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绝境疑无路 水影的哀婉乞求似乎让黑衣男子大吃一惊,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有 冰雪消融的痕迹,他轻叹一声,捻熄了指尖的火,第一次说出了温暖怜惜的话: “可怜的小剑仙,不要哭了,我不再逼你忘记,也还给你剑。” 他抬手,将流火剑抛给水影,袍袖轻扬,滔滔的忘川消失无踪,一丝水迹也 未留下。 水影接剑在手,心里重又找回了丢失多日的踏实感。她抬头看他,泪痕未干 的眼里杀意森森。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已来不及。剑已出鞘,金红色的华丽光辉 铺展开来,笼罩了他的全身,寒星般的一道剑芒,直刺眉心。 “流光无痕”!是水影最得意的剑招,是必杀的绝技。只要她使出,从没有 谁能从剑下生还。更何况他是坐着,退不可退,避不能避。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 在剑下渲泻,要他以死来偿。 剑风凌厉地袭来,他没有试图躲闪,眼里也不见丝毫惊慌,反而是一丝伤感 的怜惜,他轻轻地叹息:“傻孩子! “剑锋离他眉心仅有一寸,水影忽然惨呼一声,流火剑脱手,呛然落地,她 的身体如遭重撞,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后面的石柱。黑衣人并未 起身,只是伸手向她凌空抓去,一股强大的吸力止住了她的坠落,将她拉了回来, 落进他的怀抱。 水影完全被吓住了,脸色惨白僵硬,圆睁睁的眼里流溢着满满的惊恐,没有 言语,没有动作,木偶般任由他摆弄。 他亦无言,只是轻轻拭去她嘴角渗出的血丝,掏出一粒碧绿的药丸凑到她唇 边,水影木然地张口咽下。他把微凉的掌心盖在她的额头,温热的细流丝丝缕缕 沁入她的身体,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水影才“啊”的叫出声来。挣开他的手, 努力支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盯着他的眼神仍是惊惶万分,嘶声喊道:“你到底 是什么怪物?” “什么怪物?”他低声重复着,仿佛是自嘲,苍白的面容重又笼上一层寒霜, “我的确是个怪物!凭你也能杀得了我?若不是我早有预料,你在拨剑的一刻就 已经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 水影诧异,刚才那铜墙铁壁般的屏蔽,难道只是他最低级的防御?但即使如 此,她还是承受不了。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她还是会死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救 她?他诱她到这里来,不就是要杀她吗? “你受伤了,需要调息静养,这间殿后有空房,你去休息吧。”他似乎猜出 了水影的疑惑,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岔开话题。 水影丝毫不领情,俯身拾起佩剑,冷冷地看他:“你要杀就杀,不杀就放我 走!”可是她的质问得不到回答,黑衣人以手支着额头,眼帘低垂,竟似已睡着 了。水影又站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的冷场,她无可奈何,狠狠一跺脚,向殿后 走去。 大殿后面果然有一间空房,床帐、桌椅、妆台一应俱全,虽是石屋,却不觉 阴寒。水影在妆台前坐下,精致的菱花镜中映出了她疲惫倦怠的脸,她对着镜中 的自己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僵硬的苦笑。 “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她求助于对面的水影,一遍遍地问,得到的回 答却只有在空气中蔓延的缄默。 水影无奈地推镜而起,在房内转了几圈,也未看出有何异样。她只好又在床 边坐下,把玩着失而复得的流火剑,虽然在那人面前毫无作用,但有它在手,还 是安心的。除了流火,她还有紫烟寒,和雀明赠予的三根琴弦,但是没有一样能 助她逃脱眼前的梦魇。 她真的很累了,倚在床头就昏沉沉睡去。奇怪的是,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 死里逃生,竟没有重现在她的梦境里,整整一夜,她的梦里都荡漾着坤灵清扬飘 摇的箫音,婉转地重复着同一支曲调,《凤求凰》。这本是尘世中的音律,是男 子对心仪女子的委婉倾诉。在昆山时,坤灵常常在她身边吹起这首曲子,而她, 则冷漠着面容,装作不懂。今天竟在梦里听到,她想告诉他,她懂的,一直都懂, 可是,只怕已没有机会了。 这里是深深的地下,看不到白昼黑夜的更替,水影醒来,睡去,睡去,醒来, 也不知颠倒昏沉了多久,终于极不情愿地彻底清醒。她起身下床,精神竟然很好, 胸口的隐痛也完全消失。 水影慢慢踱回到那间大殿,黑衣人仍是独自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喂,你一直坐在这儿吗?是不是怕我逃走?”水影总算找到可以取笑他的 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如果我不在这儿,你就逃得了吗?”他的口吻仍是戏谑尖锐,深深的眼里 却荡过一丝暖意。水影哑然,这片地下的迷宫错综复杂,只要他不想让她走,她 就只能困在这里。他不杀她也不放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将我怎么样,求求你说明白好不好!”水影挡在 他面前,执拗地追问答案。 他不回答,却认真地看着她,从头到脚,一分一寸细细地看下来,深潭的眼 眸平静得无风无浪,点漆双瞳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人影,占据他全部的视线。 水影被他无遮无挡的目光盯得心虚,赶忙闪到一旁,避开他的注视。他忽然 笑了,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水影,你知道吗,平安集里那些妇孺的死, 都应该记在你的帐上。” “什么!”水影又惊又怒,几乎暴跳起来,“那是你操纵月盈造孽作恶,与 我什么相干?”“当然与你相干,因为,平安集之劫,是我专为你而设的。也就 是说,如果你不必入世历劫,平安集的也就没有那场苦难。”他欣赏着她的愤怒, 悠悠地道。 “为什么?”水影的思维一片混乱,似乎一切都是懵懵的未知。她紧盯着这 神秘的黑衣男子,等待从他口中揭秘一个巨大的阴谋。 “那是我对你的试炼,看你够不够聪明,有没有勇气,是不是配得上,为我 而死!”他淡淡地说来,竟是理所当然的坦然。 “让我为你去死?还要看我是不是配得上?”水影重复着他的话,又气又笑, 这是荒唐的疯子讲的荒唐的笑话。水影狠狠地咬牙,一字字迸出:“你就那样了 不起吗?你是谁?”“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我坐的这把椅子,或许你就会知道我 是谁了。”他只给出了一个提示,就闭起眼睛,静默无语。 座椅是清雅莹白的玉色,精致纯净,高洁地让人不忍触碰,只怕玷污了它的 剔透无暇。水影尽管恨着黑衣人,却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也许只有他,才配得上 坐这椅子。 水影绕着它打了个转,也未看出什么端倪,这座椅似乎是冰晶雕成,却没有 弥散的寒气。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刚刚触到椅背,竟一声惊呼,闪电般的缩回。 只觉彻骨的阴寒利针般刺进指尖,顷刻间游走全身,她抱着肩,瑟瑟发抖,指尖 却毫无知觉,似乎已冻僵了。 水影耸然失色,这座椅究竟是何物所制,竟是如此奇寒?自己只是微微碰触, 已被寒气所袭,而这黑衣人整日坐在上面,竟然安之若素,简直不可思议。 “小剑仙,你想明白了吗?”他并不睁眼,轻声问道。 “这……”水影咬着嘴唇,沉吟着,恍惚地记起师傅曾经说过,在天地相交 的极北边,是一片苦寒之地,那里没有丝毫的生气,大地、高山皆被冰雪层层包 裹。在地下深逾千尺之处,埋藏着一种奇石,其阴寒之气休说是凡人,就连天神 也难以抵挡。师傅说那石中孕藏着威力巨大的封印,而这封印只为了锢锁一个人 而生。 那时她年纪尚小,固执地缠着师傅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用这寒冷的封印锢 锁他?师傅不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望着远方出神,茫然的眼里是深 深的忧虑惶恐。 难道这座椅就是极北深寒地下那孕藏封印的至寒奇石?难道这黑衣人就是师 傅所说的那个人?若是这样,他就是被封印在这椅上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水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慢慢地抬起头来。一个巨大的影子正从黑衣人的身 上轻缓地升起,印在高耸的殿顶上。那是一只巨大的鸟,引颈展翅,羽翼流光溢 彩的华美,那是,孔雀! 水影惊恐地盯着那个影子,步步退却,一个踉跄,正跌在他的脚下。“你为 什么这么害怕?是不是已经猜出我是谁了。”他低头笑看着她,她的恐慌映进他 的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悲哀。 “你……你是孔雀……明王!”水影拼命挣扎着站起,只为了离他远一些。 “有见识!我就是孔雀明王,在血池中化生的,佛界中的恶魔。”他用这样 的言语描述自己,脸上是睥睨天地的骄傲。 西方佛界本是祥和慈悲的极乐之地,众佛皆是莲花化生,普渡众生,福泽广 布,降于天下万物。唯有孔雀明王,竟从赤焰血池中化生,身负天诅地咒的厉气, 虽然被封为孔雀明王菩萨,却作恶无数,噬人如麻,搅得天地大乱,下界民不聊 生。偏偏他法力之高,竟无人能与之匹敌,最后只有十三诸佛联手,才将他制住, 打入凡间,封印在尘世的某处,天地才重现安宁祥和。 尽管那场大战已过了千万年,但孔雀明王仍是被整个神界禁忌的名字,他是 笼罩天地的可怕梦魇,永远不能完全消散。他被镇压在何方何界,一直是个扑朔 的迷,据说只有佛祖一人知道。 水影做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恶魔竟然就是眼前人。难怪他有那样通天彻天的 法力,难怪她的剑对他毫无作用,他是让三界五行谈之色变的混世魔王,她只是 道行低微的昆山剑仙,怎么有资格和他动手?没有机会了,真的没有机会了。在 这之前她从未真正绝望过,但现在她心如死灰的告诉自己: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 地! 一丝腥甜从胸口翻起,温热的涌进嘴里,殷红的血夺口而出,流在灰蒙蒙的 石板地上,格外刺眼。水影摇摇晃晃退向一根石柱,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柱子上, 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安全一点。 她颤栗着艰难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孔雀明王杀 人的原因从来只有一个:他喜欢!鲜血和死亡的气息会使他兴奋愉悦!除此之外, 不需要有别的缘由。 但是他开口了,一种难以觉察的悲悯与怜惜渗透在他的声音里,“水影,你 是注定来解脱我的人,用你的血,还我自由。”“什么?”水影虽然已彻底绝望, 闻得此言仍禁不住惊诧。 “水影,你左手的掌心里有一字排列的四颗朱砂痣,是不是?那是天煞星陨 落时留下的印记。每八百年,镇守东南西北四方天界的天煞星就要更替一次,旧 星陨落,新星升起,但四颗星总是依次坠落,同时坠天的时刻万载难逢,而你却 恰巧在这一刻出生。传说天煞星本是亲密无间的四兄弟,因为触怒天神,而被罚 四方分隔,再也无法相见。因此世人又称其为天煞孤星。在天煞星陨落时出生的 人身上都会留下印记,并且一生孤独,俗世就称命犯孤星。” 水影摊开左手,四颗痣殷红醒目的镶在掌心里,就像四粒鲜艳玲珑的樱桃铺 在淡粉色的丝缎上,非常美丽,却隐隐地操纵着她的生命,让她坎坷寂寞,无所 归依。 他悠悠地接道:“我刚被封印在这里时,就已算出,只有在四星坠天的同时 出生的女子才能解开我的束缚,我在这里枯坐,等了一万年,终于等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水影叹息,既然注定如此就认命吧,她闭目仰首:“既然 如此,你杀吧!” 他的面容忽然有微微的扭曲,黯然道:“你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可奈何?” “反正都是死,情愿不情愿有何区别?”水影冷笑,“你给我选择的机会吗?” “就算生死不由你自己做主,愿与不愿你还可以选择,我希望你是愿意的。” “我不愿意!”水影凄厉地大喊:“你凭什么要我为你去死?你是孔雀明王 就有权力决定我的命运吗?佛祖为什么只封印了你的身体?却让你的灵魂醒着, 继续害人!” 他似乎是被水影狂怒的咆哮吓得一愣,沉默许久,他低声道:“他何曾不愿 让我永恒地堕入黑暗,可惜他无能为力。”他敲敲座下的椅子,清脆的铮锵声很 是悦耳,“这雪云石只能禁锢我的身体,而在更深更冷的地方,也就是极北深寒 的地心,埋藏着另一种威力更巨,却无人知晓的至宝。那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 滴落在那里的三滴汗水,化作冰魄,在地下封藏了亿万年,只有此物才能封印我 的灵魂。” “冰魄!”水影喃喃念着,低头想着什么。 “怎么?你想要去那里取来冰魄,彻底封印我吗?”他笑了:“不过也不是 不可能哦,你认真想想,也许真的会有办法。”他分明就是在嘲弄她的本领低微, 她也无所谓,淡淡道:“不用多说了,你快点动手就是!”“如果我不杀你,只 是让你留下来,你愿意吗?”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水影诧异。但不等他回答,她就决然的摇头,“不管为什么, 我绝不会留下来,整日与你这样的恶魔相对,虽生犹死,你还是杀了我吧。” “恶魔。我真的是恶魔?”他低声轻语,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人。“世人皆 是喜善憎恶,但若没有恶的丑陋,怎显得出善的美好。正如人们因为害怕,才会 崇拜光明。若没有魔,哪来的佛?若没有孔雀噬人的恶,怎会有佛祖渡人的善? 诸佛皆从莲座化生,清纯明净,不染尘埃。唯有我,孕育在血池中,我的血是天 诅地咒的漆黑,我是天降的魔,用恶驱使世人潜心向佛。如今,诸佛受顶礼膜拜, 香烟缭绕;我在这里枯坐万年,看着自己的影子说话。这就是惩恶扬善吗?” 水影无言,这些问题不是她能想通的,她从来没想过,那些高高在上,神通 无穷的圣佛神祗,也会被命运摆布,又有谁能够摆布他们的命运?难道在高寒的 九天之上,竟笼罩着一只无形的巨手,像捏泥人一般,随意的捏造着视线下万物 众生的命途! 她一言不发的走向殿后,经过他身边时,她的脚步微顿,随即加快,他低声 地唤:“水影!”她回头,看到他深遂的眼眸里流动的无尽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