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次,我问莱娜尔她是不是一个鬼。莱娜尔抬起眉头对着我。她的眉毛是两 处黑色的岛屿,漂浮在北冰洋上面。“嘉米?”她问。 “我从未在列车外面见到过你。我从未在白天见到过你。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 候,有个人死了。你可能是个鬼。完全有可能。”我说。 莱娜尔张开嘴,从她的表情来看,我想她会说一些你是在拿我开玩笑或你喝醉 酒了吧之类的话,但是她只是脱下我的一只手套。她的手指从我的手指上面滑过, 阴凉得很。 “哦,嘉米。”她说。她只说这么多。 树枝刮到列车的车窗上。我在想,她是否曾经也那样对待过她丈夫,她是否曾 经一边脱她丈夫的手套或领带,一边那样叫着她丈夫的名字,而我希望她是那样做 的。她丈夫应该开心。他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的东西是什么。我怀疑那些湛蓝 的海洋和陆地是否把他的手留在她身上的伤痕都掩盖了。她丈夫有一个写着自己名 字的铜牌,但是我敢打赌他不会为她在列车上建造一座房子、用报纸做床铺、用旧 雨伞做窗帘、用空伏特加酒瓶做装饰性的玻璃雕塑品。我想也许莱娜尔得有个人来 为她做那些事。我从未叫她离开她丈夫,或者是跟我私奔,从来没有过。那就是我 们争吵的原因。因为我从未叫过。 在我们发生争执之前我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喝醉了。她手里拿着一瓶廉价的褐 色朗姆酒,酒瓶的标签上印着海盗船。 我说:“究竟怎么了?莱娜尔!” 莱娜尔摇摇头,用她那种悲观的笑容笑了笑。“我的名字不叫莱娜尔,”她阴 沉地说,“是的,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一切,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 以叫我嘉米。”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列车在轨道上奔跑,朗姆酒从她的酒瓶中喷出来洒 到她手上,她把酒瓶放到两腿之间紧紧地夹住。她的指甲内满是血迹和污垢。如果 她皮肤上有青肿的话,我也不可能看到。 “没事,没发生什么事,”她怒气冲冲,“我只是累了。上帝,”她说,声音 小到让人几乎听不清,“我太累了。”她把头靠到我的手臂上。太平洋膨胀了,一 直涨过她的肩膀,把俄罗斯的一小部分给淹没了。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害怕在各大 洋吞食整个世界的时候跟她在一起,害怕我们屁股下面的那块土地未经战争就沉陷 的时候跟她在一起。 “对不起,”莱娜尔说,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我太困惑了。” “没事。”我对她说。 我们整个家族都憎恨水,这是因为我们的一半是猫,一半是军人。我母亲两次 死在湖里,同一个湖。也许有人会说她很愚蠢,但我说这是命运。如果你碰巧很害 怕水的话,那你就拿它没有办法。我收集留在列车上的报纸,寻找发洪涝的消息, 包里带着一件雨衣和两把红色的雨伞。为此,我跟莱娜尔发生了争执。尽管它跟一 场战争计划没有多大关联,但是它是我做过的最好的计划。 我最后一次见到莱娜尔的时候,她打开车窗放夜色进来。我们俩都非常理智。 我们坐得很近,但是又没有近到可以互相触摸的程度。我们讨论工作,讨论假日, 还有今年的冬天会有多久等等。 在我到站之前,在我要站起来之前,莱娜尔用手抓住我的手。“等等,”她说, “嘉米,等等。先不要走。” 我没有走,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即使是她的耳朵、耳蜗和耳背,也是蓝色 的小旋涡。现在我得在风中步行回家了。 “我可以学会拉小提琴。”莱娜尔说。 “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说。 那不是我的真实意思。我说的是水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水把她整 个吞没的话。我怀疑莱娜尔的身体是否会是一个等待成为事实的先兆,即整个世界 将被淹没。我甚至怀疑她本人是否知道她也会被淹没。 “听着。”我说。 我小心地将她的头从我的肩膀上推开。我收紧手指。解开头上的大头巾。我的 头发硬得像钢丝,手指瘦瘦的。而且非常直。我将头发拉直到嘴边,紧紧地卷在我 的拳头上。我用一根手指从一束头发上拉过去,发出的声音既高昂又甜蜜。 我母亲死最后一次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一起玩耍。那也是我曾祖母传给我们 的:大家族的人总会早早离开家庭,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我的兄弟姐妹跟我在我 母亲去世的那家医院的房间里玩了很长时间。我还记得我母亲说的话:我太累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走了。我没有问他们去哪儿。他们也没有问我打算到哪儿去。我 知道,他们至少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这就是有九条命的好处之一。 那些音符就像是蜜蜂在我的嘴边嗡嗡地响着,一直回响到我的喉咙中,音符的 震荡让我感到迷惑不解,但是那首歌却是非常好听。我想这也许是一首赞美堤岸的 歌,要不就是赞美淹没的歌。莱娜尔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大腿之间。我可以感觉到 她在哭。在她脖子的背部,格陵兰岛就像亚特兰蒂斯岛(译注:据传说,该岛位于 大西洋直布罗陀海峡以西,已沉入大洋)那样在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