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十九、二十世纪的奇想故事里中,善良和邪恶、光明和黑暗间的抗衡过于清 晰化,比如一场大战,好人坏人各倨一边,有警察和匪徒、基督徒和异教徒、英雄 和恶棍。我相信在这样的奇幻中作者试图强迫理性领军到它根本无法前往的地方, 却抛弃了忠实为我们指路的可怕影子。那是虚假的奇幻,理性化后的奇幻。它们并 不真实。让我来说说《魔戒之王》,通过展示一件真品,我们会发现它往往比赝品 要有趣得多。 批评家一直对托尔金的“过分简单化”颇多非议,指责他把中土的居民简单划 分为好人和坏人。这没说错,而且他笔下的好人们有时尽管有些讨人爱怜的小缺点, 但总体上倾向于绝对善良,而兽人和其他恶棍们则十恶不赦。但这只是根据白日里 的伦理观,区分美德和罪恶的传统准则作出的评判。当你把这个故事看成是一段心 路历程的时候,你会发现非常与众不同的地方。你会看见一群光芒熠熠的身形,每 个都带着自己的阴影。和精灵为敌的兽人,和阿拉贡为敌的黑骑士,和甘道夫为敌 的萨鲁曼,以及比他们更加突出的是和佛罗多为敌的格伦,和他为敌又在他内心的 东西。 这真的很复杂,因为每个身形都明显具有双重性质。山姆部分上来说可以作为 佛罗多的影子,也就是他那个“次等的”部分。格伦则更清楚地被表达为人格分裂 下的两个人,他总是在和自己说话,山姆称之为“小偷和臭鬼”。尽管山姆不承认 也不象佛罗多那样接受格伦,不相信格伦,不让他给他们带路,但实际上他很了解 格伦。佛罗多和格伦不仅仅是两个霍比特人,他们是同一个人——佛罗多知道这点。 佛罗多和山姆是光明面,史米格- 格伦是阴暗面。最终,山姆和史米格这两个次要 的身形淡出故事,在漫长追寻的尽头只留下佛罗多和格伦。而善良化身的佛罗多失 败了,他在最后一刻将至尊魔戒倨为己有,邪恶化身的格伦却完成了任务,毁灭了 魔戒和自己。魔戒是综合效能的原始模型,代表创造-毁灭,它坠入火山,返回一 切创造- 毁灭的永恒源头,返回原初的火焰。当你这样阅读《魔戒之王》的时候, 你能说它是个简单的故事吗?我想它确实是,《俄狄浦斯王》也非常简单。但是它 并不是个过分简单化的故事。能说这样故事的人必然曾经转身直面自己的影子,正 视黑暗深处。 采用奇幻的语言来说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意外,也不是因为托尔金是个逃避主 义者,更不是他写故事是要给孩子们看。它是奇幻是因为在重述精神旅程和灵魂中 的善恶交战的时候,奇幻才是天生的,为人青睐的语言。 托尔金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但是它需要被重复,一次次重复。因为在这个 国家里,仍存在着一股对奇幻根深蒂固的苛刻怀疑,最常见于那些确实是在严肃地 关怀孩子的伦理教育问题的人中。对他们来说,奇幻就是逃避主义。他们分不清楚 商业化麻醉剂工厂里长出的蝙蝠侠、超人与群体无意识中的原始模型之间的差异。 幻想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人类头脑中一种普遍的主要功能,但在他们眼中和幼稚病、 病态倒退如出一辙。他们似乎认为影子是我们可以轻易打发的东西,只要我们能把 电光灯调得够亮。他们以同样的态度看待童话里的无理性、残酷和奇怪的非道德性, 说:“但是这对孩子很不好,我们必须用现实主义书本教孩子分清对错,那样的小 说才真正反映了生活!” 我不否认孩子们需要被教育分清是非——他们通常很想知道对错。但是我坚信 现实主义小说对孩子们来说是最难懂的媒介之一。要不被卷入群体意识的肤浅表面, 过于简单化的道德说教和纷繁芜杂的心理投射中太难了,结果只能是到处不是好人 就是坏人;或许你会得到这样的故事“我们中最好的人心中也有一点点邪恶,而最 坏的人心中也有一点点善良”——危险的陈词滥调,忽视了我们每个人身上其实都 有极大的为善或为恶的潜力;或者人们只鼓励作家们去利用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 要孩子们不去学故事里的暴力却把他们吓得人仰马翻,这么做太可耻了;或者你也 会找到些“问题小说”,描写关于毒品、离婚、种族偏见、未婚先孕等等——仿佛 邪恶是个可以被解决的,能够被回答的问题,就象五年级的数学题一样。如果你想 知道答案,只要翻过书来看看就好。 那才是逃避主义,把邪恶标成一个“问题”而忽视它的本质:我们一生中将会 遇到的,必须面对并一次又一次应对的,要承认和忍受的一切疼痛、苦难、荒废、 失去和不公都是完成人类生活所必不可少的。 那么自然主义作家能为孩子们做什么?他们向孩子表明邪恶是不可解决的问题 ——不论孩子还是成人都无能为力?给孩子们看些达豪集中营的照片,或是印度饥 荒,或是精神病父母的残忍行径,说“好了,宝贝,就是这个样子,你从里面明白 了什么?”这绝非人道手段。如果你提出对这些暴行有一个“解决方案”你就是在 对一个孩子撒谎,但如果把成人的无处释放的绝望交给太过年幼的孩子去对付本身 也是疯狂的举动。 年幼的孩子们确实需要保护和掩蔽,但他们也需要真理。在我看来你能对孩子 们诚实不讳、实事求是地谈论善与恶的方法就是讨论自己——内在最深处的自己。 这才是孩子们能够也会应付的事,事实上,我们成长的任务就是要成为自己。如果 我们对这任务绝望我们就无法成功,如果我们被教导认为对此没有什么可做那么结 果也一样。如果强迫孩子们认为成长是绝望的,或者对他们又吓又哄以便把他们置 于虚假的安全感下,那么成长的过程就会被阻断、扭曲。我们成长所需要的是事实, 是超越了人类的善恶的完整性。我们需要知识。我们需要自我认识。我们要看清自 己也要看清自己投下的影子。因为我们有能力面对自己的影子,有能力控制它,让 它作我们的向导,这样当我们成为象社会中的成人一样拥有力量和责任的时候,当 我们必须面对所有人都要忍受的世间既成的邪恶、不公和悲伤,必须面对站在一切 尽头上的影子的时候,我们或许就不会轻言放弃或否认看见的事实。 奇幻是内在自我的语言。就个人而言,它是我给孩子们和其他人讲故事时青睐 的语言,除此之外我并不对它有更多要求。不过我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自信,在 我背后站着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他的说法更加大胆。雪莱说过:“想象是德行最 伟大的工具。” 译注:①原始模型:Archtype. 译注:在文学评论中,一个原始的形象、性格 或者模式在文学与思想中一再浮现,从而成为一个普遍的概念或境界。这个名词引 自心理学家C·荣格的著作。他制定一个称为“共同的无意识”的原理。在荣格看 来,人类的各式各样经验都通过遗传密码传递给后代。(《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 卷9) ②乔兰德·雅各比,《C·G·荣格的心理学》(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 1962)第107页。 ③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和宗教:西方和东方》,Bollingen 系列 第20册,《C·G·荣格全集》第11卷。(纽约,Pantheon书局,1958), 第76页。 ④荣格,《心理学和宗教》,第83页。 ⑤译注:格林童话《糖果屋》(HanselandGretel )中的人物。讲述小兄妹被 亲父和后母抛弃在森林里,遇到了有座糖果屋的坏巫婆。巫婆要把哥哥喂胖吃掉, 但是妹妹机智勇敢地把巫婆退到炉子里烧死,兄妹俩得以逃出森林最后过起了幸福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