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完爱 启明一直在门口眺望,焦灼而急切。日影渐渐西沉,却仍不见水影回来。身 后幽暗的小屋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整整一天,姐姐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得如泥 塑石雕。苍然的皱纹更多、更密,蛛网一般缠裹着她的面容,满头稀疏的银丝也 不梳起,凌乱地披散着。她僵坐在草榻上,虚弱枯槁,只有胸口还在微弱的起伏, 就算心已死了,仍是一具活尸。她茫然的眼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没有一丝水分的 滋润,只剩下两个黑沉沉的洞口,牢牢盯着对面的墙上,似乎要把墙壁望穿,望 向他的方向。 天色越来越暗,终于完全黑下来,这黑暗淹没了少年最后的希望。“她走了,” 启明无声的冷笑,“她什么也做不了,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我和姐姐的生死,与 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启明!”暗夜中奔来的白色身影并没有弃他们不顾,她真的回来了。 “你受伤了吗?”启明问。她的面容竟是和衣衫一样的雪白,神色间,有隐 约的惊惶痛楚。 “没有。”水影抚着脸颊吱唔道,她在林外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情绪,却还是 被看出了。她不敢看启明,埋下头低声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启明侧过身,语声哽咽:“她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也不说话。一切生 存的必须她全部拒绝。这样下去,我不敢想她还能支撑多久!” 水影几欲开口,但终未启齿,她本是直言快语的爽利性格,此时心中却暗藏 了不敢言明的鬼胎。她犹豫许久,只能轻轻地说一句:“我们进屋去吧。” 屋里已是漆黑一片,启明摸索着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亮起来,屋里 顿时有了淡淡暖意。芙蓉似乎是受到灯光的刺激,艰难的转过头,僵直的眼神捕 捉到瑟缩心虚的水影,嚅动着干烈的嘴唇,“你去见他了?” 水影吓了一跳,她几乎不信那是芙蓉在说话。仅仅一夜时间,她的声音竟变 得如此苍老喑哑,每个字,似乎都是从喉咙里强挤出来的,像粗粝的沙石,一粒 粒在水影耳中摩擦,让她寒冷、疼痛,还有无法压抑的恐惧。 “我……”水影步步退去,狠狠地痛恨着自己,本该一走了之的,为什么还 要回来,就是要看着芙蓉彻底的毁灭吗? “芙蓉……我没有办法,我解不开他的怨念……一切只能这样下去了。我明 天就走……不,我现在就走!”水影断断续续地说着,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无 能而残忍,她不敢抬头,无颜最后一次与他们面对。 没有指责,没有哭泣,只有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水影终于退到了门口, 转身夺路而逃。 “站住!”芙蓉口中吐出的两个字钉住了她的脚,她站住,一步也动不了。 芙蓉起身,推开弟弟搀扶的手,蹒跚着,摇摇晃晃走过来,她枯瘦的手指抚 过水影低垂的脸,是了解的温柔,“你已尽了全力,何必自责?就是要走,也等 到明天,好不好?” 水影颤巍巍地抬头,碰触到她的目光,猛然一惊,那双片刻之前还干枯呆滞 的眼晴,现在却闪烁着盈盈的光彩,清澈美丽,含着沉静温柔的笑意。 夜更深了,芙蓉和启明都已睡着。水影躺在草榻上,看着芙蓉沉睡中的安详, 不禁心酸。她真想乘现在偷偷地溜走,既然她只能灰溜溜地逃走,早逃总比晚逃 好。 她这样想着,可是身体却异常的倦怠,眼皮沉重地下垂,掩盖了她的视线, 最后的朦胧中,只见墙角的火盆里正散出淡淡的烟气。 “醒醒,快醒醒啊!”酣梦中的水影终于被摇晃和叫喊弄醒了,她用力睁开 眼,眼前晃动的是启明惊惶的脸,“姐姐不见了!”他大喊。 她一震,连忙起身,可是几乎站不稳,身体沉重,头晕目眩,她扶住桌子, 惊疑道:“我怎么会这样?” “姐姐在火炭里加了燕尾草,这种草就像是迷药,每次血毒发作后,她都会 点这种草药让我睡觉。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比你早醒,但我醒来时,姐姐已经不 见了。我想她一定是到林子里去了……”启明说着,拉起她就跑。 “等等,我的剑呢?”直到此时,水影才发现须臾不曾离身的流火已不在腰 畔。榻上没有,桌上不见。她与启明对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慌。 月色已渐沉,但天还没有亮。两个人影在夜风里飞奔,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 祈求:“但愿还来得及!”黑暗。林子里永远是黑暗的。林子的中心,很多树已 被水影砍去,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和两个说话的声音。 “你怎么会来?你为什么来?”“我来杀你!”“哼,你要杀我?杀了我以 后呢?难道你没有想到你和你那宝贝弟弟以后的悲惨?”“我一定要杀你!” “是吗?那你就杀吧。” “不能啊!”水影凄厉的嘶喊。她和启明总算赶到了,总算还不晚。 “姐姐,你不能……”启明的哀求被宝剑出鞘的清吟截断,流火的剑光照亮 了这里,也照亮了芙蓉凌厉冰冷的面容,“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启明,你也不 例外!” 水影惊呆了。流火竟然被芙蓉拨出了鞘?这怎么可能,她只是个凡人,怎么 能有操纵仙剑的力量?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不容她不信,流火正握在芙蓉的手中, 剑光如电,威力如在她手中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们拥有相同的命运,命中的孤星虽然让她们注定寂寞永远,也 赐予了她们非凡的力量。既然命运相同,也许在某个时刻,力量也是相同的。 芙蓉不再顾忌他们,转身面对一脸漠然无谓的蝎魔,轻唤道:“应生!”剑 锋与呼唤同时刺进他的胸膛,乌黑的血溅出,落在她的脸上、身上,积怨的诅咒 即将开始第二次轮转,应生痴痴地看着她,“你……为什么……” 她一寸寸拨出染血的剑锋,凄然地笑:“应生,我想知道,恨的诅咒,是不 是能用爱终结!” 她转腕,横剑,向颈上刎去。刹那,仿佛是揉碎了万朵桃花,满目殷红。水 影一把抓住狂吼着冲过去的启明,转头闭目,热泪从眼帘间汩汩流下。这是唯一 的办法。恨的诅咒,只能用爱来解开。 “应生……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恨过我……是不是?你不讨厌我变老……是 不是?”“是。我不恨你……不在乎你的样子,你永远都是我的芙蓉……从前的 芙蓉……”应生低头吻着她苍老的脸,就算换了时空,就算变了容颜,她也是他 心头永远的爱,永远的痛。 “应生,你说过要带我回到江南去……看芙蓉花开……”她依在他怀里,喘 息越来越微弱,提起十年前未及实现的承诺,十年间无时无刻不在重温的承诺。 “我带你去……看芙蓉花……像你一样美的芙蓉花……”应生用尽全力拥紧 心爱的女子。他们的泪流在一起,他们的血溶在一起,他们的爱被血泪凝固在一 起…… 大树纠缠交错的枝叶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方曙光微明的天空,朦胧的晨 曦照着一对长眠的人儿。俊朗的少年拥抱着美丽的女子,笑容凝在唇边,是永恒 的灿烂。这是他们从前的面容,沉重的怨念终于化解,生命在结束的瞬间回到从 前。他是应生,她是芙蓉,永不醒来,永不分离。 “启明,你想哭,就哭吧!”水影转向身后缄默如石的少年,他身上的邪气 已完全消失,但他最爱的姐姐永远不在身边了。 “我不哭!”他颤抖着,用力攥紧手掌,压住喉间的哽咽,“姐姐终于幸福 了,我为什么要哭!” 在茅屋的旁边,立起了一座新坟,很简陋的坟墓,连墓碑也没有,但这并不 妨碍下面沉睡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来得太晚。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濡湿了坟头的黄土。启明伸出手,覆在坟上,可是一双 手,能遮住几根雨丝,能挡住多大的天? “启明,我要走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还要住在这里吗?”水影再三迟疑 着,还是开了口。 “不!”他的回答很坚决。 这样的回答在水影意料之外,她以为启明一定会在这里定居,为姐姐守墓。 “那你要回到村里去吗?”“不!”还是否定的一个字。 水影想起对芙蓉的承诺,她不能背弃这个承诺。“那,你跟着我去云游四方 吧,看看你喜欢在哪里落脚。”“不!”他似乎只会说这一个字。 “那你要怎么样?”水影困惑的望着他倔强的脸,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 是泪。 “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守在这里,永远地守在这里!我说过的,我最大的 希望,就是永远守护着姐姐!”他慢慢地说道,每一字都是不可更改的决心。 水影沉吟着,隔了很久,她才问道:“你真的这样决定?真的不后悔?”他 不回答,因为已无须回答。 水影轻叹。芙蓉已带走了启明的整个世界,她无法再为他重铸一个世界,只 能成全他的坚定。她抬起手,抚过启明的头顶,肩膀,身体。启明消失了,一棵 挺拔苍翠的白杨立在墓前,婆娑的树冠恰好完全遮住了坟墓上空的一方天。 “启明,你可以永远守在这里了,为姐姐挡风遮雨,守护她的幸福不被人打 扰。”水影抚着树干,柔声叮嘱。他的枝叶轻轻摇动着,像是在向她致谢。 水影转身而去,继续她的征程。她一直走,不敢停步,不敢回头。她知道身 后是幅凄凉的景象,看到一定会流泪,霏霏的冷雨中,一棵孤零零的树守着一座 孤零零的坟。启明曾对着流星许愿,愿姐姐幸福,愿他能永远守护她的幸福。现 在,这愿意真的实现了,却是以这种方式。是悲,还是喜? 水影流着泪笑了。是应该笑的,原来,世间真的有一种爱,可以超越一切极 限,不被岁月消磨,不被死亡摧折。永远盛开,永远美丽,如芙蓉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