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打算一直坐下去,直到佛罗里达。他可以从一个走私军火的家伙那里买路: 或者投靠战区内不成气候的叛军;或者,如果他手里的那张票可以保证他决不会被 赶下来的话,他也许也会选择永远不下灰狗公司①的“飞翔荷兰人②”。诺福克③ 闹市的灯光从身边滑过,他对着自己在冰冷光滑的玻璃里淡淡的影子笑了笑。驾驶 员在最后一个街角猛打方向盘,公共汽车便在劳累中摇晃了一下。在进入终点站时, 驾驶员猛地一个刹车,乘客不禁又一阵战栗。终点站地面上的混凝土被灯光照得灰 亮刺眼,就像监狱的放风场一样。但迪克此时似乎看到了自己被饿死时的情景,也 许在奥斯威戈④的暴风雪中吧。他的脸颊贴在车窗上,看见在下一站,自己的遗体 被一个穿着褪色工作服的咕哝着的老头扫了出去。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这样的 幻觉对他来说他妈的什么都不是:不过他的腿大概已经冻僵了。驾驶员在弗吉尼亚 的泰德沃特⑤站停了二十分钟。那是栋煤渣砖砌成的房子,一个厕所有两个入口, 上世纪的残留物。 他拖着木头一样的腿,漫不经心地想去骚扰一下卖杂货的柜台,可站在柜台后 的黑人姑娘充满警觉地守卫着旧玻璃箱里少得可怜的商品,就像事关自己的身家性 命一样。有可能吧,迪克想着,转过了身。在洗手间的对面,有一个大打开的门, 门上的“游戏”两个大字在生物荧光塑料里无力地闪烁着。一群当地人聚在一张台 球桌边。他无所事事,无聊透顶,便索性也挤进了人群。他看见一架双翼飞机,翅 膀还没他大拇指长,机身是鲜艳的橙色。它在空中翻着跟头,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 烟带。当它撞到了桌子上的绿色绒布的时候,就马上消失了。 “好好干,泰尼!”一个围观者咆哮道,“你一定要打败那小子!” “嗨!”迪克说,“你们在干什么?” 离迪克最近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一根干柴棒,还戴着一顶黑色网格的彼得比尔特 牌帽子。“泰尼在保卫马克斯勋章⑥。”他说道,并没有将目光从桌上挪开。 “噢!那是什么?”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了那东西:一枚像马耳他十字架⑦一 样的珐琅勋章,上面写着几个字:“PourleMerite⑧”。 「①灰狗公司:美国最大的长途客运汽车公司。」 「②飞翔荷兰人:传说中在好望角附近的风暴中出现的幽灵船。这里是指“我” 坐的那辆公共汽车。」 「③诺福克:美国里士满东南汉普顿公路上弗吉尼亚州东南的独立城市。」 「④奥斯威戈:美国纽约州中北部城市。」 「⑤泰德沃特: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一地区,包括上文提到的诺福克。」 「⑥马克斯奖章:即“蓝色马克斯”,是后面所说的“PourleM érite”的非 正式名称,一战期间德国军队最高级别的奖章。」 「⑦马耳他十字架:由四个等长的似箭头的武器连在一点的十字架。」 「⑧PourleMerite:法文,意思是“以彰此绩”。」 蓝色的马克斯勋章放在桌子的边上,前面是一个体型庞大、无法动弹的家伙, 他被塞进一个看起来很脆的铬管框架里。那个男人的卡其布工作衫勉强包裹着他臃 肿肥胖的身躯,上面的纽扣随时都可能被撑落。迪克想起了他一路南下时看到的南 方军人,他们看起来都很奇怪,肚子异常肥大,却支撑在像是从瘦子身上借来的长 腿上。泰尼如果站起来,可能也是那副模样,不过他的牛仔裤腰围四十英寸,大概 要钢丝腰带才能把他肿胀的肚子撑起来。不过泰尼现在站不起来了,因为迪克发现 那个闪亮的框架其实是一台轮椅。让人惊讶的是,那人脸上竟然还有一点儿令人不 悦的稚气:他甚至还有点儿标致,不过这种标致全都藏在赘肉和双下巴下面。迪克 感到很尴尬,便转过头去。另一个人,那个站在泰尼桌子对面的男人,留着杂草丛 生似的大胡子,嘴唇很薄。他挤弄着眼睛,好像在试图用眼睛去推什么东西,以至 于眼角都堆满了皱纹…… “你这坨狗屎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个戴着彼得比尔特帽子的人转过身来,抓 住迪克的印度穷小子似的斜纹粗棉布衣服。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铜链子,“你还不 快滚,垃圾。没人喜欢你这种人待在这里。”他转过头去,继续观看空战。 那群人正在打赌,已经下好注了。他们掏出了一些硬东西、旧玩意儿、印有自 由女神像的美元,还有从硬币邮票收集店弄来的有罗斯福头像的一角硬币,更为谨 慎的赌徒押下了压制在透明塑料薄膜里的老式纸美元。这时,从昏暗处飞来了三架 编队而行的红色飞机。“福克D7①”。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福克”带着王者风 范在一只两百瓦的灯泡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内斜转弯。 突然,一架蓝色的“斯拜德②”无声无息地飞了出来。另外两架也从阴暗的天 花板上俯冲下来,紧跟着前一架。那些人开始咒骂起来,还有一个在吃吃地笑。一 架“福克”几乎就要俯冲到绒布上去了,可还是摆脱不了紧随其后的那架“斯拜德”。 “福克”疯狂地在绿色绒布上方走“之”字,但是没有用。它最后只好紧急拉升, 可敌人依然紧追不舍。由于爬升的坡度太陡,“福克”骤然失速,输掉了这场较量。 它一头扎进了一堆一角银币里。 “福克”机队减员了。另一架“福克”的尾巴上仍然紧跟着两架“斯拜德”。 一道刺眼的曳光弹从驾驶舱前掠过。“福克”机身向右倾斜,做了个殷麦曼式翻转 ③,反咬到一个追击者后面,猛地开火,那架双翼飞机便应声坠落。 “再加把劲儿,泰尼!”那些围观者向里面挤去,围拢了桌子。 迪克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就像自己获得了重生一样。 弗兰克货车站④就在货运高速公路上,离城两英里。在闲时坐公共汽车的时候, 迪克暗自记下了这个货车站的位置。现在,他正在车流和水泥防撞带之间来回穿梭。 车厢用铰链相连的货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长长的八节车厢,每一节带过的风都几 乎要把他吹倒。CVO ⑤车站很容易就能找到。当他逛进弗兰克货车站的时候,没有 人怀疑他是来偷什么重要设备的,于是他便在商店里随意逛了起来,想多慢就多慢。 在一堆韩国牛仔衫和绒毛小鬼牌挡泥板之间的配线架上,放着投影湿件⑥晶片。他 想要的游戏就在那里:一块晶片,上面的标签写着“斯拜德对福克”。他只用了三 秒钟就把晶片弄到了手。 在出去的路上,他又顺手拿走了两个编程单元和一个小号巴唐牌无线神经接驳 器,后者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式助听器一样。 他随便选了一个“堆栈⑦”,然后对收租人撒了个谎——自从福利被取消以后 他就一直在对人讲这样的谎言。从没有人真正调查过,国家只是数一数有多少房间 有人在住,然后给钱。 这间小卧室有一股淡淡的尿味。有人用潦草的笔迹在墙上写着“激进无政府主 义解放阵线”的标语。迪克把一个角落里的垃圾清理干净,靠着墙坐下来,打开了 晶片包。 里面有张折叠的说明表,上面是环飞⑧、侧滚⑨、殷麦曼式翻转的示意图,还 有一管导电膏,一张操作规则的计算机列表。然后就是那块晶片本身:白色的塑料 卡片,一面是蓝色的双翼飞机及其徽记,另一面是红色的双翼飞机及其徽记。他把 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斯拜德对福克”,“福克对斯拜德”。蓝色或是红色。 把感应器表面涂上导电膏后,他把巴唐牌无线神经接驳器固定在耳后,然后将它的 光纤带插进编程器里,再把编程器插进墙里的电源插座上。一切就绪后,他将晶片 小心翼翼地放进编程器里。这是一套印尼产的便宜货。程序运行的时候,他头骨的 根部感到微微的振动,让他很舒服。但当振动结束以后,一架天蓝色的“斯拜德” 就出现在他脸上方几英寸处,正不知疲倦地高速飞行着。它几乎快要因为空气摩擦 而发出闪光了,太真实了。与那些精雕细琢的博物馆模型一样,它似乎也拥有神奇 的内在生命,但迪克只有耗尽自己的注意力才能确保它的存在。只要他的注意力稍 一松懈,它就失去了焦点,变成一片可悲的模糊。 「①福克D7:一战时期德国的一款著名战机,可以在飞机上使用机关枪而不损 坏螺旋推进器。」 「②斯拜德:一战时期法国的主力战机。」 「③殷麦曼式翻转:一种飞机飞行动作,先做半个环飞,再侧滚半周,以同时 实现提升垂直高度和改变飞行方向。名字来源于一战时期的德国王牌飞行员马克斯 ·殷麦曼。」 「④货车站:即“TruckStop ”,指一种沿线车站,通常为卡车提供燃料,并 为司机提供饮食。」 「⑤CVO :即“CommericalVehicleOperations ”,商用车辆指挥系统,是ITS (智能交通系统)在货车管理上的应用。」 「⑥湿件:计算机专家用语,指软件、硬件以外的“件”,即人脑。这里是指 将人脑和机器连接起来的设备。」 「⑦堆栈:原义是指存储器及其寄存器的一部分,用来临时储存信息。这里是 比喻房间。」 「⑧环飞:一种飞机飞行动作,飞机做垂直方向环形飞行,同时侧轴保持水平。」 「⑨侧滚:一种飞机飞行动作,飞机绕纵轴作的一个完全旋转,并且不改变飞 行方向或高度。」 他一直练习,直到用完接驳器里的电池。然后他退到墙边,睡着了。他梦见自 己在飞,在一个只有蓝天白云的世界中飞,上下都没有边界,也没有撞上绿色绒布 的可能。 他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油炸磷虾蛋糕的腐臭味道,他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 进食了。他也没有钞票。在“堆栈”里住着很多学生模样的人。肯定是一个想得到 编程单元的家伙,他边想边用上次偷来的编程单元敲打着走廊。走廊前方不远处有 一扇门,门上有一幅海报,上面写着:隔壁就是另一个精彩的宇宙。海报下面是一 幅星空图,上面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药丸,明显是从哪个药厂的广告上撕下来的,贴 在一张极富鼓动性的“太空殖民地”照片上。在他出生以前,“太空殖民地”就已 经开始建设了。“我们走”,那张贴在催眠药拼贴画下面的海报上写道。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安全栓把门卡住,露出一条两英寸的缝,缝里是一张女 孩的脸。“什么事?” “你大概会以为这是偷来的。”他把编程器递过去,“但它是新的,几乎没有 用过,条码还在上面。不过你听好,我不想和你讨价还价。不会的。你出其他地方 一半的价钱就可以得到这玩意儿。” “好啊。哇!真的,你不骗我?”他从门缝里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容。她展开她的手,手心向上,一个没有捏紧的拳头,与下巴持平,“看好!” 她手里有一个洞,一条黑色的隧道,直直地通向手臂上方。两个小红点。那是 老鼠的眼睛。它们朝他冲过来,越来越大,两眼冒光。一个灰色的东西蹿了出来, 跳在他的脸上。 他尖叫起来,挥舞手臂想要赶走那东西。他跌倒在地上,两腿扭曲,编程器散 落在他的身下。 他摔倒的同时,砸在地上的硅片反弹起来,从他眼前划过,刮伤了他的头。他 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 “噢,天啊!”安全栓松开了,女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这儿!听好,来吧!” 她挥舞着一条蓝色手巾,“抓住这个,我把你拉上来。” 他用流泪的眼睛望着她。学生。看起来好像得了贫血症,穿着大号汗衫,牙齿 整齐洁白。一只脚踝上套着一条纤细的金链子(和婴儿一样纤细的体毛搅在一起)。 波浪起伏的日式发型。“我真想把那东西当晚餐吃掉。”他有点儿后悔地说。他抓 住手巾,让她拉他起来。 她笑了笑,羞涩地转过身去。“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她说,“你想吃点儿什 么吗?刚才只是一个投影罢了。” 他跟着她进了屋,像一只害怕掉进陷阱里的动物一样机警。 “太好了,”迪克说,“这是真的奶酪……”他坐在弹簧沙发上,挤在一个四 英尺高的玩具熊和一堆松松的软盘之间。屋子里的书、衣服和纸张没至脚踝。她变 魔术似的拿出各种食物——高达①奶酪、罐头牛肉,还有上帝作证绝对是温室小麦 做成的威化饼——就像《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样。 「①高达:荷兰西部一城市,由于奶酪市场而闻名。」 “嗨!”她说,“你看我还是知道该如何对待一个穷小子的,对吧?”她叫南 希·比邓多夫。十七岁了。她的父母都有工作——她叫他们“贪婪的傻蛋”——她 在读威廉国王和玛丽皇后大学的工程专业。除了英文,她的成绩都一流,“我估计 这一定和老鼠有关。你对老鼠有恐惧症?” 他瞟了一眼她的床。但说真的,他见不着什么床。只是地上的一块突起而已。 “不是这样的。它只是让我想到了别的什么……就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呢?”她蹲坐在他前面,肥大的衬衫缩了上去,露出一条光滑的大 腿。 “你……有没有看见过,”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语速也加快了,“华 盛顿纪念碑?晚上的?上面有两个小红灯,导航标识还是什么,我,我……”他开 始颤抖起来。 “你害怕华盛顿纪念碑?”南希喘息着,在大笑中滚来滚去,古铜色的腿踢来 踢去。她穿着深红色的比基尼。 “与其再看它一眼,我宁愿立刻死掉,”他平静地说。 她停止了大笑,坐起来,仔细端详他的脸。那是张苍白的脸,这似乎让她想起 了一件她不敢想的事。最后她大胆地问了一句:“大脑锁?” “是的,”他忿忿地说,“他们告诉我绝对不能回华盛顿特区,然后那些混蛋 就笑了。” “为什么?” “我是个贼。”他没有告诉她他真正的职业是入店扒窃。 “很多老计算机黑客耗尽他们的生命去编程,你知道么?人类的大脑他妈的一 点儿都不像机器,一点儿都不像。它们的运行原理完全不一样。”迪克发现自己正 发出尖锐的、拼尽全力的呐喊,那是一个孤独者向稀有的倾听者道出的冗长而充满 诅咒的暗语,你只有和陌生人为伴度过上百个凄冷而孤独的夜晚才会明白。南希听 得入了神。迪克点头,打着哈欠,怀疑如果碰到了她的床,他还能不能醒来。 “我用来袭击你的那个投影是我自己制作的。”她说,同时弯屈双腿,用下巴 压着膝盖,“这玩意儿是为抢劫犯准备的,你知道么?我只是碰巧随身带了一个, 而且我认为这玩意儿挺好玩,所以就在你推销那个爪哇国的小编程器的时候扔给了 你。”她弯腰上前,又亮出了自己的手,“快看!”迪克连忙后退,“不要害怕。 这东西的确很厉害。我发誓,绝对与众不同。”她张开了她的手。 一团蓝色的火焰在翩翩起舞,永无定形,近乎完美。“看看吧,”她惊异地说, “看看就行。这是我编程的。这个不是那些把七幅无聊的图片换来换去的把戏。这 是一个连续的循环,两个小时,七千二百分钟,中间绝无两次相同,就像每片雪花 一样!” 那团火焰的核心是冰晶,每一个小平面都在闪闪发光,不停扭转,最后消失, 只在潜意识里留下光亮刺目的图像。迪克畏缩了。都是些人。可爱的裸体小人。 “你怎么实现的?” 她站起身来,光着脚踩在光滑的杂志上,从一个粗糙的胶合板架上取下了一叠 松松的打印纸。他看到了板架上出现了一排整洁的控制台,非常简单,但看起来很 贵。“这些是这儿真正有用的东西。图像服务器,这个是我的快扫模块,这个是脑 图一对一函数分析器,”她像唱祷文一样念出这些名字,“量子颤动稳定器,程序 衔接器,图像汇编器……” “就做这一个小小的火焰,你就要那么多东西?” “对!这就是最顶级的艺术——专业投影‘湿件’。比你听说过的所有东西都 先进几年。” “嗨,”他说,“你听说过‘斯拜德对福克’吗?” 她大笑起来。这时,他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便去拉住她的手。 “你不要碰我,你千万不要碰我!”南希尖叫道,不停往后退,头撞到了墙上, 面色苍白,怕得直发抖。 “好了!”他甩开她的手,“好了!我现在不碰你了,行么?” 她的眼睛圆鼓鼓的,眼皮眨都没眨一下,眼角蓄积着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滚下。 最后,她摇了摇头。“对不起,迪克,对不起。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他感到一阵恐慌。他知道了。她抓自己头的方式,她抽筋似 的张开手之后又合上,“你也有个大脑锁。” “对。”她闭上了眼睛,又开始抓自已的头。迪克跳了起来,翻箱倒柜地寻找 药品。他发现了一瓶复合维生素B ,拿了两片给南希,还有一杯水。“接住,”他 十分小心,以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个可以缓解一下。” “对,对,”她说,然后自言自语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