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噢,我是当真的,”穿着粉红色礼服的女孩说道。“再不拿出来我就报火警。” 她用扇子轻轻地点着那个小伙子的鼻子;那些货真价实的西班牙式花边与她的裙子 很相配。那个年轻人烂醉如泥,对着女孩的头发嘟哝着。 “你弄得我难受极了,我要叫了,”她又说道。“天哪,要是让妈撞着,她非 暴跳如雷不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是她并没有动,可以说,根本就没挪动。 那男人还在她胸脯上乱摸着,而萨利看看周围,前屋很暗,散发着从佛罗里达花高 价买来的桅子花香气。通过房门,萨利看见跳舞者随着乐队演奏的节奏旋转,这支 黑人乐队是从姆哈莱雇来的。乐队正在演奏“不是行为不规”的曲子。妈妈,寻找 着向屋外看。 “花花公子,”萨利边说边轻推了一下那个年轻人。他醉得不成样子,只这轻 轻的一推,他就从椅子上掉了下去,他坐在地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模样滑稽 极了。萨利把羽毛披肩披在肩上后,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当这个少女飞快走过时,一双小小的法国式高跟鞋在台阶上卡嗒卡嗒地响着, 她妈妈开始说“我不赞成——” “哎呀,妈妈,别扫兴好不好?” “我得和你爸讲讲。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在这举办这种恶心的晚会。挂在屁股上 的酒瓶子,男女亲吻抚摸,还有低俗的音乐”。 萨利气冲冲地冲上楼去。母亲仍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天哪,那是1924年,所 有的棒小伙早就不品茶,也不会信守三年的婚约。世界变化太快了,再也没有那种 母亲说过的端坐在客厅中,忠守自己珍宝的女孩了。 萨利的头突然剧痛了一下,便倚在门框上。汤米在他的劣等威士忌里放了什么 东西?天啊,这倒霉的酒喝得让她看什么都是双影的,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黑暗的 卧室,在丝绸窗帘前稳了稳身子。在远远的墙角上挂着一面镜子,她在镜子中看见 了她穿过的门,还有在阴影中,站着一个男人。 “楼下开舞会,”萨利说道。她想坐一会儿,让头脑清醒一下,再回去跳舞。 楼下不断传来爵士乐声,还掺杂着男人们的高谈阔论和阵阵爽朗的笑声。声音太大 了。母亲会发火的。那个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舞会在楼下。”那个男人只是茫然地站着,凝视着萨利, 仿佛她是幽灵一般。他穿着古怪,根本就没穿礼服,一件白色的长衣,廉价的裤子 和那种她从未见过的便宜货色的黑布鞋上系着副白鞋带。那可笑的鞋底一看就知道 不是皮制的。他是商人还是小偷?房间里有一个小阳台,从窗帘的缝隙中她能看见 一小块黑色的天幕。他该不是从阳台上跳进来的吧? 看了一眼他的面孔,她不禁要惊叫了。她现在已习惯了这种昏暗的光亮,而且 完全能看清他的表情。萨利早就习惯了她情人们眼光中哈叭儿狗般的神情,每次她 都要嘲笑一番。 然而这个人脸上那种近似女性般的腼腆却让她觉得好笑。“哦,不过是一个乡 下姑娘,”萨利想道,并淫猥地笑了笑。那个男人也回报以微笑。 他绝不是她在舞会上碰见的那种男人。现在她开始仔细端量他,黑头发,大鼻 子,黝黑的皮肤。犹太人。她父亲虽与犹太人做生意,但并不与其交往。多有趣呀! 妈妈又该发火了。她又笑了笑,很诱人。 那人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了下来,就好像他不会再往前走了一样。直至此时她 才明白这个人原来是在镜中,可她却不在,镜里也没有她的身影。她走向镜子伸出 手去,但那人并没有伸手来接。她就像是走在梦中,就在她往前移动时,楼下的大 钟开始敲起了十二点钟的钟声。当第一声钟鸣隆隆作响时,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城 市黑暗的街道和白雪。这是新年除夕,既将从1924年进入到1925年。火车开过,它 的吼叫声在公寓楼中振动,把曼哈顿的办公大楼抛在后面。 钟声又响了,缓慢悠长,火车驶在无止境的轨道上,驶出了夜幕。火车驶近她 的卧室时,响起了孤寂的汽笛声。直至驶至门外,车才停了下来。 “你想看看gorks ?”一个男人懒洋洋地坐在桌后说道。一个用橡胶和皮毛制 成的玩具小妖精,张开着双臂,端坐在桌上一个临时记录本上,脖子上挂着的标签 上写着:爱我。 鲍森医生并不赞成使用“gork”这个词,但他不想反对这位主任这样说。“gork” 很有可能来自他的本族语波兰语。这个词意思是泡菜,一种油腻的带有大蒜味令人 恶心的泡菜,但黑面包上要加上一点五香熏牛肉。他认为是这些患紧张症病人使他 的同乡想起用“gorks ”这个词,这些病人笨重、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轻蔑 的词,鲍森医生从来不用。“我想在这些病人身上试用左旋多巴,”他说道。 “是的,噢,我听见了,”主任说道。“萨克医生的实验。 把他们唤醒,再催他们入睡。好像不值得这么做。“鲍森医生并不同意。成年 累月地躺在床上,让惹人心烦的护士们帮助进食,让人像翻谷袋一样翻来翻去,这 样的活法让人难以忍受。这是活着的死亡。萨克医生接受了这些活死人,他在他们 的额头上写下上帝的名字,他们就会”醒来‘“。他们活着。如果几周后名字消褪, 他们就又会入睡,无论如何,这是值得的。即使是伴随着痛苦的生活也要远远好于 失去知觉的昏迷。鲍森医生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长大的孩子,他知道对那些放弃的 人们来说会有什么下场。人们称他们为贻贝人,他们已毫无生气,还不如那些用来 添炉烧火的干柴。 “我还打算使用一下强力维他命疗法,”鲍森医生说。“据我推测,这些病人 多年来营养消耗过多,导致了大脑失去了知觉。” “我们的病人喂养进食全是依靠最好的食谱。” “对,的确,”鲍森医生显然不这样认为,“可要治疗昏迷病人还远不止于此。 他们不会动。我还打算开始实施一个锻炼计划。” “他们接受身体锻炼疗法,”主任说道,“一周两次。”是的,一周总有那么 两次他们被推到花园并被留在那儿赏花。鲍森医生想。“我意识到这一点,但伴随 使用左旋多巴,会取得长久效果的。” “这些就是你们这帮科学家用来写新闻的材料,”主任叹了口气说道。“你们 为什么不找个小实验室去折磨小老鼠,而别管我的计划安排呢?” 鲍森医生礼貌却目光坚定地盯着这个魁梧的男人。 “天哪!”主任最后道,“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我已够费劲的了。我想:你 有卫生部的推荐信吗?” “对,”鲍森医生说。 “你们这种人就这样。好吧。我就分你一个病人。她得的就是那种你也许会称 之为博士要研究的那种病。五十年来毫无改善。 “只一个?”鲍森医生说。 主任接着说,“从她身上开始,让我们看看你治得怎样。” 听到这儿鲍森医生只能同意。 他第一眼看见萨利时,那是在玫瑰园中。每周二和周五,所有得痉挛病的病人 都会被穿着整齐,再坐在轮椅上被推到花园里。他们垂着头,他们的手以一种奇怪 的角度弯曲着。他们在蔓藤围绕的架子下坐成一排,在那儿太阳光不会炙伤他们的 皮肤。有些人嘴里嘟哝着无意义的话语,另一些人机械地扭来扭去,使他们的轮椅 发出吱吱的声音。缺乏锻炼使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一种奇怪而又懒散的表情。他们的 面孔,虽然好多人已很老了,却没有皱纹。岁月并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即使上了年纪的人也没有多少白发。 萨利有着一头软软的金黄色的卷发。鲍森医生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过并涂了指 甲油。她母亲去世时,曾在遗嘱里标注,她的女儿不但要接受一定的身体治疗,而 且要让她活得有滋有味。因此,每周都有一名美容师来到疗养院为她修指甲,修脚, 做头型,再给她喷上昂贵的香水。萨利好像并未注意到这些。 鲍森医生注意到萨利并不同于其他那些穿着被人丢弃的旧式军衣的病人,相反, 她穿着华丽。她有一件领口有薄绸衬边的亮绿色上衣和一双银色的便鞋。她的颈上 戴着一条嵌有紫水晶坠的旧式银链。她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了。 “你好,萨利,”鲍森医生说。老妇人神态平静地凝视着前方。“你以后会经 常看到我的。我就是你的新医生。”一阵微风吹过蔓藤。坐在队尾的一个中年妇女 发出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她的手痉挛地抽动着。 “她听不见,”护士说。 “我知道,但总有一天她会听得到。”鲍森医生把萨利从别的病人旁推走,一 直推到她自己的房中。在床边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束了香花。那幅厚厚的丝绸窗帘 是萨利母亲卖掉了她们在纽约的宅第后买的,事实上,所有的装饰物都是从老房子 中拿来的。它们都是1920年前的东西了。 鲍森医生心想,这些一定很值钱。萨利父母已经去世,但她还有一个妹妹,她 的妹妹每周都坐着私人司机驾驶的小车,穿着巴黎的时装前来看她。 “哇!”葛拉底叫道,她是鲍森医生的护士,她刚刚到这儿。“这么多好的东 西而且又没人管。我最喜欢这些紫水晶。” “别碰它们,”鲍森医生说。 “哇,头儿,”葛拉底没有礼貌地说。“你看看这个壁橱! 裘皮的衣服!真丝的衣服!看看这些鞋子!多可惜啊。“”她要是醒来就不可 惜了。“ “她是精神分裂吗?”葛拉底问道。 “不是,她得了一种沉睡病。 ——晕睡性脑炎。那时她才二十岁。“”我不知道在纽约还有舌蝇。“ “不是那种晕睡症,葛拉底,你到过哪儿啊?” “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护士说。“它是一种病毒,在大流感时期到处传播。 十年中,五百万人得了这种病。然后,就停止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传播蔓延过。” “真是谢天谢地。她母亲在1925年1 月1 日早晨发现她站在卧室的镜子前,从 此后她就昏迷不醒。 “天哪,”葛拉底说,并颇为同情地看着萨利。“也就是说,已七十岁了。可 这不可能呀。她看上去没过30岁呢。” 鲍森医生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萨利。他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所以他可以把她想 象成七十岁的老人,但葛拉底说的没错。她的皮肤像年轻人一样光滑没有皱纹,也 许是因为她没有受过炉火的熏烤、怀孕的苦痛、感情的冲击之由吧。她的头发像少 年人的一样惊人的柔软。她紧闭的双眼已经历了五十年的蹉跎岁月。 鲍森医生浑身一阵颤栗。很久以前,在一处涨潮的潭水里,他发现了一种复杂 的生物,边缘是波浪状。蓝、黄、粉相间煞是可爱,他俯下身去将其从水中捞出, 打算仔细端量一下。在他的手中,它破裂了,所有的漂亮色彩碎成了粘液,沾满了 他的手指。 当然了,萨利可并不是池中的生物。他现在终于承认尽管她年事已高,但她确 是一个美丽绝顶的女人。他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开始端详她平静而毫无表情的面 孔。“明天我们就开始采用维他命和锻炼疗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