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热泪刺痛了年轻男人的眼睛。他推开面前的稿纸,同时将羽毛笔扔向房间的另 一端。吸满墨水的羽毛笔砸在他画像中先祖爷爷的前胸上,白色的大理石上沾满了 棕色的墨水污渍。站在画像上的一只个头硕大外表凄楚的渡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吓呆了,差点从画像上跌落,它拼命地忽扇着翅膀才勉强稳住身体。它踉跄着跳着 转过身来,用它的一只漆黑的眼珠瞪着年轻男人。 “啊!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年轻男人大声叫喊道,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我写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要写了。我现在就发誓,我以……”他犹豫着思忖着想 从浩瀚的家族文件中找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诅咒。 渡鸦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你诅咒之前,在你将已经安息的死人和受人尊敬 的先祖从他们应得的坟墓中拉出来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渡鸦的声音如同石 头冰冷僵硬。 年轻男人起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渡鸦说话他是早有耳闻,但这只渡鸦从未开 过口,他也从未想过它会开口说话。“没错,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渡鸦把头一歪, “你喜欢写你正在写的故事吗?” “喜欢?” “就是像你一样真实的生活。我有时从上面向下观察你,这儿那儿的也读了一 些你写的故事。你喜欢写这样的东西吗?” 年轻男人望着渡鸦。“这是文学,”他解释道,仿佛对一个孩子。 “真实的文学。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世界。告诉人们他们生活的世界的真实状 况是艺术家的工作。我们只要举着镜子就行。” 屋外,一道电光划过天空。年轻男人从窗口向外望去,锯齿状的闪电像火一样 耀眼炫目,凸现出山上骨骼样的树木和破败的修道院的黑色剪影,变形的轮廓透着 不祥的预感。 渡鸦清了清嗓子,“我说,你喜欢吗?” 年轻男人看着渡鸦,然后目光转向别处,无言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把稿纸推开的原因。”渡鸦说。“你讽刺挖苦日常生活 中的平凡事物,并不是因为你天生是一个讽刺作家,而是因为你厌倦了这种生活。 明白了吗?” 渡鸦停住嘴,它用喙将翅膀上一根凌乱的羽毛梳理平整。然后它抬起眼睛再次 看着他。 “你想没想过写一些幻想故事?”它问道。 年轻男人大笑起来。“幻想?听着,我写文学作品。幻想不是生活。令人费解 的梦是少数人为少数人写的,它是…。” “如果你知道什么对你有益,那你就写什么。” “我是一个古典派作家,”年轻男人说着伸出胳膊指向一个存放古典书籍的书 架,书架上摆放着诸如《乌多尔福》、《奥特朗托城堡》、《萨拉戈萨手稿》、《 修道士》等古典书籍。“这才是文学,”他说。 “好了,到此为止吧。”乌鸦说。这是乌鸦对年轻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乌鸦 说完就从肖像人物的胸前跳下,展开翅膀飞出书房门,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年轻男人打了个寒噤。大量的幻想题材在他脑海里上下翻腾:汽车、股票经纪 人、公交车乘客、家庭主妇、警察、私事广告栏、肥皂推销员、所得税、廉价饭店、 杂志、信用卡、街灯、计算机…… “毫无疑问这是逃避现实,”他大声说道。“不过当人类迫切需要自由时就不 得不如此了。” 年轻男人回到书桌前,他收拾起未完成的小说稿纸,把它们胡乱塞进抽屉的底 部,和发黄的地图以及用鲜血签名、行文晦涩的遗嘱和文件放在了一起。由此扬起 的灰尘呛的他不住的咳嗽。 他拿起一支新羽毛,用铅笔刀熟练地削起笔尖。三下五除二,一枝新笔出现在 他的手中。他将笔尖伸进玻璃墨水瓶中,然后再次开始写作。 阿梅莉亚将全麦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然后揿下开关。她把定时器定在深棕色 一档,因为乔治喜欢吃烤得过火的面包。她自己喜欢吃烤的不那么过火的面包,而 且她还喜欢吃白面包,即使白面包不含有维生素她也不在乎。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 吃过白面包了。 乔治坐在早餐桌旁看报纸,头也不抬。他从不抬头。 我恨他,她想。她为自己把内心的情感变成清晰的言辞感到吃惊。她在脑海里 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恨他。这句话就像是一首歌。我恨他,因为烤面包;我 恨他,因为他秃顶;我恨他,因为他追逐办公室女郎,那些刚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女 孩在他的背后嘲笑他;我恨他,因为他怕我打扰就经常忽视我;我恨他,因为每当 我问他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时,他总是说:“什么,亲爱的?”他仿佛早已忘记我 的名字,甚至忘记我有一个名字。 “吃炒蛋还是煮蛋?”她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乔治·厄恩肖非常钟爱他的妻子,如果知道她恨他肯 定会很吃惊。他对她的看法和感情始终如一。在他看来这个家十年来一直很正常。 譬如说电视,或者割草机。他认为这就是爱。“你要知道,我们应该去参加游行,” 他用手拍着报纸上的社论说,“以表示我们的态度。亲爱的,你说呢?” 面包机响了,提示面包烤好了。但是只有一片深棕色面包弹了起来。她用小刀 把第二片碎面包挑了出来。这台烤面包机还是她叔叔约翰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现在 她必须尽快买一台新的,否则她就得像过去她妈妈那样用烤架烤面包了。 “乔治?你想吃炒鸡蛋还是煮鸡蛋?”她问道,声音很轻,但声音里有一种什 么东西让乔治不得不抬起头来。 “随你怎么做都可以,亲爱的。”乔治柔声答道。 乔治这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当时手里拿着面包片呆呆地站着,后来还居 然哭了起来。这话那天上午他在办公室里也是这样对同事说的。 羽毛笔写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年轻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写作。他的脸上呈 现出一种异样的满足,笑意在他的眼睛和嘴唇周围忽隐忽现。 他神情痴迷地写着。壁板下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奔跑,但是他根本听不见。 阿加莎婶婶在顶层阁楼鬼哭狼嚎,铁链被撕扯的“哗啦哗啦”地响。从修道院 废墟传来神秘的哈哈大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撕裂了夜间静寂的空气,最后演变成兴 高采烈的狂笑。在这座巨大庄园前的黝黑浓密的树丛里,隐约可见扭曲变形的人影 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追赶,前面是乌黑头发的姑娘们在惊惶地飞奔。 “发誓!”男管家图姆布斯在厨房对声称自己是女仆的勇敢女孩说。“埃塞尔, 你要对我发誓,一辈子也不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告诉任何活人” 窗户玻璃上印着许多张脸,还有用血写的字。 在地下深处的密室里,一个孤独的食尸鬼正在“嘎吱嘎吱”地嚼着曾经是活物 的什么东西。 一道道叉状闪电划破漆黑的夜色,照见地上行走的无脸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 井然有序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