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迪克在收集他的战利品时,鲍比·厄尔向他那边挪动了一下,然后说:“那个 男人想和你玩一把。” “是吗?”迪克在圈子里的地位还不足以挑战泰尼,“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本来要去亚特兰大的,结果被取消了。老泰尼,他又要找一个新手 来玩一下了。看起来你有机会赢得马克斯勋章了。” “是明天么?或者是星期三?这可没给我留多少时间做准备。” 鲍比·厄尔微微一笑。“我认为这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呢,克莱恩先生?” “小子,你的确没什么技术,听懂了么?没有一点儿出彩的地方。你飞得和那 些初学者一样,只是更快、更灵活而已。你听懂我说什么了没有?” “我自己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说实话,”克莱恩说,“我就指望着你小子没有真本事。”他从口袋里掏出 一个又小又黑的笔记本,舔了一下铅笔头,“我给你五赔一。没有比这更好的赔率 了。” 他几乎悲伤地看着迪克。“不过,泰尼自然比你厉害得多,小子。他为那个该 死的游戏而生,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也走不出那台该死的轮椅。如果你以为你能 赢一个为生命而战的人,你就是在骗自己。” 在杰克曼游戏厅对面的肯德基店里,诺曼·罗克韦尔①画的桑德斯上校②的肖 像正冷冷地盯着迪克。迪克握着杯子,双手冰凉,不住颤抖。他的头骨因为疲劳而 嗡嗡作响。“克莱恩是对的,”他对上校说,“我可以和他决一死战,但是绝对赢 不了。”上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平静、镇定,但并不特别和蔼,似乎要把 游戏厅和整个里士满路都揽入眼底,也似乎在等待着迪克承认他不得不去做的可怕 事情。 “那个贱女人正打算离开我。”迪克大声说。那个黑人女售货员滑稽地着着他, 然后又立刻将目光移开了。 “老爸给我打了电话!”南希跳舞一般走进了公寓楼,猛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你知道么?他说如果我能搞定这个工作,在那里干上六个月,他就把我的大脑锁 给解开。你能相信么,迪克?”她停顿了一下,“你还好么?” 迪克站了起来。现在这一时刻,他感到无比虚幻,就像在电影里一样。“你昨 天晚上怎么一直没回家?”南希问道。 他脸上的皮肤不自然地绷紧了,如同一张羊皮面具。“你把那粒海普藏在哪里 了,南希?我要用它。” “迪克,”她试着挤出一个笑容,但马上又消失了,“迪克,那是我的。我的。 我要用它。我面试的时候。” 迪克轻蔑地一笑。“你有钱。你还可以再搞一粒。” “但星期五搞不到!听着,迪克,这太重要了。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次面 试上了!我需要那粒海普。它是我拥有的全部!” “亲爱的,你还拥有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看看你周围——六盎司黎巴嫩棕色 大麻!还有凤尾鱼罐头。如果你需要,还可以得到不受限制的医疗保险。”她从他 身边绕过,在床边没有洗过的床单和折皱的杂志上狠狠摔了一跤,“而我呢?我从 来没有那怕是一丁儿点这些东西。一点儿边都沾不上。但这次我有希望了。两小时 后有场比赛我他妈的赢定了。你听到了没有?”他越说越生气,但他觉得这很好。 因为如果没有这股兴奋的劲头,他是无法去比赛的。 南希扬起一只手臂,手掌摊开。但他早就准备好了,把她的手挡开,连那条黑 色的隧道都没看到,更别说那两只小眼睛了。然后他们两人扭打起来,滚到地上, 他压在她身上,她滚烫的呼吸迅速地冲击着他的脸。“迪克!迪克!我需要那玩意 儿!迪克!我的面试,这是我惟一的……我要……我要……”她把脸转开,对着墙 哭泣,“求求你了,天啊,求求你不要……” “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南希被夹在他的身体和床之间,整个身体在疼痛和恐惧中抽搐起来。 “藏到哪里去了?” 她面无血色,如同灰白的死人肉。恐惧在她的双眼中燃烧。她的嘴唇在嚅动。 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早就越界了。迪克感到一阵厌恶,而在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内 心深处,他正在享受这种厌恶。 “到底在哪里,南希?”然后他开始慢慢地,非常温柔地,敲打她的脸。 「①诺曼·罗克韦尔(1894~1978):美国插图画家,他的绘画表现了对理想 化的美国人日常生活的向往。」 「②桑德斯上校:肯德基创始人,其人像是肯德基公司商标。」 迪克鼓起勇气,手指落在杰克曼游戏厅电梯的对话按钮上,动作像大黄蜂一样 迅猛,又像一只蝴蝶一样优雅。他充满了活跃的能量,而且能够完美地控制它。在 电梯上升的时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看到自己在被指印砧污的铬壁上的反光, 吃吃地笑了。在周围被霓虹灯点亮的世界里,他的瞳孔只有针尖那么大。 泰尼正在等他。迪克的动作出奇地冷静,他故意表现得有些笨拙,想掩饰自己 嗑过药的事实。但泰尼似乎从迪克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在角落里露出了一个甜蜜 的微笑。“好了,”他用女孩一样的声音说,“看来我得好好教训这小子一下。” 马克斯勋章挂在轮椅的一个扶手上。迪克来到了自己的位置,鞠了一躬,但并 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嘲讽。“我们来飞吧。”迪克飞守方。他的飞机最初出现在一个 相对保守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度,向下可以俯冲,向上可以对泰尼的进攻保持充足 的戒备。他等待着。 围观者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一个上了润发油的胖男孩显得很吃惊,一个看起来 很虚伪的围观者忍不住笑了起来。四周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的眼睛在海普的药效 时间里慢慢地移动,花了三纳秒寻找攻击目标。迪克猛抬起自己的头,他妈的,他 瞎了!泰尼欺骗了他。那些“福克”从那个两百瓦的灯泡所在的位置开始直线俯冲, 他只好直视它们。他的视野全白了。迪克努力眯缝着眼,想透过奔涌而出的眼泪和 疯狂的虚拟视觉看清敌机。他把自己的飞机分开,两架在右边,一架在左边。他让 每架飞机立即先转半个圈,然后又转回来。他看不到那些凶猛的敌机在哪里,只能 做随机的闪躲。 泰尼笑了。迪克可以在人群中听到他的声音,还有围观者的欢呼声,咒骂声, 以及不论战斗状况如何都在不断扔下的硬币的碰撞声。 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视力恢复了,但这时一架“斯拜德”已经开始燃烧、下沉。 他剩下的飞机正在被“福克”追击,其中一架后面跟着两架“福克”,另一架后面 只跟着一架“福克”。游戏才进行了三秒钟,迪克就已经损失了一架飞机。 迪克闪避着泰尼的弹雨,让那架只被一架敌机追击的“斯拜德”不停地环飞, 而将另一架开到泰尼和灯泡之间的盲点上。 泰尼十分冷静。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着迪克出招。 这时,迪克把他的“斯拜德”猛地加速,飞出了盲点。追击的两架“福克”射 了个空,机身开始疯狂地左右摇摆。泰尼努力控制好平衡,以求重新获得有利位置。 暂时摆脱追击的“斯拜德”扑到了第三架“福克”身上,那架“福克”是被另 外一架“斯拜德”赶到这个位置的。迪克用炮火扫射敌机的机翼和猩红色的机身。 在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迪克还以为他不幸扑空了。但没过多久,那架飞机便 左侧下沉,坠落了下去,只留下一股浓浓的黑色油烟。 泰尼皱了皱眉,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迪克笑了起来。一比一,泰尼还暂 时掌握着有利位置。 两架“斯拜德”都被穷追不舍。迪克让它们东摇西摆,然后分别从桌子的两端 猛地掉头,相对而飞。这一下子就使泰尼丧失了位置优势——谁也不能在不伤害己 方飞机的情况下开火。迪克把自己的两架飞机提升到最高速度,朝对方猛冲过去。 在它们相撞前的一刹那,迪克灵活地让它们错开了,分别朝各自迎面而来的一 架“福克”开火,然后侧身离去。但泰尼仍然显得胸有成竹。空中充满了炮火。一 架蓝色“斯拜德”的和一架红色“福克”已经朝相反的方向飞远了。在它们下面, 另两架双翼飞机已经在半空中相撞,两翼折断,不停翻转,然后一起直直地坠落到 绿色的绒布上。 十秒钟,已经有四架飞机坠毁。一个黑人老兵噘起嘴,轻轻吹了个口哨。另一 个人则为如此难以置信的场面而不停摇头。 泰尼端端正正地坐在轮椅上,身体略微前倾,目光炽热,眼睛眨也不眨,双手 无力地握着扶手。他全神贯注于游戏之中,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分心。那些围观者、 台球桌、杰克曼游戏厅,好像都不存在了。鲍比·厄尔·克莱恩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上,泰尼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飞机分别位于房间的两端,都想努力提升高度。迪 克让自己的飞机紧贴着天花板飞行,在缭绕的烟雾中看起来很是模糊。他瞟了一眼 泰尼,发现泰尼也正盯着自己。冷眼对冷眼。“我们决战吧。”迪克咬紧牙关说。 他们把飞机朝对方开去。 海普的作用达到了最高峰,迪克看见泰尼的曳光弹在飞机之间蹿来蹿去。他只 能先让“斯拜德”进入敌机的火力网之内,承受一定的损伤,然后趁机做出翻滚、 侧身等动作,这样“福克”的子弹就会在起落架旁划落,而击不中机身要害。泰尼 也同样奋力躲避着迪克的炮火,尽量接近“斯拜德”,以至于两架飞机的起落架差 点儿就撞在一起了。 幻觉出现的时候,迪克正在费力地让“斯拜德”绕圈飞行。台球桌上的绒布似 乎扭曲、翻腾起来,变成了玻利维亚的绿色雨林,泰尼曾经在那里飞过。墙壁也似 乎逐渐远退,在极远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灰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个控制论意 义上的飞机的驾驶舱里。 不过迪克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在等待着幻觉,而且知道自己可以对付它。军方 给的药绝对不会不足以让人撑过一场战斗。“斯拜德”和“福克”又环飞了一圈。 他可以看到泰尼·蒙哥马利脸上的紧张,那是“从林”上方的激烈战斗所致。他们 又把飞机朝对方飞去。迪克感到压力从驾驶舱中的仪表直达后脑,甚至还感觉到腋 窝下肾上腺素泵①的跳动。寒冷而自由的风吹过飞机外壳,与滚烫的金属和冷汗的 气味混合在一起。曳光弹从他的眼前掠过,他连忙急速拉升。“斯拜德”再次被 “福克”追击,但双方都未受重创。那些围观者都疯狂了起来,挥着帽子跺着脚, 就像蠢驴一样。迪克和泰尼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①泵:这里的“泵”与前文的“兴奋剂泵”不一样,它是指离子或分子主动 穿过细胞膜的分子结构。」 他突然想到了一条妙计。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但他还是故作镇 定,露出一个随意的微笑,眨了眨眼,头轻微地向一边甩了甩,好像在说:“看这 里。” 泰尼向那边瞅了一眼。 只是如同电光火石般的一秒,但那已足够了。迪克迅猛地向右做了个殷麦曼式 翻转,速度达到理论上的极限,在圈子里还没有人做出过这个动作,随后他便紧紧 地跟在泰尼后面了。 看你怎么逃,白痴。 泰尼驾着他的飞机朝下面的绿色绒布飞去,迪克跟在后面。他没有盲目开火, 他要逼泰尼走上穷途末路。 他感到无比愉悦,可能还有海普带来的兴奋。它们现在都在贴着绒布低飞。该 结束了,迪克想,然后他提升了速度。他看见鲍比·厄尔·克莱恩站在那儿,脸上 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个恳求的眼神。泰尼方寸大乱,脸痛苦地扭曲着。 泰尼恐慌了,把他的飞机俯冲进了人群中。两架双翼飞机在围观的人群里绕来 绕去。有些人下意识地躲闪着,还有的人开玩笑地用手击打它们。但泰尼的眼中闪 烁着恐惧的光,他似乎即将陷入恐惧和幽闭之中,饱受折磨,永无休止。 恐惧凝固在空气之中;幽闭就是金属的囚笼,先是在飞机里,然后在轮椅中。 迪克从泰尼的脸中看清了一切:这个游戏就是泰尼的全部。他接受一切挑战,直到 某个不知名的狂热者把他从玻利维亚蓝绿色的天空拖出,扔到里士满路上,扔到杰 克曼游戏厅里,扔到他现在最后一次看到的这个微笑着的杀手边。 迪克摇摆着站起身,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就好像中了百万大奖一样。这 都要多亏那种药。但早在迪克发起挑战之前,那种药就毁了泰尼。而现在,泰尼从 天空中坠落下来,带着滚烫的金属和被撕成碎片的肉。泰尼所有的一切只有飞翔。 这是他从死亡中解脱,从金属棺材里起身,从而重获新生的惟一方法。他凭借着单 纯而伟大的意志力抵御住了衰竭。没有这种意志力,死亡便会攫住他,最终使他沉 沦下去。 泰尼弯下身,呕吐在自己的膝盖上。 迪克把“斯拜德”开了回来…… 当泰尼的最后一架飞机在一阵闪光中消失时,这里寂静得令人晕眩。“我成功 了。”迪克轻轻说道。然后,他大喊出来,“他妈的,我成功了!” 在桌子的另一端,泰尼在轮椅里扭成一团,手臂痉挛着,头懒懒地靠在肩膀上。 在他身后,鲍比·厄尔·克莱恩死死地盯着迪克,眼睛如同燃烧着的炭火。 克莱恩抓起马克斯勋章,把绶带绕在一堆塑料薄膜上。他吭都没吭一声便把那 捆东西朝迪克的脸上扔去。迪克在空中毫不费力地把它接住。 在一瞬间,克莱恩看起来就像会穿过台球桌,飞奔到迪克这边来一样。但克莱 恩的袖子被死死地拉住了。“鲍比·厄尔,”泰尼轻声说,他在羞辱中已泣不成声, “你能不能……把我……带出这里?” 克莱恩怀着愤怒,艰难地把他朋友的轮椅转了几圈,然后推了出去,消失在茫 茫的黑暗中。 迪克把他的头转了过来,哈哈大笑。上帝作证,他太高兴了!他把马克斯勋章 装进口袋里,冷冷的,沉甸甸的。他赢来的钱塞满了牛仔裤。噢,他要为此跳跃欢 呼。他凯旋后的心情如同捕猎成功的野兽一般。现在在他看来,以前付出的一切都 很值。他战胜了所有的痛苦与不幸,最终赢了。 然而,杰克曼游戏厅里却空前沉默。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聚集在他的周围向他 祝贺。他平静下来。一张张冷漠而充满敌意的脸聚集在他身边。那些围观者,一个 也没和他站在一起。他们表现出轻蔑的神情,甚至是仇恨。在那似乎永无尽头的一 刻,空气也因为可能爆发出的暴力而颤抖……然后有人转过身,咳出一口浓痰,吐 在地板上。围观者散开了,窃窃私语着,接二连三地退入了黑暗中。 迪克没有动。他腿里的一块肌肉开始抽搐,这是药效消退的预兆。他的头顶感 到一阵麻木,嘴里很苦。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要双手抓住桌沿,以防自己摔倒, 跌进身下无尽的深渊中。 不过,只需一点儿肾上腺素就可以使他摆脱这种状态。他应该好好庆祝,应该 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大肆鼓吹,反复对人们讲述自己胜利的故事,夸大事实,编造 细节,最后大笑不停。在这样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应该好好去吹嘘一番了。 但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旷的杰克曼游戏厅万籁俱寂。他突然意识到,没有 谁留下听他的故事了。 一个人也没有。