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号营地,东北山脊,海拔约18,300英尺。 人们给乔戈里峰取了个“凶残之峰”的名字,类似的绰号还有上百个。他们是 怀着敬畏的心情为它命名的。这是一座吃人的山峰,攀登乔戈里峰的死亡率超过了 攀登珠穆朗玛峰或喀喇昆仑山脉上的任何山峰。山本身并不恶毒,用禅道的话说, 它就是天下诸山的代表:坚硬、高大。从南面看,它呈金字塔形,跟小孩子信手涂 鸦画的阿尔卑斯山马特洪峰一模一样。冰崖壁立,山势险峻,雪崩频繁,风暴无情, 气候变化无常。几乎没什么氧气的峰顶不断被暴风侵袭。乔戈里峰的阳刚之气饱满 无比。永恒的冷漠,绝对的无情。一个多世纪以来,攀登者热爱它,胜利者征服它, 失败者为它丧命。 如今,轮到我们了,不知命运的轮盘将如何旋转。 你看过螳螂似的外星人走路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都在高清晰电视或其 他视频装置上见过,看在老天份上,整整一个卫星频道专门放外星人的事。但我们 看见的不过是快照剪辑画面和长焦镜头,或者外星发言人和围站在一边的地球政界 领袖的静止镜头。亲眼见过它们走路吗?哪怕是很短的时间? 乔戈里峰东面高达11,000英尺,笔直陡峭,嘎文·奥斯腾冰川就在下面。 经过奥斯腾冰川中游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待在冰川边缘,那里不会发生冰裂,但 要冒雪崩的危险;要么紧紧贴着冰川中央走,脚下随时可能发生冰裂。但是,哪怕 只有一点点雪崩的迹象,经验老到的登山者都情愿选择走冰裂路线,因为技巧和经 验可能帮助你躲过冰裂。如果雪崩爆发的话,那你除了祈祷之外,这世界上就真他 妈没别的事情可做啦。 要登冰川,我们必须缘绳而上。加里、保罗和我讨论过,是不是把虫子和我们 联在一块儿,但是等我们登到冰瀑多发区,我们已经没什么好选择的了。如果不让 他用登山绳,那跟谋杀也没多大区别了。 十年前外星人首次来到地球时,我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他们穿衣服吗”。 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不穿衣服,倒不是说他们暴露着生殖器官到处走动。他们身体的 主要部位裹着一层角质外壳,其他柔软部位覆盖着层层薄膜,模样虽然怪极了,却 很好地替代了衣服。理论上讲,他们是两性动物,要分雌雄。不过我还不曾听说有 谁见过它们的生殖器。而且我敢保证,加里、保罗和我,谁都不想第一个去研究研 究。 外星人装备得向来很好,工具带、安全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齐全得很。卡 纳卡拉德斯也不例外,一露面就背着那个泡泡一样的背包,里面装着全套登山设备。 他从背囊里取出登山绳,缠绕在结实的装甲般的上身。他用的金属冰镐是常规型号, 三根无骨的手指紧紧抓住。一只虫子,身上披挂着红色的尼龙登山绳、铁锁,爪子 里握着冰镐,看上去真古怪得要命。但那就是他的装备。 到结绳攀登时,我们把蛛丝绳挂在铁锁上,然后照平常的攀登顺序把绳子传递 给对方。只是这一次,我不再理会晃动着屁股爬在前面的保罗,我得密切关注卡纳 卡拉德斯,一刻也不放松。他就在我前面十步左右,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缓慢地 攀爬着。 用“缓慢”这个词来形容卡纳卡拉德斯的攀登速度,极不公平。我们都看得很 清楚,螳螂用中间那对腿行走,平衡感很好。直立时用旁边几条腿辅助,稳住身体, 背慢慢向上伸,头也抬起来,直到高度可以平视一个中等个子的地球人。这时,它 的前腿突然像真正的手臂了,不再是做着祈祷准备的螳螂的附肢。不过我现在怀疑, 他们故意那样做,就是想使他们难得一见的尊容看上去更人性化一些。迄今为止, 只有我们在大本营正式碰面时,卡纳卡拉德斯是用两条腿站着。我们开始攀登后, 他就不再昂着头,只是注视着前方,前胸和身体间的v 字形宽了不少口像一个人朝 前伸出两根杆似的,螳螂的手臂向前伸得长长的。他的四条腿轻松自如地运动着, 看上去毫不费力。 但是,我的上帝,这种运动何等古怪啊。每一条腿都有三个关节。当然,在奥 斯腾冰川上,我跟在这只独特的螳螂身后,只攀登了几分钟,就意识到这些关节似 乎绝不在同一时间用同样的姿势弯曲。这个活像双“手”合做祷告的螳螂,只消一 只前腿前后折两折,就可以把冰镐插入山脊,另一只腿前后弯曲,这样就能够刨掉 奇形怪状的断岩上的积雪了。中腿还能像马腿似的弯曲,只是没有马蹄。最短的、 靠下一点的部位是角质的,很轻巧,是分开的——他妈的,这不就是一只马蹄子吗。 后腿在柔软的前胸的底部,他在我前面的漫漫雪地里爬行时,正是弯弯曲曲的后腿 晃得我头昏眼花。他的膝盖,即腿部三分之二下的膝关节,有时比后背还高。有时 一个膝盖向前弯曲,另一个向后弯,其他下面一点的关节的活动更是稀奇古怪、乱 七八糟。 过了一会儿,我不再试网去搞懂这家伙的巧妙构造,转而开始羡慕他爬过陡峭 冰雪时的那份自如。螳螂的肢在雪地上的接触面积太小,V形的“马蹄”还没有人 的赤足大呢,我们三个以前都很担心。真怕他每遇上一道裂缝就掉进去,我们得不 断把他从裂缝里拉出来。但卡纳卡拉德斯做得很好——谢谢,不劳烦你们。我猜, 大概是因为当时他只有一百五十磅重,重量又分散在四个表面,用上冰镐时就有六 个支持面。说实话,在冰川上游时,虫子还帮了我两三次,把我从积雪里拖出来。 下午,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冰川这个能够反射光芒的冰碗上,真他妈热啊。我们 三人调低调温衣的温度,脱掉风雪衣的外套,好凉快些。他看上去挺自在,我们休 息时他也一声不吭跟着休息。我们停下来喝水,他也抱着自己的水瓶咕嘟咕嘟直喝, 我们用力咀嚼营养块,他则细细咀嚼一块圆东西(我这会儿才意识到,那东西应该 是一块压缩能量块)。攀登冰川的第一天很漫长,也许卡纳卡拉德斯也有些顶不住 酷热或寒冷,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太阳快下山时,大山的阴影罩住我们,我们三个人都把调温衣的温度调高,赶 紧穿上风雪衣的外套。开始下雪了。突然,乔戈里峰东面发生了大雪崩,冰雪刹那 间卷过我们身后的山脊,在冰川上翻腾滚动着。要知道,我们一小时前就在那里攀 登! 轰隆隆的声音停下来,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满是阴影的雪地上,我们走 过的痕迹几乎直线向上延伸了约一英里,跨越了一千英尺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一块 巨大的橡皮擦在几百码长的雪地里抹过一样。 “老天爷。”我说。 加里点点头,呼吸有点沉重,几乎整个下午都是他在最前面探路。他转过身, 迈了一步,然后就不见了。 前几个小时里,无论谁当前锋,都先用冰镐检查,确保前面立足处的冰是冻实 的,不会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下面却是深深的裂缝。刚才加里走了两步,没 有检查,于是他陷入裂缝里了。 刚才他还在山脊的白雪和阴影里的冰的映衬下站在那里,离我们是那么近,红 色的风雪衣十分耀眼。现在,他却没了。 然后保罗也消失了。 没有人尖叫,也没人手忙脚乱。卡纳卡拉德斯立即固定保护绳,把冰镐深深地 劈人脚下的冰里。在他和保罗之间的三十米松松垮垮的绳索拉尽之前,他飞快地把 绳子绕着冰镐缠了两圈。我也这样做了,尽我最大的力气把冰爪踩人冰里,完全出 于本能。我心想,这下完了,虫子和我马上就会被拉入冰裂中。 但是没有。 绳子劈啪作响,绷得紧紧的,却没断。特制的蛛丝登山绳几乎从来没有断裂过。 卡纳卡拉德斯的冰镐钉得稳稳的,在冰川上扯住登山绳的虫子本人也一样稳如磐石。 我们俩死死拽住,一动不动。 这种僵硬的姿势保持了整整一分钟,确信脚下不是一层薄雪,并且搞清楚冰裂 的边缘在哪里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拽紧了。”然后我朝前爬去,看了看下面黑 暗的深沟。 我不知道冰裂有多深——百英尺?一千英尺?——保罗和加里都挂在那里。保 罗在下面仅十五英尺处,那里还有光亮。他紧紧地背靠在蓝绿色的冰墙上,正在装 上升器,看上去非常镇定。跟我们的先辈使用的上升器相比,这种夹具扣环组成的 上升器轻便得多也结实得多,其他方面则跟过去的装备没什么区别。只要绳子不断 裂,系上脚环,他就可以自己攀援上来。 加里却不太妙。他倒挂在几乎四十英尺深处,在一截冰柱下面,只剩冰爪和屁 股露在外面,似乎身陷囹圄。如果他坠落时头碰在冰上…… 紧接着,我听见了他的叫骂声:一连串粗俗不堪的下流话,在裂隙里有些含混 不清。他那个头下脚上的姿势,冲着冰川肚皮底下破口大骂,回音激荡,隆隆作响。 我放心了些,至少知道他现在还没事。 不到一分钟,保罗借助上升器爬上来了。但救加里就没那么容易了,要把他掉 个个儿,大头朝上,绕过冰柱,让他能系上自己的上升器。这得花时间,还得花大 力气狠拽一阵子。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这虫子力气真大,大得不一般。我想如果我们三人都失 去知觉,卡纳卡拉德斯也能把我们三个净重六百磅的大男人拖出冰裂。他甚至只需 用螳螂的一只前臂——看上去那样瘦削,几乎没有肌肉的前臂——就能把我们拖出 来。 加里出来了,整理好缠成一团的登山绳、索具和上升器。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 冰裂区。我在前面带路,像盲人走在布满刀刃的山谷里一般用冰镐探路。我们走到 山的底部,这里正好可以做一号营地。从这里出发,早晨再攀登一小会儿,就可到 达东北山脊的山顶。再从那里启程,我们最终就能到达乔戈里峰的肩部位置。我们 找到一块还有点斑驳阳光的地盘,把绳子从铁锁上取下来,“砰”的一声把七十五 磅重的背包抛在地上。稍作休息,我们就开始安营扎寨了。 “日他祖宗的探险,一开始就他妈这样。真他妈开了个好头。”加里说,“杂 种,他妈的太妙了,我就像个狗娘养的旅游者,一脚踏进那个天杀狗操的冰裂里。” 我看看卡纳卡拉德斯。没人能读懂他的表情?那张大嘴看上去始终是个微笑的 表情。此刻他是否笑得更厉害呢?很难说。但是我没心情问他。 有一件事很清楚。螳螂带了一个小巧透明的装置,和掌上信用卡很相似,三根 手指输入数据,动作灵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定是字典,我这样想。或是翻译, 或是把加里说的话记录下来。刚才这一串恶骂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加里还在怒气难平地破口大骂着,一点消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这些气势磅礴 的脏话说不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化作一片乌云,飘浮在嘎文·奥斯腾冰川上空。 要是你想在联合国的鸡尾酒晚会上使用这些词汇,那就祝你好运吧。卡纳卡拉 德斯输完数据,收拾起他的掌上记事簿时,我在心里默默对他说。 加里的叫骂声渐渐平息下来,我和保罗相视一笑。自打掉进冰裂,保罗就没吭 过声。黑夜即将来临,我们忙着解开帐篷,把睡袋打开,然后安好炉子。这一切必 须赶在寒冷侵袭一号营地之前完成。 二号营地,雪檐和山脊雪崩间,海拔约20,000英尺我坚持做这些记录, 不只是为了国务院的情报人员,更为那些想了解有关虫子的一切情况的人——所有 的一切,在过去九年半里他们未能告诉我们的那一切:譬如螳螂的科技发展状况, 他们来地球的原因,以及他们的文化与宗教。 嗯,下面就是昨晚在一号基地人类和螳螂对话的记录——加里:嗯……卡…… 卡纳卡拉德斯?我们要把三个帐篷并在一起,然后煮点汤。我们得早点睡觉。你单 独睡一个帐篷有问题吗?这块雪地很大,可以搭两个帐篷。 卡纳卡拉德斯:没问题。 对虫子的盘问就此结束。 今晚我们本应登到更高处的。今天的攀登耗费了不少体力,但我们还处在东北 山脊的低山段。要在规定的两周里登顶并安全返回,我们的进度还得快些才成。 我在日记里所记的“一号营地”和“二号营地”都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术语。 那时,尝试攀登这座26,000英尺的高峰需要许多人的共同努力。1963年, 有两百多人为首批美国珠峰探险队拖运食物。山峰只有少数是金字塔形,但是所有 登山后勤构成全都是金字塔——上小下大。我的意思是,成批搬运工拖来成吨的储 备,成队的男女再把这些东西拖上山。负责这些工作的人各不相同:在喜马拉雅山 主要是夏尔巴族搬运工和高山攀登者,在喀喇昆仑山脉则主要是克什米尔族搬运工。 他们人拉肩扛,把整吨整吨物质搬上高山,建立营地,使攀登可以继续下去。他们 开路、作标记,在山脊上拉起长达数英里的固定绳,让登山队越登越高。经过数周, 甚至数月的努力后,登山者中最优秀最幸运的——最早的二十四个队员中,可能只 剩下六个、四个、两个甚至就一个——便能登上最高的营地,出发征服峰顶。这个 营地通常是六号营地,但也许是七号营地,甚至更高的地方,一般都位于海拔八千 米以上的死亡区。“攻顶”便从这里开始。那时,用“攻顶”这个词是再恰当不过 了,的确需要大队人马才能攻下一座山顶。 加里、保罗、虫子和我是用阿尔卑斯风格攀登。也就是说,我们背着所有行李 直接攀登,希望在一周或更少的时间里到达峰顶。出发时行李很多很重,越来越轻。 我们没有一系列固定营地,仅仅从冰雪地里砍凿冰块,搭临时帐篷。我们必须一直 往上爬,到达能攻顶的地方,搭起营地。那时我们会把大多数登山装备留在帐篷里, 然后向上帝祈祷。即使卡纳卡拉德斯信仰上帝,我们也不知道他会向哪个上帝祈祷。 我们祈祷死亡区的天气不要转坏,祈祷夜里返回营地时不会迷路,祈祷任何人 都别出大事故——海拔那么高的地区我们根本无力互相帮助。一句话,祈祷平安, 拼命祈祷,千万千万别出事。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先得坚持平平安安爬上去。今天的状况算不上平平安 安。 我们很早就开始准备,几分钟就拆完一号营地。然后很快收拾好装备,攀登得 很顺利。 我领头,保罗其次,然后是虫子,最后是加里。 这里有一块陡峭耸立的Z字形山,始于海拔23,000英尺处,是我们登山 路线中东北山脊上最难攀登的一块。我们想在今晚天黑前攀登到可怕的Z字山起始 点,建立一个安全的营地。可惜没那么好运。 我相信,从这天起,我录下了一些卡纳卡拉德斯的评论,不过大多是单音节词, 跟虫族的机密无关。对话大多是这样:“卡纳……卡纳卡……嘿,卡,你有多的炉 子吗?” “有。” “休息一会儿,吃午饭?” “行。”还有加里的话,“操!下雪了!” 这会儿想想,我觉得螳螂没有和我们谈话的意思。掌上电脑录下的卡的回答只 有咔嗒声、咝咝声,骂娘的话全是我们的。 快正午时下起了茫茫大雪。 在那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我还在打头开路。我在陡峭的山脊上踩出一条路来, 他们都顺着我的脚印往上攀登。这得消耗大量的热能。我们攀登时没有用绳。如果 谁踩滑了,或者冰爪插着岩石而不是插进冰里,那人只有采取自我保护手段了—— 他可以把冰镐插入冰面,避免下滑,否则就会在冰上溜下去一千米左右,再从哪个 悬崖边落进三四千英尺的深渊。 最好的办法是想都别想。不管多累,千万别他妈忘了把身体紧贴山面,冰爪踏 进冰层。不知道卡纳卡拉德斯有没有恐高症——我累得不怎么转得动的大脑里记了 一条,等会儿得问问他。但是从卡纳卡拉德斯的攀登方式可以看出他很谨慎很细心。 他的“冰爪”是定制的,一些尖锐的塑料样的长钉捆绑在他古怪的箭形腿上,用冰 爪时很留意是否踏进去了,用冰镐的手法也还麻利。今天他用两条腿登山,后腿折 叠起来放在前胸。除非事先知道,要不你根本看不出后腿在那儿。 到了上午十点半(也可能是十一点),我们攀登得相当高了。站在山坡上举目 远眺,可以清楚地看见乔戈里峰东北面的天梯峰,其东面山脊看上去像是印度巨人 的天梯。这座山雄伟壮丽,在阳光里闪耀着光芒,背后是东方蓝色的天空。远远的, 我们可以看见奥斯腾冰川沿着山脚蜿蜒而行,直至海拔19,000英尺的大风坳。 我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大风坳口绵延数英里的褐色的山峦。 眼下,跟我们的目的地关系更密切的是庞大的乔戈里峰的上面和西面。山的景 色很美,但简直大得可笑,山脊如刀刃般锋利。我们希望天黑前能够到达那里。再 次仰望之际,我暗自思忖:照这个速度攀登,应该没问题…… 正在那时,加里大叫,“操!下雪了!” 我们没注意时,云朵已经从南面和西面翻涌而来,顷刻间就包嗣了我们。大风 刮起漫天大雪。为了不和同伴失散,我们不得不聚集在愈发陡峭的山脊上。这段冰 雪山脊虽然陡峭,但我们今天却爬得比较容易。不过此刻的它却变成了一道凶险可 怕的冰壁,上面的碎石群清晰可见。云层很快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聚集在冰雪山脊脚下。“我操他妈的山。”保罗说。 卡纳卡拉德斯长着鸟喙的大脑袋慢慢转向保罗,黑眼睛流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 似乎对如何进行这种生理活动十分好奇。卡没有问,保罗也没主动回答。 保罗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攀冰者,接下来的半小时便由他开路。他先把冰镐插 人几乎垂直的冰壁上,接着踢上一脚,使靴子前部的两个冰爪都扎入冰面,然后借 右臂力量引体向上,使身子往上抬,然后再踢一脚,再抽出冰镐,最后把冰镐砸进 头上的冰层。 这是基本的攀冰技巧。虽然难度不高,但这里海拔高达20,000英尺,是 CMG和商业航班保持正常气压所需高度的两倍,所以体力消耗很大,而且很费时 间。现在特别困难,因为我们全都串在同一根绳上,绳的一端系在保罗身上,他在 前面开路,我们尾随其后。 现在保罗在我们上方约七十英寸,正谨慎地爬上岩石带。这时,一堆小石块忽 然松动了,劈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我们无处可躲。幸好每人都在冰上砍出了一小块平台,可以站在上面暂时避避。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紧贴冰墙,蒙头等待。石块没有击中我。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 落在加里的背包上,弹起来“嘘”的一声飞出去。卡纳卡拉德斯被较大的石块击中 了两次——一次正好击在左前腿(左前臂,管他是什么),然后又砸在他弯曲的脊 背上。两次撞击声我都听见了,就像石块击打石板似的。 越来越多的石块在他周同飞舞着。“我操他妈的山。”卡很清晰地说。 一连串的飞沙走石终于平息了。保罗不再向下大喊抱歉,加里也结束了激烈的 谩骂。我在冰上凿了十步左右的距离,攀到卡那里,他仍然挨着冰壁蜷缩着,右边 的螳螂臂向上举着,冰镐和脚趾的两个冰爪紧紧插在冰里。 “伤着了吗?”我问。我有点担心,也许我们不得不启动红色按钮来营救他了, 那样的话,这次登山计划就毁了。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头,动作很缓慢,不像是说不,像在检查身体状况。看着那 些动作,我们觉得自己身上都疼起来:他的大脑袋和微笑的鸟喙前后向每一面旋转 了差不多二百七十度,不易弯曲的前臂居然不可思议地弯了弯,长长的、分得很开 的手指小心地拍打着脊背。 咔嗒,咝咝声,咔嗒——“我没事。” “攀登下面的岩石带时,保罗会更小心的。” “那就好。” 保罗的确很小心。但是岩石已经风化,还是弄出了几次山崩,但都没有直接砸 着谁。十分钟后,大约爬了六七十英寸,他来到了山脊,发现一个很好的可以固定 绳索的地方,叫我们上去。加里跟了上去。此人最讨厌别人踩松的石头砸在他身上, 所以仍旧怒气冲冲。我让卡纳卡拉德斯跟在他身后,与他相隔三十英寸。虫子攀冰 的技巧严格依照书本,动作不好看但很快。我最后一个爬上来。我尽量跟紧些,因 为大家在到达岩石带之前的攀爬过程中会使巨石变得有些松动,隔近点我能看得清 楚些,以免被它们砸到。 全体登上东北山脊。这时,这里的能见度几乎为零,气温骤然下降了五十度左 右。大雪厚厚的,很柔软,但却暗藏危险。在乔戈里峰东面和眼前这个山坡上,也 许就在身前,或是身后浓雾里的某处,我们看不见但却能听见轰隆隆的雪崩声。为 了避免发生危险,我们保持着结组攀登的方式。 “欢迎到乔戈里峰来。”加里站在前面朝我们吼叫着。他的风雪衣、头盔、遮 风镜以及下巴全结了冰,模样挺吓人,被横飞的大雪弄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 “谢谢。”卡发出咔嗒嘶嘶声,我觉得语气显得颇为严肃庄重。“能来这里, 荣幸之至。” 三号营地,刀刃般的Z形山脊起始处,山脊的冰柱下海拔23,200英尺困 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个夜晚也终于来临,我们无所事事地蹲在帐篷里,吃着营养 块,还煮了一锅汤——这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必定程序。为了把雪融化成水,我们用 光了火炉里的热能。海拔高,又缺少运动,人人变得很虚弱。 整整三天,狂风怒吼,风暴愈发猛烈。如果把在二号营地那天一块算上,应该 是四天了。 加里和保罗昨天出去了,由保罗领头,攀上陡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山脊。他们 想在风暴中强行横穿陡峭的山崖,打算现在就使用固定绳,即便到登顶时固定绳不 够用了也在所不惜。但是他们失败了。三小时后,在咆哮的风暴声中,他们回到营 地,身上结了一层冰壳,几乎都被冻伤了。尽管保罗穿着先进的调温衣,但还是等 了四个多小时才停止颤抖。 不管天气如何,有风暴也好,没风暴也好,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横穿这座山脊, 那就用不着担心预留什么装备和食物来攻顶了。因为那样一来,根本就不会再有攻 顶的可能。 我甚至不大确信两天前我们是怎么从二号营地攀登到这里来的,还开辟出了这 样一块窄窄的地方。我们的虫子尽管多出几只腿,力气比我们大得多,但他显然也 黔驴技穷了。我们决定最后几小时里采用结组攀登的方式,以防虫子坠下悬崖。按 下红色报警键并告诉联合国的人——卡纳卡拉德斯倒栽葱摔进了五千英尺的嘎文· 奥斯腾冰川——这样做可不太好玩。 “外星发言人先生,我们弄丢了您的孩子。但是也许您能刮掉他身上的冰,再 克隆一个什么的。”不,不,我们可不想说这样的话。 结果便是,天黑后我们还在工作,头灯闪耀着,绳子钩在安全带上。为了不被 狂风卷走落入漆黑的深谷,我们只好用冰锥把绳子系在山脊上。我们用冰镐挖出一 个足以搭帐篷的平台。这里的空间只够搭一个帐篷群,把几顶小帐篷并在一起。帐 篷离悬崖不到十英尺远,离雪崩路线只有四十英尺远,头顶上还倒挂着一个三层楼 房那么大的冰柱。冰柱随时可能砸下来卷走人和帐篷。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分钟都危 险,更别提在高海拔飓风里待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其他地方不是如 刀刃般的山脊,就是斜坡——雪崩的必经之地。 我可不愿身处此境,但总算有时间可以交谈了。 我们把帐篷连在一起,呈扁平的十字架形。中心部分极小,约两平方英尺,我 们就在这个公共场所里煮汤、交谈。其余的空间也不大,仅够我们放下睡袋,然后 大家蜷成一团,各自缩进自己的睡袋里睡觉。 在倒悬的冰柱下我们砍出的平台不够大,也不平稳。我睡在一个下坡处,头比 脚高。这个角度说平也平,说陡也陡。平得能让我打打瞌睡,但又陡得让我时不时 猛然惊起,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正滑向深渊,忙不迭伸手抓冰镐。其实我的冰镐不在 手边,而是和其他冰镐一起插在雪和坚硬的冰上,镐把上缠有蛛丝绳,和帐篷系在 一起。为了固定帐篷,冰镐上的蛛丝绳足有一百英尺长,兜兜转转,绕着帐篷缠了 几圈。为了让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冰架上住稳当,还多用了十二个起固定作用的冰锥。 其实这样做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冰柱真的塌下来,如果山脊移动,如果狂风 执意要卷走所有的绳子、冰镐和冰锥并吹翻帐篷,那我们和虫子就都得从山顶上滚 下去。 当然,我们睡觉的时间很充裕。保罗带了一本平装书和一些杂志,这本书里有 约十二个故事。我们偶尔传阅书和杂志,连卡也和我们一起轮流阅读。 第一天,我们谈得不多。在狂风的咆哮声里,在冰雹样的雪粒猛烈拍打帐篷的 噼里啪啦声里,大家说话都很费劲,得尽量提高音量。最后我们连睡觉都厌倦了, 只好试着交谈。第一天谈论的话题大多是登山和登山技巧:回顾我们的登山路线, 列举出我们一旦过了Z形山,上到金字塔峰顶底部的雪丘就直接冲顶的利与弊。加 里主张不管怎么样都直接冲顶,完成攀登,保罗却力主谨慎行事,他提议横向攀登 到阿布鲁齐山脊,因为那里已经有很多人攀登过了。卡纳卡拉德斯和我在一边听着。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开始询问虫子一些有关个人的问题。 暴风雪的第二个下午。“这么说你来自亚尔德巴朗星系①,”保罗问道,“你 到地球来花了多长时间?” 「①金牛座上最亮的毕宿五。」 “五百年。”我们的虫子回答。他的四肢太长了,为了在帐篷里坐得不至于那 么别扭,每一个肢体都至少折了两折。我想那样一定很不舒服。 加里“嘘”了一声,他从未关心过媒体对螳螂的报道:“你有那么老吗,卡? 五百岁了?” 卡纳卡拉德斯轻轻吹了声口哨,我猜他这种动作相当于人类的微笑。“我出生 在飞船上。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也都是。我们的生命周期和你们差不多长。 我们的飞船是……按你们的说法,世代飞船。”外面的大风愈发猛烈,吼声越来越 大,他顿了顿,等风声稍稍减弱,又继续道,“来到地球前,我只知道飞船是我的 家。” 保罗和我互相瞥了一眼。轮到我审问我们这个小俘虏了:他的国家,他的家庭, 他们的国务卿。 “那么为什么你们……聆听者……不远万里来到地球呢?”我很好奇。虫子已 经在好些场合公开回答过这个问题,但答复总是一样,而且没什么意义。 “因为你们在这里。”虫子说。又是老调重弹。不过,我想这回答蛮讨人喜欢 的。我们人类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吗?但他的回答仍旧一点意义也没 有。 “为什么你们要花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不远万里来见我们呢?”保罗问。 “帮助你们学会聆听。” “聆听什么?”我说,“你们?螳螂?我们倒是很有兴趣去聆听、去学习。你 们说的话我们很乐意聆听。” 卡纳卡拉德斯摇摇笨重的脑袋。近距离看着螳螂,我才意识到他的脑袋与其说 像虫子,不如说像蜥蜴类——恐龙或鸟的头“不是聆听我们,”咔嗒、咝咝,“而 是聆听你们自己世界的歌声。” “我们自己世界的歌声?”加里问得很唐突,“你是说,更加欣赏生活?放慢 脚步,闻闻花香?诸如此类的?”加里的第二任妻子沉湎于玄想,我想这也正是他 和她离婚的原因。 “不。”卡说,“我是说聆听你们的世界之歌。你们献身海洋,献身世界,却 不去聆听。” 听得我头晕脑涨。我提出的问题把水搅得更浑了。“献身海洋,献身世界?” 一阵狂风吹过,整个帐篷发出嘎嘎扎扎的声音。风势渐渐减弱后我接着问: “我们没有啊,我们是怎么献身的?” “死亡啊,杰克。”虫子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死去以后就成为 海洋的一部分,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 “可死亡与听到世界的歌声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保罗不解。 卡纳卡拉德斯的眼睛又圆又黑。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他注视着我们,但眼神一 点也不咄咄逼人。“如果你死了,就听不见歌声了。”他连嘘带咔嗒一阵,“数百 万年以来,你们这个种族的原子和分子一直与这个世界交流、循环。如果不是这样, 这里也就不会有这支歌了。” “你在这里能听见这支歌吗?”我问,“我是说在地球上。” “不能。”虫子回答。 我决定换用一种更有效的方法。“你们给了我们CMG技术,”我说,“带来 了许多美妙的变化。”胡说八道,我心里暗想。我更喜欢汽车还不能飞翔以前的世 界,就算堵车也只堵在二维平面上,不会天上地下堵个满满当当。“但我们有点… …嗯……好奇,你们什么时候才肯和我们分享你们的秘密呢?” “我们没有秘密。”卡纳卡拉德斯说,“在我们来到地球之前,我们甚至没有 秘密这个概念。” “那就不说它是秘密好了。”我接过话头,“但是你们有那么多新技术、新发 明、新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卡纳卡拉德斯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比如治疗癌症的药物。” 卡纳卡拉德斯发出咔嗒声:“是啊,有那种药就好了。”他也吸了一口气, “但那是你们人类的疾病。为什么你们自己不想法子治愈呢?” “我们已经尽力了。”加里说,“可这是块硬骨头。” “是啊。”卡纳卡拉德斯附和道,“这是块硬骨头。” 我决定直截了当。“我们人类需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我把嗓门提高了, 也许比在风暴中说话需要的声音更高一点,“但是你们总是一声不吭。我们彼此什 么时侯才能开始真正的交流?” “等人类学会聆听以后。”卡说。 “为了这个目的你才来这里和我们一同登山?”保罗问。 “我希望这不是目的。”虫子说,“但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 能更好地理解你们。” 我望望加里。他脸朝下趴着,脑袋离帐篷顶最低处只有几公分。他微微耸了耸 肩。 “你老家星球上有山吗?”保罗问。 “书里说我们那里没有山。” “这么说来,你们那里和你们拥有的南极保留地有点像喽?” “没那么冷。”卡纳卡拉德斯说,“冬天也没那么黑。但是两地的气压相似。” “这么说你适应——怎么说呢——适应七八千英尺的海拔高度?” “是的。”螳螂说。 “这么冷的天气,你不觉得难受吗?” “有时觉得不大舒服。”虫子说,“但我们的种族进化出了一种皮下层,和你 们的调温衣一样,可以调温。” 该我提问了。“你说你们的世界没有山脉,”我说,“那你为什么想和我们一 起攀登乔戈里峰?” “为什么你们要攀登乔戈里峰?”卡纳卡拉德斯反问,头转过来注视着我们。 帐篷里一阵沉默。嗯,也算不上真正的沉默。风声、雪粒拍打声,听上去似乎 我们把营地扎在了喷气式飞机的排气管。但我们三人都没吭声。 卡纳卡拉德斯舒展了一下他的六条腿,开开合合,看上去真不顺眼。“我想我 要睡觉了。”说完便拉下把他那部分帐篷和我们分开的帘子。 我们三人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 “说起话来活像个该死的传教士。”加里压低嗓门儿道,“什么‘聆听世界的 歌声’,简直颠三倒四嘛。” “咱们运气好呗。”保罗说,“最先接触到外星人文化,结果是他妈的宗教狂 人。” “好在还没向我们散发小册子什么的。”我说。 “等着瞧吧,”加里低声道,“等哪天这该死的风暴停了,我们四个跌跌撞撞 爬上峰顶,累得散了架,又没有空气,全身冻伤。等这个时候,那虫子准会掏出一 大叠《螳螂圣经》送给咱们。” “嘘——”保罗说,“小心卡听到。” 正在那时,一阵狂风袭来,我们紧紧抓住高分子聚合物的地板,紧得指甲都快 扯下来了,生怕帐篷从这危险的高处滑下去,坠入山底。如果情况糟到不可收拾的 地步,我们只好拉开嗓门儿,以最大音量大吼一声“开”,智能帐篷的纤维就会自 动拆开,接着我们便会穿着调温衣滚到山脊上,抓住冰镐稳住身体,防止下滑。可 惜以上仅仅是理论。实际上,如果这一小块台地发生滑坡,或者蛛丝绳断了,那么, 没等我们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已经被抛到空中去了。 在狂风的咆哮声里,还能听见加里在叫嚷:“如果我们从这地方掉下去,我会 一路诅咒,非把这道冰川咒出一道该死的沟来不可,不到摔死不算完。” “说不定这就是卡说的歌。”保罗也去睡觉了。 今天最后一件可以说说的是:螳螂也打呼噜。 第三天的下午,卡纳卡拉德斯突然说:“这会儿我的兄弟也在南极附近听着风 暴声。但是他的处境比我们的帐篷舒适得多。” 我看着另外两个人,大家都惊奇地扬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登山还带了电话,卡。”我说。 “我没有带啊。” “无线电呢?”保罗问。 “也没带。” “皮下植入式星际通讯器?《星际航行》里那种?”加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