转移事项。 德纳利克制不住自己,把最上一张牌翻开。 是个浆果五。 第二天早上,德纳利·尤肩上挎着他的大包来到了公爵在城里的府邸。他发现 内丽莎就站在门厅里等他,身边还有两个警卫。“公爵向您致歉,”其中一个警卫 说,“他昨晚狂欢过度,现在身体不适,无法待客。” 德纳利和警卫们签署了把内丽莎转移到他名下的文书,然后转身要走,并示意 内丽莎跟着。门刚一打开,清晨的阳光洒落到她的身躯上,立时光芒四射,照亮了 屋里每一个角落。德纳利转过身来,被她炫目的美丽吓了一跳。 “你没穿衣服。”他脱口说道,但立即觉得自己的问话很愚蠢。 “主人先生,我造出来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她答道。 “我出生时也没穿衣服。不过在上流社会中,可不允许你有赤身裸体的借口。 穿上这个。”他脱下斗篷,围在她肩上。现在衣可蔽体,不会显得太唐突了。随后, 因为不确定怎样称呼一台机器,他于是默默地向她伸出胳膊肘。她挎上这只胳膊, 两人肩并着肩地走出门外。 “我该叫你什么呢?”他们向船坞走去的时候他问道。她的脚步在硬石铺成的 路面上敲出悦耳的节奏。 “我的名字叫内丽莎·齐布南- 菲尔希格,主人先生。” “很好。那么你有什么头衔吗?” “没有,主人先生。” “你的名字有点……绕口。我就叫你小妹吧。”这是对年轻女性的标准称谓, 也可用来称呼地位比较低下的那种女性。她的其他主人还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称谓。 “如您所愿,主人先生。” “叫我先生就可以了。”他说。反复听到这类完整的正式头衔,他感到不太舒 服——他报清楚,昨天自己差点就变成奴隶了。内丽莎那种非凡的美丽和典雅的气 质,更是令他自惭形秽。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无非是行尸走肉。更糟糕的是,他 知道他很快就要摧毁这台不可思议的机器了,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念头。“实 际上,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先生’,小妹。”他点了下头。 “是,先生主……是,先生……哦,天哪。”她的脸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 她的困惑尴尬,从那电气石做成的眉毛和琥珀嘴唇上就可以一览无遗了,“我想说, ‘是’。就这些。” “就这样吧。”他笑着说。 内丽莎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个男人。他的衣着和仪态无不表明他拥有着巨大 的财富,但他对她的态度却又有儿分恭顺。她有时也在没见过世面、没受过教育的 人眼中看到过恐惧,但这个男人完全是另一回事。对他来说,她似乎拥有某种高于 他的权力。 然后她意识到,她在德纳利·尤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在别人看 她的眼光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是尊重。 他们来到船坞。船坞只是城外山上的一座感觉乱七八糟的建筑,是空间跃迁飞 船着陆的地方。“我们到了,小妹。”说完,他挥手让她走进一个不起眼的船只停 靠棚。 棚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先生。” 他看着地面。按照计划。 他应该在此时此地把她的电源关掉;但从城里路走过来,他渐渐意识到她的身 躯有多重。没有人帮助的话,他是没办法一个人悄悄地把她运回到他的房子那儿的。 而这里除了内丽莎外,也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来帮助他。 他鼓了鼓腮帮子,没有抬头。“这个棚子是空的。 我没有船。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然后走回家去。我家离这里不远。“ “您没有船,先生?” “没有。”他转过身来,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洋溢着热情的手,还带着轻 轻的嗡嗡声。指甲是红宝石片。他仍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没有,小,。我没有 船。实际上,恐怕你是我名下惟一有价值的财产。”他终于抬起眼来,眼中充满恳 求。“请你务必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一瞬间,内丽莎的心就被他俘虏了。“很荣幸得到您的信任,先生。” “谢谢你,小妹。”他把她带到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头只有张帆布床。一把 椅子,和一个小小的碗橱,“这是我的候船室。需要喝点什么吗?” 他的尴尬表情挺可爱。“不用了,谢谢。”她说。 “那么……请坐。” “我不累,先生。” “你还是坐下吧,小妹。我不想自己坐着却看到你站着。而如果我一直站者, 到头来总有累的时候,最终还是得坐下。” “好吧,先生。”椅子在她的身躯下嘎嘎作响,但还是没有垮塌。 德纳利从碗橱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在床边坐下。“我通常一边看书一边等 着天黑。不过既然我现在拥有了一个讲故事的机器,不发挥你的才能好像很不礼貌。 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当然可以,先生。您想听哪一种故事呢?” “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 一阵战栗席卷了她。“您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总是更有趣。” 于是内丽莎告诉了他一只金雕成为一艘鸟船的脑子,然后经历了多个世纪,以 及后来在沉睡良久之后,又如何成为了一台讲故事的机器的故事。她没有添油加醋 ——这个故事本身就够神奇了——也没有漏过悲伤的部分或是感觉尴尬的部分。 讲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杯水原封不动,仍然放在德纳利床边满是灰 尘的地上。 和修补匠不同,德纳利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知道鸟船的历史,也明白内丽莎 究竟是什么,究竟能干什么。继承债务的同时,他还继承了父亲的学识、交际能力 和商业眼光。他非常清楚,有了一艘鸟船,他不但可以偿清所有债务,甚至可以重 建家族的财富和声望。 这时,他做出了三个传奇性决定中的第二个:他要设法修整“番红花号”,把 它改装成一艘鸟船。 但他只跟内丽莎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故事,小妹。”他知道这个决定几乎和 第一个决定一样残酷——那仍然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一个美丽动人、和真人相差无几 的女子了。但至少她仍然活着,他对自己说。你有权这么做,她是你的财产。为了 你的母亲,为了纪念你的父亲,你也必须这么做。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很龌龊。 德纳利给内丽莎穿上了一套他自己的旅行用衣服,还给她戴上手套和一顶大大 的软边帽,好掩盖住她的纯铂皮肤,然后在月光下走向他的妈妈家。他们边走边聊。 他谈到他的一生,她谈到她的一生。互相询问,互相倾听对方的回答。互相了解得 越多,他们就越亲近。 即使内丽莎感觉到德纳利有所保留,她也没有太在意。 她从他身上获得的信心,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先前的期望。 这房子在莱昂娜·尤和兰森·尤结婚之前,就是莱昂娜的。房子不大,到处都 是补丁,但温暖而且很有品位,十分纯朴。内丽莎从来投见过这种地方,一下就爱 上了它。 德纳利把内丽莎介绍给了母亲,解释说他在赌场上赢来了内丽莎。后来他私下 跟母亲说,他打算下次去阿里卡的时候把内丽莎卖掉,但不想让故事机知道这一点, 因为会让她觉得没人要她。 家居生活很快回到了老套路,不过内丽莎尽了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做贡献。她 证明了自己是个不知疲倦的园丁(她精致的指关节有皮手套保护,因此不会沾染尘 土);而且她能够一动不动地待上几个小时,这令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猎手。很快, 内丽莎就被这个家庭接纳为其中的一员。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她觉得荣幸而 快慰。每天晚上,他们会互相讲些故事来取乐。 但已经有好些时日了,当莱昂娜和内丽莎就寝之后(内丽莎的身体永不疲倦, 但脑子仍然需要休眠),德纳利就熬到深夜。他对鸟船做了细致研究,找出了“番 红花号”的旧设计图。制定出了新的设计方案。飞船改装后,龙骨会更坚固,重量 会更轻;奢侈设施会减少,生命支持系统会得到改进,储货空间将得到扩容。他把 两套图纸都发给了父亲的船具商。几天后回复就来了:船具商可以按这个方案改装, 只是觉得这个设计有些疯狂。 船具商的报价很高,但头款可以用德纳利从公爵手里赢来的钱付清,而其余的 款项还不及内丽莎的躯壳在黑市卖出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