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双飞燕 水影的到来给这个绝望的地方注入了一丝生机,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向她哭诉 哀求。五十年,有两千余户人家人亡家破,伤惨哀痛。那些尚未罹难的家庭也是 在惶恐惊怖之中苟延残喘。甚至有些女人发现自己怀孕后就立刻打胎,唯恐生出 男孩,自己和孩子都会莫名其妙地死掉。平安集,却已经太久不知平安是何滋味 了,连天空都失去了湛蓝的原色,笼上一层让人心寒的死灰。 水影困在来到这里已经三日了,面对着泪眼哀叹和沉沉死气。她每天都去镇 口查看,路没有再出现过,放眼望去,漠漠黑沙直连到天边,像一张巨大的嘴, 静静地等待着吞噬鲜活的生命。 水影烦燥地在空旷的街上踱步,在树阴下睡午觉的老乞丐被脚步声吵醒,睁 开惺忪的眼,冲她笑道:“姑娘若是抓不到头绪,何不到庙里烧柱香,兴许菩萨 能给你些指点。” 平安集的庙很小,且破败不堪,观音像上只残留着零星的几点金漆,蜘蛛网 倒是密密匝匝的挂满了塑像。水影点了香,虔诚地跪拜叩首,双手合什,轻声祷 祝:“观音大士,弟子水影下界历劫赎罪,在平安镇遇劫,目睹一方百姓惨遭荼 毒。望大士慈悲,指点弟子迷津,助弟子脱劫,救黎民于水火!” 水影说完,在蒲团上盘膝而坐,静静的看着檀香上那一点明灭的红光,渐渐 有倦意袭来,她垂首闭目,恍惚地进入梦乡。 水影正朦胧间,忽听到一阵极尽缠绵的歌声。抬头看时,庙里不知何时进来 了一位女子,体态袅娜,飘逸如仙,一身大红的衣裳,如火似霞,脸上也覆着条 红色的轻纱,艳光照人,连这颓败的庙堂也有了光彩。她似乎没有看到水影,身 形盈盈流转,翩跹起舞,悠然而歌: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树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想见。柏梁失火 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 再得,伤我寸心中。” 水影不觉沉醉,就连天界鸣玉坊中乐仙的歌舞,也没有眼前这红衣女子的风 韵情致。她越舞越急,整个人已化作一团灼灼闪烁的红光,原本低婉的歌声也转 为凄厉高亢:“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忧伤 缠绵的诗句竟被她唱成了愤怒和诅咒,似乎隐含着莫大的伤痛怨毒。 水影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恐惧,那旋转飞舞的身影有一种可怕的压力,让她窒 息。她用尽全力攥紧剑柄,大喊道:“你是谁?让我看看你的脸!” 红衣女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悠然停止了旋舞,裙裾轻扬,如一朵红云般 飘落在水影面前。从衣袖里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手,在地上的沙土中划动着,似 乎在写字。然后,她拂去手指上的尘土,慢慢撩开遮面的纱巾。 轻纱落地,水影看到了女子的真容,两道血淋淋的伤痕在她脸上交叉而过, 从额角到下颏,将一张原本绝美的面容分割成四块,使五官扭曲变形,面目狰狞。 那女子看着水影惊怖的神情,竟然笑了,抬起手轻抚着脸颊,方才还白皙如雪的 手上此时竟满是鲜血,脸上也被染得血迹斑斑,越发可怖。她疯狂地笑着,又伸 手来摸水影的脸,看着滴血的手越来越近,水影再也难以抑制,失声惊呼。 红衣女子刹那间没了踪影,水影喘息着起身,冷汗涔涔,茫然四顾,怀疑自 己刚才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就在她坐过的蒲团旁的地上,写着两个殷红刺目的 大字:血煞! 天色已近黄昏,水影回到她寄宿的那户人家,户主王远正坐在门槛上抽烟, 面沉如水,他妻子周氏忙碌着手中的活计,不住地长吁短叹。看到水影,夫妻俩 连忙迎上来,问长道短。 水影径自回到房中,研墨铺纸,画出了那个女子,递给他们,问道:“认识 她吗?” 俩人一瞥之下,俱耸然变色,惊呼道:“莫非今天镇里又死了人?姑娘,这 女子的尸体在哪里?” “尸体?你们怎么肯定她死了?你们认识她吗?”水影惊诧反问。 “这些年来,镇里那些离奇死去的女人,脸上都有这样两道伤疤!”王远盯 着画像,黯然喟叹。 水影闻言一惊,难道那红衣女子只是一个被害的冤魂?但她的身上怎么会有 强烈的厉气,“血煞”两字又是什么意思?正思量间,周氏插话道:“这个女人, 若是没有这两道疤,倒真是个美人。” 水影一怔,连忙重画了一张,去掉了女子脸上的伤痕,果然是世间无双的绝 色,“若是这样,你们认识吗?” 俩人看着画像,然后一起摇头,周氏赞叹道:“这女子美得都可以当皇宫里 的娘娘了,哪里能在平安集这样的小地方。” 王远熄了烟斗,问道:“姑娘为什么非要追问这个女子,她究竟是死是活?” 水影讲出了庙堂里那段似梦非梦的经过,还有那首红衣女唱过的诗词。王远 听着,沉吟道:“这首诗是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所作的《双飞燕》,讲一个痴情女 子丧夫失子后的惨痛心情,和镇子里的怪事会有什么联系?那个女人又是从哪里 来的?” 水影凝神着墙上晃动的灯影,轻声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这个梦 境一定是菩萨给我的暗示,如果能找到这个女人,大概就能解除镇里的危险。” 周氏闻言,一把抓过那张纸,兴冲冲道:“从明天起,我就挨家挨户打听去, 菩萨不会说谎的,这女人一定在镇子里,一定有人知道她。” 两天后,周氏真的找到了知情者,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矮小老者,他端详着画 中的女子很长时间,然后叹息道:“这女子原是京城的名妓,名叫月盈。” “京城?”水影叫道:“她不是平安集的人吗?她既是京城名妓,脸上怎么 会有这样的两道伤疤?” “她是来了平安集,至于以后的事,你去问何员外吧。”老者说完,看了水 影一眼,默默地转身而去。 何员外名叫何守诚,是平安集首屈一指的望族,他家的府邸在镇里最宽阔的 街上,一片好大的宅院,两扇黑漆大铁门,门前两尊瞪目张口的石狮子,倒是很 有气势,只是门前的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冷清落寞。 水影踏上台阶,拍着两只金铜塑成的兽头门环,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总算开 了一条缝,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探头瞥了水影一眼,懒洋洋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要见何员外。”水影开门见山。 “哼!我们家老爷从不见女客,这是老规矩了,你不知道啊?”那人又打量 了水影一番,邪邪的一笑,“砰”的关上了门。 何员外是个怪人,家财万贯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而且从来不和女子说话, 不见女客,家中的仆役也全是男人。这些事周氏都告诉过水影,但要查清月盈的 事,就必须见他,而且那个张扬跋扈的管家也很让水影生气。她冷笑着,嘴唇轻 轻地翕动,似乎念了句什么,然后向着大门走去,白色的身影竟然穿门而过。 水影走过宽大的庭院,来来往往的佣人果然全是年轻男子,她跟着一个端着 茶盏的青衣小厮来到上房,房里没人,里屋的门紧锁着,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把茶放下,出去吧!” 小厮放下茶盏,喏喏退出。水影很想看看这个极厌女子的何员外是什么模样, 于是她自顾自地穿过了紧锁的房门。 里屋很窄小,窗户被厚重的黑缎窗帘遮住,虽然白天,房间里却是一片幽暗。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走在床前,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 水影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被覆盖四壁的画像吸引住了,全部的画中只有一个 人,就是月盈,穿着火红的霓裳,面容完美无暇,笑靥倾国倾城。 看到这些画像,水影已经理出了些头绪,她转头看着何员外,他苍老昏花的 眼神也怔怔的盯着画像,痴傻地笑着。那古怪的表情竟让水影有些害怕,虽然知 道他看不见自己,她还是移开脚步,走到了桌前。 桌上平铺着一方罗帕,水影拿起细看,白色的丝缎因为年深日久已渐渐泛黄, 罗帕上绣着一双比翼的燕子,燕子脚下绣着几行娟秀纤细的蝇头小楷,就是那首 《双飞燕》。绣工精巧细致,齐飞的燕儿,缠绵的诗句,俱透出浓浓的情意。 何员外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水影连忙放下罗帕退开。他的脚步蹒跚拖蹋,边 走边低头看着怀中所抱之物,柔声道:“宝儿乖,不要哭,你娘亲就要回来了, 等她杀了爹爹,爹爹就会去陪着你了。” 他的言行让水影大为疑惑,难道他怀抱着的是一个婴儿?他偌大年纪,怎么 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孩子的娘莫非就是月盈?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水影连忙跟上他,向他怀里看去,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突然剧变,踉跄后 退,紧紧地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在房中踱步的老人,然后从他身边夺路而逃。 水影一路狂奔出何府,直跑到一棵树下才停住脚步,痉挛地呕吐着。 吐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心有余悸地往回走。她怎么也想不到, 何员外紧紧抱着,柔声呵护的,竟是一具婴儿的干尸,似乎已死了很久,萎缩干 瘪,绻缩成一团,眼睛却圆睁着,漆黑的瞳孔死死地凝固,衬着死灰色的皮肤。 像一个可怕的梦魇,甚至比梦魇更恐怖。 水影回到王远家里,天刚刚黑下来,家家户户却早早地关门闭窗,甚至连灯 也不点。周氏急急地问道:“姑娘见到何员外了?” “见到了。”水影低声应着,颓然坐下,感觉身心俱疲,一动也不想动。 “姑娘就是有本事,连何员外都能见着。”周氏赞着,和丈夫相视一眼,眼 里都有了喜色和希望,追问道:“那何员外怎么说?” “何员外……”水影无言,灵机一动,反问道:“今天镇里怎么这样安静?” 周氏的眼里顿时蒙上了恐惧,低声道:“今天又到了初一,不知谁家里又要 倒霉。唉,现在镇里有男婴的人家已不足三十户了……” 她的话被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打断,夫妻俩人还来不及反应,水影的身形已 疾如闪电的掠出门去。 出事的是镇东边的吴家,媳妇瑞英和她一岁的儿子死在院里,吴家人正哭天 抢地,痛不欲生,水影赶到了,她从叹息劝慰的人群中挤过,来到两具尸体前, 瑞英清秀的杏脸上果然划下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从额角到下颏,交叉而过。水 影再去看那孩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男婴的尸体紧紧绻缩着,一双眼睛瞪得滚 圆,眸子漆黑,像两片凝固的深潭,几乎与何员外所抱的死婴一模一样。 水影壮着胆子检查母子俩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但是他们的灵魂不见了。 人死之后,要过一时三刻鬼判才来收魂,现在半刻工夫都不到,这两人却已是无 魂的僵尸,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水影百思不解,她一咬牙,回身出了人群, 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拈起‘遁地诀’,去了地府。 阴司中永远都是震耳的哭号声,流火不安地鸣动,水影紧握着紫烟寒,快步 穿过号啕恸哭的重重鬼影。 “你是何人,竟然擅闯阴司。”迎面而来的正是黑白二鬼使,指着水影厉喝 道。 水影止步,陪笑施礼,还未开口,白鬼使已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下 界历劫赎罪的水影剑仙,你来此有何贵干哪?” 水影笑道:“敢问二鬼使,你们可是要去那平安集拘拿刚死二人的魂魄吗?” 黑鬼使阴阴一笑道:“我二人已有五十年不管平安集的魂魄了,自然有旁人 料理。” 水影惊愕:“亘古以来,阴司就是魂灵聚集之处,您二位不管,何人敢越俎 代庖?这样岂不违了天条?” 白鬼使讪讪道:“水影,你也忒爱管闲事了,我们自然有我们的道理,轮不 到你来教训。” 水影无奈:“这可不是闲事,这是我的宣阗第一劫,此事不了,我也逃不脱 劫数,甚至连命都难保,所以恳请二位指条明路吧。” 黑白二使相视着,默然片刻,黑鬼使干咳一声,道:“平安集此劫的主谋之 人,势力太大,连阴司都不敢惹他,几千魂魄都拱手送给了他。不过他暂时还不 会找你麻烦,此劫你只要把那些魂魄找出来总算过了。太多的话我们也不敢明说, 你只要记得两句话:木中锁魂,月华珠盈,自然能渡过这场劫难。不过……” 白鬼使尴尬笑道,“救出那些魂魄之后,烦请水影仙姑将他们交回地府,重 入六道轮回。这可是大功一件哪,我们兄弟就让给你了。” 水影暗自又气又笑,这两个奸滑的鬼使,遇到艰险之事就做缩头乌龟,让自 己替他们完成职责,还说什么将大功拱手相让。她也不反驳,施礼笑道:“二位 的忠告水影记下了,定然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