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灰狗客车站的游戏室里几乎空无一人。在一个控制台前,一个孤独的长下巴的 十四岁孩子正弯着腰,在北大西洋阴暗的网格里调遣虚拟的潜艇舰队。 迪克闲逛了进去,穿着新衣服,靠在涂有多层光滑绿釉的煤渣砖墙上。 “你看到泰尼了么,朋友?” 那些潜艇像霓虹色的虹鳉一样飞速行驶着。“这取决于谁在问。” 迪克碰了碰左耳后的接驳器。“斯拜德”快滚①过控制台,像蜻蜓一样敏捷而 轻巧。它太漂亮,太完美,太真实了。它让整间房子都看上去如同幻象。他利用编 程做出的地面效应②,紧贴着网格飞行,离玻璃只有几毫米。 那个孩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杰克曼那家,”他说,“里士满路那边。” 迪克任“斯拜德”在半空中消失。 杰克曼游戏厅在一栋砖墙房子的三楼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房子外面的人行 道上挤满了受伤老兵,有一些是从越南回来的。那些把眼睛丢在了亚细亚天空下面 的老人蹲坐在那里,旁边是因为在智利吸入了神经毒气而不断抽搐的男孩。迪克很 高兴地看到身后被打扁了的电梯门叹息着关上了。 一口积满灰尘的佩珀博士牌大钟挂在长长的、阴气沉沉的房间的远端,告诉他 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了。杰克曼游戏厅在他出生前二十年就存在了,它一直都浸泡 在一层黄色的尼古丁、抛光剂和发油里面。 「①快滚:飞行器被用来围绕其纵轴作三百六十度疾速旋转的空中特技。」 「②地面效应:当飞行器贴近地面(或水面)飞行时,由于飞行器与地面之间 的气流流动不同于高空飞行时而产生的一种气垫效果。」 “让他进来吧,我们可能需要他。”有人说。迪克转过身去,透过一个秃顶男 人戴着的钢框眼镜,看见他温和的眼睛,“我叫鲍比·厄尔·克莱恩。”不过,在 鲍比·厄尔的声音和姿态中并无威胁的成分。他小心翼翼地把镜框从鼻子上取下, 用一叠纸巾擦了擦镜片。他让迪克想起了一个商店导购员,那个导购员曾耐心地试 图教他如何拆卸生物芯片,“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像,”他笑着说,他的牙像塑料 一样白,“但我是一个赌徒。” “我在寻找泰尼。”迪克说。 “这个嘛,”他换了一副镜片,“你应该找不到他。他到贝塞斯达①去了,好 让老兵联合会给他清洗管道。他不会和你玩飞机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圈子里的人,否则我就会认识你。你玩这个很拿手么?” 迪克点了点头。鲍比·厄尔的声音穿过杰克曼游戏厅。“嘿!克莱伦斯!你把 那个服务器带来。这儿来了个玩飞机的。” 二十分钟以后,迪克输光了所有的钱,还失去了接驳器。 “现在让我告诉你,孩子——”鲍比·厄尔用父亲般的口吻说道,手搭在他的 肩膀上,把迪克引回电梯门口,“你是赢不了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的。你听到没有? 我都不算最好的,只是一个老家伙,嗑了十五次药,或者大概二十多次。老泰尼, 他是个飞行员。他服役期间就一直在嗑药。他的细胞膜衰减得很厉害……你他妈的 绝对赶不上他。” 这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但迪克感到自己在愤怒和耻辱中燃烧。 “天啊,那太糟糕了。”南希说,“斯拜德”把她粉红色的内衣掀了起来。迪 克从睡椅上抬起身来,把闪闪发光的小号布劳恩牌接驳器从耳后取出,那是南希的 接驳器。 “现在请你不要开始研究关于我的课题,好吗,‘即将有工作的八婆小姐’?” “嗨,听好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只是技术罢了。你那块晶片太原始了。我 的意思是,它在大街上可能不错,但和我在学校做的一比,完全是个垃圾。你应该 让我给你重写一遍。” “你说什么?” “我给你解释一下。那些玩意儿都是用十六进制代码写的,看到没有,那些工 业程序员都是落伍的计算机黑客。让我现在把它拿到系里的阅读分析器里面,做点 儿改动,转换成现代的‘湿语言②’,把那些冗余的中间形态全部清除掉。这样一 来就可以加快你的反应时间,把反馈回路的时间减少一半。你可以吃得更快,更好。 你会成为真正的专业玩家,一等一的!”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几乎就 要窒息了。 “这合不合法呢?”迪克怀疑地问道。 “哼,你知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去买带纯金导线的接驳器?为了尊贵典雅?呸! 那是因为它导电性更好,能砍掉几纳秒③的反应时间。反应时间就是游戏的关键, 小子。” “不对吧,”迪克说,“如果事情就那么简单的话,人们早就用了。泰尼·蒙 哥马利就会用了。而且是最好的那种。” “你听我说话没有?”南希的声调降了下来,棕色的水溅到地板上,“我在做 的东西比你在市面上所能找到的要先进三年以上。” “我的天啊。”迪克在一阵沉默以后说,“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可以做到么?” 就像从T型汽车④进化到莲花⑤九十三一样。操作“斯拜德”就如同在驾梦飞 翔,即使是迪克最轻微的念头,它也有反应。他玩这个游戏已经几周,飞机一点儿 郁没有褪色。他和当地的少年对飞,一架一架地、或是三架一起地把他们的飞机干 掉。他到处冒险、炫耀。对手的飞机不断地坠落…… 这样的状况终于在一天结束了。那天迪克正把赢来的钱塞进口袋,一个瘦高的 黑人从墙边站了起来。他看到了迪克手里的塑料薄膜⑥,笑了。一颗红宝石镶牙微 微闪光。“你知道,”那个男人说,“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小家伙,他的飞机开得不 错。” “天啊,”迪克说,把丹麦黄油抹在一根海藻棒上,“这东西的味道真不错。” “那很好,亲爱的。”南希嘟囔道。她正在做她的毕业项目,往一个机器里面 灌数据。 “你知道,我以为我是真的对这种东西很有天赋。你知道么?我说的是,那个 程序使我更具竞争力,而且我能够从中得到好处。我在这个领域的名声真的已经很 大了,你知道么?”他激动地猛砸了一下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迪克西兰爵士乐 ⑦,但噪音很大。 “嗨,”南希说,“你不是在生气吧?” 「①贝塞斯达:美国马里兰州中西部一卫星城,是华盛顿远郊的居住区。」 「②湿语言:“湿件”的编程语言。」 「③纳秒:十亿分之一秒。」 「④T型汽车:福特公司生产的第一辆汽车。」 「⑤莲花:莲花汽车公司是英国专门生产高性能运动跑车的公司,于1985年加 盟美国通用公司。」 「⑥即前文所说的“压制在透明塑料薄膜里的老式纸美元”,后文仍有类似表 述。」 「⑦迪克西兰爵士乐:以新奥尔良城为代表的乐器爵士乐,以较快的两拍节奏 及团体和个人的即兴演奏。」 “没有,找只是——”他玩弄着旋钮,想到了一些浪漫的事,“好的。来,站 起来。让我们一起跳舞吧。” “不会吧?你知道我不行的。” “你当然可以,很简单。”他把那只大号玩具熊扔给她,然后抓起地上一件拼 凑起来的棉布连衣裙。他提住裙子的腰和袖子,用下巴夹住领口。裙子闻起来是薄 荷味的,还有些许汗味,“看到了吧。我站在这里,你站在那里,这样我们就可以 跳舞了。明白了么?” 南希站了起来,紧紧地抓着熊,温柔地眨了眨眼睛。他们开始跳舞,动作舒缓, 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段时间,她哭了起来,但脸上带着微笑。 迪克在做白日梦。他想像自己是泰尼·蒙哥马利,正专心致志地开着他的垂直 起降喷气机;想像机器对他最轻微的神经运动都有反应,神经反射的速度极快,兴 奋剂在血管里快速地流动。 南希的地板变成了丛林,她的床变成了安第斯山脉中的一片台地。他让“斯拜 德”用极限速度飞翔,如同这架交互式战斗机器也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一般。兴奋剂 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血管,让他驾驶的飞机达到最佳性能状态。传感器直接插入他 的头骨,使他在玻利维亚蓝绿色天空中做出一个极为精彩的超音速翻转。他甚至感 觉到了操纵台面①上的气流。 步兵在下面的丛林中穿梭,他们的手肘以上的部位绑着兴奋剂泵,将兴奋剂从 一个蓝色塑胶小瓶注入体内,为他们在争斗中多提供一点儿拼死的愤怒。不过这种 状态一周中可能只有十分钟。当飞行到树顶高度的时候,迪克的神经反射频率到了 峰值。他短得极低,地面部队绝对不会看到他。然后他突然出现在他们头顶,丢下 光气弹②,在他们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就溜掉——就是维持这些战术动作也需 要不断输入兴奋剂。飞机和神经元的直接接口是一条双向通道。飞机上的电脑监控 着生化参数,决定何时赋予游戏中的步兵一定的拼杀激情和战斗优势。 那样的剂量会把你吞噬,慢慢地、不停地把你吞噬,腐蚀大脑表面,把脑细胞 膜慢慢溶解掉。如果你不及时从半空中消失,你不断稀薄的脑细胞膜就会让反射快 得连你的身体都不能承受…… “我成功了,穷小子!” “啊?”迪克抬起了头,吓了一跳。南希“砰”的一声关门进来,把书和书包 扔到最近的角落里。 “因为我的毕业项目,我不用期末考试了!我的教授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 好的东西。呃,嗨,把灯关小点行不行?灯光的颜色好刺眼。” 他央求道:“快给我看看你那奇妙的东西。” “好,可以。”她夺过接驳器,在床上踢出一块空地,摆了个造型。一粒火星 在她的手里燃烧成一团火焰。一个东西在她的手臂上如一条银线般展开,绕住她的 脖子。那是一条蛇,长着三角形的头,不时地吞吐着舌头。炽热的颜色,橙色和红 色。蛇在她的双峰之间滑动。“我把它叫作火蛇。”她骄傲地说。 「①操纵台面:一种用来控制或操纵飞机、导弹或火箭的活动翼面,尤指方向 舵、副翼或升降舵。」 「②光气:即碳酰氯,一种无色的挥发性液体或气体,在军事上可以用作毒气。」 迪克的身体向前倾,南希向后靠了一下。 “对不起。这……就像你的火焰一样,不是么?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里面看 到那些裸体的小人?” “基本上是。”火蛇从她肚子上滑下来,“下个月我准备把两百个独立的火焰 程序合在一起,并在程序之间做一次综合调整,然后就可以得到更加生动的图像了。 我还要让那条火蛇有一定的思维能力,使它可以自主行动。这样就算你不去管它, 它都可以爬来爬去。你跳舞的时候可以戴上。” “可能是我不够聪明,但你都没有做完这些工作,我为什么现在也能看到它呢?” 南希哈哈笑道:“这就是最精彩的地方——还有一半工作没完成。还没有时间 去把那些部分组成一个统一的程序。打开收音机,好么?我想跳舞。”她踢掉了自 己的鞋。迪克调到了一个台,听起来很暴力。然后,在南希的要求下,他把声音调 小了,就像窃窃私语一般。 “我搞到了两粒海普①,看!”她敲打着床,手舞足蹈,如同巴厘岛的舞者一 般,“你试过这个东西没有?太难以置信了。让你兴奋到极点。快看。”她踞着脚 尖站了起来,“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个。” “海普,”迪克说,“我上次听说有这玩意儿的人是个在步兵营待了三年的家 伙,不过之后就没有听说有人还有这玩意儿。你是怎么搞到的?” “我和一个读研究生的老兵作了笔交易。她上周差点儿因为服用过量而挂掉。 那东西给了我完美的虚拟视觉。我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做投影。程序在我脑子里的组 合速度也变得极快。” “噢,只用了两粒?” “一粒。我把另外一粒存了起来。老师对我的印象太好了,他帮我弄到了一个 工作面试的机会。一个跨国集团的考官要来学校两周。这粒胶囊会把我和我的程序 一起卖给他。这样我就可以提前两年离开学校,直接参加工作,而且不用进监狱。” 那条蛇蜷曲成一张燃烧着的三重冕。迪克感到既滑稽又害怕。南希正在走出他 的生活。 “我是一个女巫,”南希唱道,“一个‘湿件’女巫。”她剥掉自己的衬衫, 扔向空中。在她跳舞的时候,她精美、高挺的乳房自由而优雅地跳动着,“我要达 到,”她又开始唱一首上榜流行歌曲,“最……高!”她的乳头很小,粉红色,挺 了起来。火蛇舔了一下她的乳头,然后飞快地溜走了。 “嘿,南希,”迪克不高兴地说道,“冷静一点儿,行么?” “我在庆祝!”她把手指钩进她闪亮的金色短裤里,“我是处女天后,我有无 上的权力!”她又开始唱歌了。 迪克把头扭向一边。“该走了。”他嗫嚅道。他在想她把第二粒藏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可能。 圈子里面有一个协议,一种微妙的服从规则和优先顺序,如同中国官场里奉行 的一样。迪克有多出名无关紧要,即使如同蔓延的大火一样炙手可热也无关紧要。 他是一个刚刚打响了名头的飞行员,但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找人挑战。他必须要循序 渐进。但如果你每天晚上都飞,如果你对任何人的挑战都欣然接受,如果你很强… …那么你就会很快遇上真正的高手。 迪克现在已经干掉了对手的一架飞机。这是一场锦标赛,三对三。没有很多人 观看,大概有十二个,但比赛很精彩,人群很激动。当迪克安静下来,一心一意地 进行战斗时,他突然意识到那些人都默不作声了。他看到那些人走来走去,交换着 眼神,不停地打量着他。他听到电梯门关上了。他冷静地摧毁了对方的第二架飞机, 然后冒险向上看去。 泰尼·蒙哥马利刚刚进入了杰克曼游戏厅。一只没有完全瘫痪的手颤抖着,驾 着轮椅行驶在褐色的油毯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的表情严厉、冷漠,而又残 酷。 在那一刹那,迪克失去了两架飞机。一架是因为他决心的动摇,导致影像变得 模糊,然后被服务器取消掉了。另一架则是因为他碰到的对手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那人做了个桶式翻转②,减缓了速度,滑到一边,在靠近迪克的飞机的那一刻,猛 烈地开枪扫射。迪克的飞机被击中后开始在火焰中下坠。这最后两架飞机的高度和 速度都是一样的,当它们转过头,试图调好位置的时候,进入了一种自然的环飞模 式。 泰尼把轮椅开向桌边,那些围观者让开了位置。鲍比·厄尔·克莱恩瘦高瘦高 的,打扮很随意,跟在泰尼后面。迪克和他的对手交换了目光,把他们的飞机从台 球桌上拉了回来,以便将泰尼的话听完。泰尼笑了。他的面部器官很小,聚集在他 苍白而松软的脸中间。一根手指在铬制扶手上抽搐了一下。“我听说过你,”他直 直地看着迪克。他的语音柔和,甚至有点儿甜美,如同一种可爱的女婴的声音, “我听说你很厉害。” 迪克轻轻地点了点头。泰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柔软的、新鲜的嘴唇自然地 噘了起来,就像在等待一个吻。他那又小又亮的眼睛没有恶意地打量着迪克。“看 看现在你能干什么。” 「①海普:作者虚构出来的一种军队中使用的兴奋剂。」 「②桶式翻滚:在保持飞行方向的情况下,飞机在纵向上完全旋转一周的特技 动作。」 迪克沉迷在冷酷的战争游戏之中。他的对手的飞机在浓烟和火光中坠落到桌上, 随即爆炸、消失。泰尼一言不发地转过他的轮椅,把它推进电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