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醉沉东风梦 夜雾渐渐散去,阳光的金箭刺破最后一丝朦胧,照亮了崭新的黎明。水影在 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吟中醒来,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这样甜静的睡眠,已经许 久未有过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确定着身处的所在。这是一座小巧别致的楼阁,陈设精雅, 窗上的纱是淡淡的绿,风吹过,似拂动一缕渺渺的轻烟。不想可知,窗外的景色 必是大片修长挺拔的翠色盈盈的竹,不然,这里怎么叫做“竹韵阁”呢。 水影又见到娃娃,是在“竹意厅”,在为她而设的宴席上。他乖巧地坐在苏 夫人的身旁,干干净净,玉雪可爱,托着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听到丫 鬟通报,他才抬起眼睛,看着进来的水影,漆黑的瞳仁里藏着看不出,读不懂的 心思。 苏夫人端起一杯酒,盈盈起身,“这杯酒,权当我代犬子相敬,请水影姑娘 满饮此杯。” 水影忙也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翡翠杯玲珑剔透,杯中的酒纯白似乳汁,浓香 馥郁,未及入口,已有三分醺然酒意。水影举杯一饮而尽,只觉甘美纯厚,回味 无尽,不禁脱口赞了声,“好酒。” 苏夫人见她饮下此杯,眼里有狂喜的光一闪而过,她亲自执壶,又斟满了水 影的杯,欣然一笑:“这酒本是厨下自酿的,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性烈,酿酒的 厨子取名‘醉东风’,既然姑娘喜欢,就请多饮几杯。” 水影又饮一杯,头已有些晕沉起来,她轻轻推开苏夫人又要斟酒的手,笑道 :“这酒果然好烈,难怪连东风都醉了。我不能再饮,失了态,恐怕不好。” 苏夫人并不强劝,收回执壶的手,美艳的笑容纯酒般漾开,“失态怕什么, 人呢,谁没醉过几回。醉了就去睡,不过是梦一场。来日方长,改天我陪姑娘好 好喝几杯,醉一次,看看会做个什么梦,美梦呢,还是噩梦!” 水影真的有些醉了,没有听清她意味深长的话,连宴是如何散的都不太记得, 只是娃娃那双看着她的深深的眸子,却清晰地似刻在心头一般。她在睡去之前模 糊地想着:这个娃娃,真的只是个娃娃吗? “醉东风”真是奇妙的酒,醉乡中是很幸福的梦境,水影笑着醒来,并不觉 宿醉的头痛,身体如坠云雾,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是从未有过的,极度舒适的 慵懒,让她彻底的松驰和忘却,甚至连流火喑哑的低鸣都没有听到。 水影又躺了很久,方才懒洋洋地起身,推开门,夕阳已残,天色将晚,满目 的苍翠渐渐沉入暮霭,浓郁的暗影越来越深。水影倚着粉墙,遥遥地望见一个小 小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娃娃。”水影招呼着迎上去,这个娇纵任性的孩子似乎有着某种非凡之处, 让她好奇,希望了解这个不像娃娃的娃娃。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娃娃的口气像是命令,粉白透红的可爱 脸庞不见笑容,也没有孩童的天真稚嫩,严肃得像块木板,说完话就转身而去, 赤着的脚丫踏出“啪嗒啪嗒”的单调节奏,头也不回,算定了水影会跟来。 他没有算错。水影一面气恼着他的无礼,一面抗不过自己的好奇,猜测着, 犹疑着,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脚步,穿过重重园林,层层竹海,辗转曲折, 她不知他要去那儿,她不问,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当夜的墨色越来越深,天幕 上亮起了第一颗星,娃娃终于站住了。 “这里好不好?”他转过身来问,水影惊异地看到了他的笑容,这个总是沉 默阴郁的娃娃,原来也可以笑得这样灿烂真稚,纯然清澄。 “这里……”水影环顾着周遭,欲言又止。让娃娃如此欣喜的地方竟是一大 片的荒芜,这块土地就像是从偌大的园林中分离出的,光秃秃的,而且似乎是刻 意的荒废,连杂草都没有一根。 娃娃席地而坐,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水影的回答。水影想不通娃娃为什么会喜 欢这样的荒凉,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但她不愿扫他的兴,总算斟 酌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赞美,“这里很好,很安静。” 娃娃看出她的勉强,扭过头去,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你以为那些竹林才是美景,其实……”他深吸一口气,反问水影,“你不觉得我 家的竹子太多了吗?只有这里,是唯一干净的地方。” 水影愕然。娃娃的话像一记重锤,猛地砸进她昏沉沉的心里。是的,这座 “竹心别院”,就像是一片汪洋的竹海,美得异样,多得异样。苏夫人种下这么 多竹,难道只是因为喜欢? “娃娃,你带我到这里来,只是想说这个吗?”水影疑惑着,却不动声色。 “还有一句话。”娃娃黯淡忧郁的眼睛忽然灼灼的闪亮,像两颗近在咫尺的 星,他一瞬不瞬的凝视让水影慌乱,说出的话更是奇怪难解:“你可以,叫我英 罗吗?” “英罗?”水影诧异地重复,他点头,满脸的幸福像是个被母亲呼唤的乖巧 小孩,“是的,请你这样唤我。在只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水影无言,他亦无言,这样的静默持续许久,半弯的月亮已渐近中天,他抬 头望去,脸色微微一变,起身道:“时候快到了,我们回去吧。” 水影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快到了,一转念又止了口。她牵起他的手,细滑娇嫩 的小手握在她的掌心,冰凉安静,像一尾温顺的小鱼。 “姑娘醒了吗?夫人有请。”轻轻的叩门声伴着竹影甜美的语声,一派安祥 恬和。水影仍陷在近似昏迷的沉睡中,心要醒来,眼却睁不开,无穷无尽的累压 过来,压得她一直往下沉,沉入深深的海底,那梦魇中的海亦是绿色的,是竹的 绿,绿得有些狰狞。 “姑娘可歇息得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要客气才是。”“竹意厅” 里,苏夫人伴着水影闲谈品茶,殷切周到,无微不至。 “哦,还好,有劳夫人费心。”水影随口应着,眼睛只凝在苏夫人脸上,这 是她第一次与苏夫人这样接近,可以这样细致入微的看她。苏夫人依然是绝代风 华的美丽女子,但认真看来,她的美竟似有些奇异,好像是把本应属于很多人的 美丽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若是把她的美丽分拆开来看,那脸庞、眉目、身材、 神韵,竟然都有些似曾相识。 “水影姑娘,你为何这样看我?”苏夫人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赧然轻笑着低 下头,悄悄隐去了眼中的一丝怒意。 水影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是我失态了。我也走过很多地方,从未见过夫 人这般容貌风韵的女子,夫人之美,几乎不像世间之人。” 苏夫人用一块翠色的帕子掩了口,轻轻的笑,“姑娘真是会说话,妾身已经 老了,那配得上你这样的夸奖。我倒是羡慕水影姑娘,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 妾身要是有你这双眼睛,也就心满意足了。” 水影一愣,再仔细看苏夫人的眼睛,果然已有微微的老态和黯淡,让她美丽 的容颜显出些许疲惫。 一个着鹅黄轻衫的俏丽丫鬟托着茶盅过来,苏夫人起身,接过茶盅奉与水影, 笑道:“姑娘请用茶。” 水影忙也起身,口中称谢,双手去接那盏茶。指尖刚碰到茶杯,她的动作忽 然定住了,目光怔怔地盯着苏夫人的左手,那只纤柔秀美的手,在腕骨上有一块 指甲大小的淡红色印痕,像一抹淡淡的血迹,印在玉雪的肌肤上,是别样的美。 水影清楚的记得,如心的左手上,也有一块如此的印记,几乎是一模一样。如心 曾是她情同姐妹的知交好友,百年前入世历劫,一去不返。 “水影姑娘。”苏夫人轻咳一声,提醒着她的失神。水影知觉,连忙接过茶 盏,眼睛还是不肯离开她的手。苏夫人欠身归座,轻盈抖落衣袖,恰好盖住了左 手。 水影无奈地收回目光,她却笑问:“姑娘方才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方才看见夫人腕上的印痕,想起我的一位好友,恰巧也有一块如此的胎记, 恰巧也在左腕。”水影喝了口茶,看着苏夫人说道。 “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苏夫人眉目间漾着欣然喜悦,轻抚着腕上的印记, “真的是难得,若是我见到你那位好友,定要与她结为姐妹。” 苏夫人和她一起下楼,外面艳阳高照,娃娃正站在一丛翠竹下,看见她们出 来,他就走过来,脸色僵硬得像冰,冷冷地向水影道:“你怎么还不走?” “娃娃,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苏夫人喝斥道,怒意隐隐,然后向水影陪笑 解释,“这孩子性情古怪……” 娃娃今日果然古怪,竟然打断了母亲的话,言词更加犀利刻薄,“你还打算 在我家赖多久?别以为以恩人自居就可以在我家里白吃白住,就算你不救我,我 自己也能从那洞里出来……” “住口!”苏夫人厉喝道:“真是越来越没教养,还不快向水影姑娘道歉, 然后回书房思过,今日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苏夫人气得发怔,忙又向水影道歉,“姑娘 别生他的气……” 水影没有丝毫气恼之色,淡淡一笑道,“夫人看我像气量狭窄的人吗?若是 连孩子话也认真计较,岂非连孩子都不如了。” “那就好,姑娘真是大人大量。”苏夫人的脸色和缓下来,是如释重负的轻 松,“姑娘请先回房休息,明日我定让娃娃向你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